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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齋瑣談(六)



談鏡花水月

  凡是文藝,都要取材。環境有依據,人物也有依據。但一進入作品,即是已經加工過的,不再是原來的環境和人物了。這就像鏡花和水月一樣,多麼逼真,也不是原來的花月了。有些讀者,不明此義,常常按圖索驥,已近於庸俗社會學。而有些人卻聽信傳言,在文藝作品中,去尋找自己,這不只有悖常識,也常常流於庸人自擾的混亂之境。
  文學作品,當以公心諷世為目的。以暴露人家的隱私為目的的作品,被稱為黑幕小說,作品、作者,都不足道。明白人更不必去過多注意它的內容,從中探索自己的影子。
  曾孟樸的《孽海花》,人物多有依據。書中有實可指者,近二十人。顯宦包括張之洞,名流包括李蓴客。但在當時以及後來,沒有聽說有誰,或是誰的後代,出來抗議,說書中某某人,寫的就是他,或是他的祖先。因為誰都知道,人物一進入小說,便是虛構,打破鏡子摘採花朵,跳進水中撈取月亮,只有傻瓜才肯那樣去幹。
  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賽金花。她不只承認寫的就是自己,而且把作家誇大的部分,虛構的部分,都包了下來。因為,這對她來說,都沒有壞處,倒有好處。
  老實說,近些年,確有一些熟人、朋友的個別事跡,寫入了我的文章,但也只是摘取一枝一葉,並不影響我對他們的全部評價。朋友仍然是朋友,熟人照舊是熟人。當然也有的從此就得罪了,疏遠了,我是沒有辦法挽回的。
  過去,當政治風雨突然襲擊時,有些人對同志,對朋友,無中生有,造謠污蔑,不只使當事者蒙不白之冤,也使他的家屬,有血淚之痛。這稱之為乘人之危,投井下石,毫不為過。但這種做法,人們習以為常,他本人也會輕易地忘記。
  而在太平盛世,天晴氣朗之時,別人偶然描繪了一下類似他的嘴臉,傷不了他的半根毫毛,好官自為之,名人自當之,卻忍受不了,以為別人不夠朋友,刻薄無情,從此要絕交,要打句號。這可以說是我們的社會生活中,多年來形成的一種奇異現象。
  其實,目前的環境,周圍的關係,絕不會因為他的某一特點,被某一作者採擷了去,會對他產生什麼不利的影響。例如,我曾寫入雜文《談迂》中的那個人物,在後來整黨的時候,就竟然當上了領導小組的成員。當時在場的人,都還活著,不以為怪。
  我有潔癖,真正的惡人、壞人、小人,我還不願寫進我的作品。魯迅說,從來沒有人願意去寫毛毛蟲、痰和字紙簍。
  一些人進入我的作品,雖然我批評或是諷刺了他的一些方面,我對他們仍然是有感情的,有時還是很依戀的,其中也包括我的親友、家屬和我自己。
  我是一個很平庸的人,有很多弱點。一生之中,長期漂流在外,對家庭沒有負起應盡的責任。自己的不幸遭遇,以及做過的錯事、魯莽事、傻事,都曾使親人焦慮、感傷。到了晚年,時常自責並無掩飾地寫出來,作為臨終前的懺悔。
  對於別人,交往也好,得罪也好,我已沒有什麼希求。我從來不願得罪人,甚至不願得罪院裡的貓和狗,但我不能不寫東西。
  我過去所寫的小說中,也有壞人吧?現在看起來,都很概念。晚年對世事體會深了,偶一觸及,便有入木鑿石之感,但確實也不願再寫多少了。
  一生之中,我得到過的東西很多,有些過分。當然失去的也不少。現在,我已經進入了無慾望狀態,不想再得到什麼,也沒有什麼可以害怕失去的了。有人說,老的一代,必都有一種失落感,那恐怕是一些人的推測之詞。
                     1988年春

我的位置和價值

  現在有些青年人,常常談發現自己,發現自己的價值和位置。我聽了感覺很新鮮,也很羨慕。我活了這麼多年,過去竟沒有發現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價值如何,位置在哪裡。
  現在用回憶的方法,重新發現一次。
  我在小學讀書,在中學讀書,共十二年寒窗,都是為了創造自身以後的價值和位置。當我高中畢業以後,第一次找到的職業,是在一個市政機關當僱員,價值是每月二十元。位置是坐在一條破板凳上。第二次找到的職業,是在一個小學校當庶務,價值是每月十八元。位置是在一個並不明亮的小窗戶下面。第三次找到的職業,是在一個鎮上當小學教師。位置提高到樓上,價值是二十五元。
  雖然如此,在以上三個階段,我仍然穿著長衫,戴著禮帽,那些衙役、校役,對我都點頭稱先生。走在街上,那些農民,如果有子弟在學校,對我都畢恭畢敬。
  參加抗戰以後,價值是每天三錢油三錢鹽。位置從固定,變為游動,常常走在路上,爬在山上,很難說是一份什麼位置了。
  土地改革時期,曾被當做石頭,從一條眾多人圍坐的炕上,搬到一個人獨坐的炕上,算是變換了一下位置。其實也沒有受什麼懲罰,受什麼罪。
  進城以後,我的價值是每月六百五十斤棒子面。可以養家餬口,我的家屬,第一次發現了我的價值。而且還有了稿費,用一個朋友的當時的話說,是「日進斗金」。這是社會發現了我的位置——作家。但不久就病了,有些人很為我的價值的即將消失傷心。終於又好了,傷心的不再傷心,又來了「文化大革命」。
  一切價值都談不上了,一切位置都沒有了。我到食堂去勞動。有一天幫著師傅們磨豆腐,推磨棍的一端,應該有一塊重東西——一塊石頭或幾塊磚頭墜著。有一位師傅提議,叫我去填補這個位置。
  這位師傅和我很熟,並且知道我有病。過去我偶爾到食堂用飯,他總是微笑著把我請到上座,也就是最好的位置,品嚐品嚐他做的飯菜。我吃完以後,讚美他的廚藝時,他照例地說:
  「首長吃好了,身體健康,就是我們的幸福!」
  現在,他叫我坐到磨棍上去,是想和我開個玩笑,或者希望我從上面跌下來,形成一個大笑話。
  有一天,我被派到招待所去砸煤。砸煤本來應該是在地上,監視我的人,卻叫我到煤堆頂上去砸,這就不知是出於什麼用心了,但總和位置有關。過去,在他們心裡,我的位置太高了。
  我原是這家報社的一名編委。「文化大革命」,有案可查的,就是我多年不上班。有人說,十年沒有露面。推而演之,定為:白吃飯的人,五個工人才能養活我。
  糊里糊塗,「四人幫」垮了,三中全會開了,前不久還說我不勞而食的人們,又都說我貢獻最大,是報社的光榮,建議我當名譽社長。雖然沒有成為事實,還是給了個顧問的頭銜。
  我還沒有死,以後變化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論曰:
  價值與位置,是辯證的統一,其基礎為經濟與政治。通俗言之,即金錢與時運。一般人,不能自我發現,皆由社會或旁人發現。
  西漢之末,有劉盆子,旁人發現他是皇帝。盆子執意放牛,不做皇帝。能這樣發現自己的價值和位置的,千古一人而已。
  至於寫幾首詩,發表幾篇小說,便吹牛說,發現了什麼什麼,其不自量,無自知之明,是非碰壁不可的。
                     1988年8月3日改訖

談理解

  這些年,理解一詞很流行。好像過去人們都不知道這個詞兒,是一種新發明似的。從此以後,是不是人們之間,理解的程度就會加強加深了呢?不得而知。
  我認為,人與人的相互理解,自古以來,就被看做是應該的,但做到,卻是很困難的。這像很多事情一樣,這不僅僅是一種願望,而是一種實際。凡是實際,都包含著歷史、時代、環境諸種因素。如果只理解一種因素,不理解別種因素,必然會造成誤解。即使同一因素之中,還有因時、因地、因人的差別。至於偶然的影響,那就更是千變萬化,難以捉摸的了。
  所以說,理解是不容易做到的。
  我沒有寫過暢銷的書,有些稿費,「文化大革命」,為應付當時局面,已上繳國庫。近年雖時有短文發表,每篇或二十元,或四十元,於生活不無小補,然一二年才能湊成一本小書,稿酬亦不過千元上下。銀行雖尚有些積蓄,然須防老,不敢輕動。
  這是我的經濟實際,但有些人就不能理解,「文革」時的一些情景,且不去說了。直到現在還有人張口借三千五千。有一位貴州小姑娘,來信向我要兩千,還要我親自給她送去,她在村邊等我。
  她不知道,我即使能旅遊,也游不到貴州了。這就是因為她不理解我的另一種實際:我不是慈善家,甚至不是一個慷慨的人。
  還有的青年人,來信叫我買書、買物品,替打官司。他們說,如果你出不去,可以派秘書去辦。
  他們不知道,我這裡沒有秘書,一輩子也沒有用過秘書,現在甚至沒有三尺應門的童子。我住在三樓,上下不便,每逢有收報費,投掛號信的,在樓下一喊叫,我就緊張萬分,天黑怕跌交,下雪怕路滑,颳風怕感冒,只好不訂報,不叫朋友寄掛號件。就是平信,也因不能及時收取,每每遺失。在此,籲請朋友來信,不要再貼特種郵票。
  這又是一種實際,鮮為人知。
  近年作家一行,早已不為人羨慕,因為他們的收入,已遠不及演員、歌星、畫家,甚至做小生意的人。但社會上的一些書獃子,仍把它看作生財之道,還以為我們這些人生活得多麼闊氣,多麼幸福,多麼有辦法。這注定他們的前途,也不會光明的,因為他們對人的實際,理解太不夠了。
  但這也只是一方面的實際,另一方面則是:多一分資財,就多一分理解;少一分資財,就少一分理解。這是古今一致的。
  古人云:隔行如隔山。俗話又說:知人知面不知心。都是經驗之談,不可不信。雖是同行,也並不是那麼容易相互理解的;即使是親人,理解也不會是那麼全面的。舊劇《刺王僚》有唱詞曰:雖然是兄弟們情意有,各人心機各自謀。每聽到時,心裡總是感慨萬分的,驚心動魄的。
                     1990年2月2日上午

談閒情

  人生,總得有一點閒情。閒情逐漸消失,實際就是生命的逐漸消失。
  我是農家的孩子,農村的玩意兒,我都喜歡,一生不忘。
  例如養蟈蟈,直至老年,還是一種愛好,但這些年總是活不長。今年,外孫女代我買的一隻很綠嫩的蟈蟈,昨天又死去了。我忽然想:這是我養的最後一隻。我眼花耳背,既看不清它的形體,又聽不清它的鳴叫,這種閒情,要結束了。
  幼年在農村,一隻蟈蟈,可以養到過春節。白天揣在懷裡,夜晚放在被裡,都可以聽到它歡暢的叫聲。蟈蟈好吃白菜心。老了,大腿、須、牙都掉了,就餵它豆腐,還是不停地叫。
  童年之時,烈日當空,佇立田壟,躡手躡腳,審視諦聽。
  興奮緊張,滿頭大汗。捉住一隻蟈蟈,那種愉快,是無與倫比的。比發了大財還高興。
  用秫秸眉子,編個荸薺形的小葫蘆,把它養起來,朝斯暮斯,那種情景,也是無與倫比的。
  為什麼在城市,就養不活?它的壽命這樣短,剛剛立過秋就溘然長逝了。
  戰爭年代,我無心於此。平原的青紗帳裡,山地的衰草叢中,不乏蟈蟈的鳴叫,我好像都聽不到,因為沒有閒情。
  平原上,蟈蟈已經不復存在,農民用農藥消滅了蝗蟲,同時就消滅了蟈蟈。十幾年前,我回故鄉看見,只有從西南邊幾個縣過來的行人,帶有這種稀罕物。也是十幾年前,在薊縣山坳裡,還聽到它的叫聲。
  這些年,我總是餵它傳統的食物,難免有污染,所以活不長。
  當然,人的閒情,也不能太多。太多,就會引來苦惱,引來牢騷。太多,就會成為八旗子弟。初進城時,舊貨攤上,常常看到旗人玩的牙鑲細雕的蟈蟈葫蘆,但我不喜這些東西,寧可買一隻農民出售的,用紫色染過的小葫蘆。
  得到一個封號,領一份俸祿。無戰爭之苦,無家計之勞。
  國家無考成,人民無需索。住好房,坐好車,出入餐廳,旅遊山水。悠哉度日,至於老死。不知自愧,尚為不平之鳴,抱怨環境不寬鬆,別人不寬容。這種嬌生慣養的褲褲子弟,注定是什麼事也做不成的。
                     1990年8月16日中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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