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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堂讀書記(八)



買《章太炎遺書》記

  我先後購買的章氏遺書,計有:
  一、《章太炎先生所著書》。上海古書流通處一九二四年石印,所據為浙江圖書館校刊章氏叢書本。共二十冊,有光紙,價十二元。其目錄為:
  《春秋左傳讀敘錄》、《劉子政左氏說》、《文始》、《新方言附嶺外三州語》、《小學答問》、《說文部首均語》、《莊子解故》、《管子余義》、《齊物論釋又重定本》、《國故論衡》、《檢論》、《太炎文錄初編》、《補編》、《菋漢微言》。
  二、《章氏叢書續編》。成都薛氏崇禮堂木刻本,共四冊,價八元。其目錄為:
  《廣論語駢枝》,《體撰錄》、《太史公古文尚書說》、《古文尚書拾遺》、《春秋左氏疑義答問》、《新出三體石經考》、《菋漢昌言》。
  三、《章太炎先生家書》。中華書局一九六二年影印本。家書共八十四通,系與夫人湯國梨之通信。
  此外,還購有《章太炎年譜長編》。章志釣編,一九七九年中華書局版。此書以章氏自訂年譜為綱,系以各時期與章氏思想行動有關之資料,收羅豐富,編織有序。不只從一個時代,反映出一個人物的風格,也從一個人物,反映出一個時代的面貌。此書上下二冊。
  中學時,我買了一本《國故論衡》,可能是國文老師的介紹,是為讀章氏著作之始。當時是怎樣讀的,現在已經記不清,但沒有讀懂,是可以肯定的。因為就是現在我讀起此書,還是很吃力。當時,確是認真讀過的,就像我那時讀《費爾巴哈論綱》,英文原本《林肯傳》,嚴譯《名學綱要》一樣,是用一種硬啃的讀書法。這種讀書法,當時頗具效力,好像是鑽進書中去了。但印象不深刻,經過若干年,又都茫茫然。現在,購置了以上書籍,通讀能懂的也只有:《文錄》、《菋漢微言》及《昌言》(這都是章氏對弟子的談話記錄,多關於歷史、人物、時事,文字比較通俗)、家書以及年譜。
  章太炎二十三歲時,肄業詁經精舍,受德清俞蔭甫(樾)教。曾國藩說過:李鴻章拚命做官,俞蔭甫拚命著書。
  是當時知名學者。嚴格說,這是章太炎做學問之始,並從此得以成為樸學大師,享名於後。樸學是清朝一種主導的學術,如果不是時局的影響,他可能一生從事這種書齋中的工作。因為排滿運動的興起,他成為革命人物,辛亥革命以後,他又成為民國的元勳,政治和學術的名望,同時有之。實際上,他只以學術文章見長,雖然好參與政治,好談政治,好作幻想大言,多不切於實際。所以在政治上,名望雖高,卻並沒有什麼實績,也沒有做成什麼大官。民國以後,政局屢變,章氏言論態度亦屢變,甚至依附過軍閥吳佩孚和孫傳芳。後來不能活動,就常常發通電表示政治見解,看來他是一生不甘寂寞的。
  章氏幼年即患有眩厥症。應童子試時,即因此病而未終場。他自己後來也常常提到:「予少時多病」。眩厥是一種腦神經疾病,但並不影響讀書、作文,且有時表現為靈敏、激越,故章氏文章,鋒利如削,有一種奇異色彩,此病理使然。
  然此病有時興奮易怒,有時沉鬱寡言,顯然不宜於理政,所以他雖熱心政治,當權者從未委他以重任。袁世凱不得已委他個東三省籌邊使,他也沒有做出多少成績,很快就辭職不幹了。
  章氏為文,好罵人,有些地方,看起來近似人身攻擊。如罵吳敬恆:「善鉗爾口,勿令舔癰;善補爾褲,勿令後穿。」等語,當時稱為名句。有一次,竟罵蔡元培為法國人,非中國人。但對人對事,又像並無成見,時有改變,也不記私怨。為友為敵,常有反覆,這也是和他的性格有關的。
  章氏好鋪張,章士釗在一篇回憶文章中說,章太炎好穿奇裝異服,招搖過市。另有記載,有一次,他到四川公幹,買了一大條紅布,製成一幅橫標,雇兩個人抬著,作為他的前導,以壯行威。
  此人很重道義,他為參與締造民國,光榮犧牲的同志,都寫了傳記,並為他們請封表揚。傳記真實地記錄了這些人的個性行跡,使我們可以看到清末民初那些志士仁人的形象。如記鄒容幼年好雕刻,獄中得弱症,章氏為其診脈處方等情節,都有班馬史傳之遺意。
  他的學術,因為我不懂,姑且不論。章氏的文章,我以為辯才不及梁啟超,然切實過之;深湛不及王國維,然條暢過之。章梁文體,實為後來報章文字之先聲,影響新聞界至巨。他的著名文字,如討滿洲檄,我以為寫得並不精彩,羅列罪狀,有勉強湊數之弊,文字也冗長造作,生動之筆太少。
  與康有為論難的信,感情就充沛得多了。又好用古字,人多不識,這實際上是限制了自己文字的流傳。
  文人逸事,熱鬧有趣者多,真實可信者少。章太炎大鬧總統府一事,最為當時所樂道。記載頗多,且加演義,以為章太炎如何英雄,袁世凱如何沒有辦法。其實,在那種場合下,有辦法的還是大總統,沒辦法的還是窮書生,他究竟是被拘留起來了。章氏自記,就平實得多,晚年並稱讚了袁世凱的肚量,證明章太炎是一個誠實的人,一個真正的書獃子。
  章氏晚年,受人饋贈,賣文章,為海上聞人如杜月笙的先人寫碑傳,為人所詬病。其實這些都是小節,是情有可原的。他的愛民族愛國家的大節,至死是為人們所稱道的。
  他晚年,不承認甲骨文的真實和價值,這是魯迅說的「專家之悖」造成的,也是情有可原的。人一旦成為某一學術領域的權威,即不知不覺,把自己看成偶像。偶像是要本能地排除自己所不知的新生事物的。
  古人以能立功、立德、立言者,為名人。章氏有功於民國,雖無大德於民,然亦無虧缺之處。至於言,煌煌大著,更無論矣。成為中國近代史上一大名人,固非投機取巧,沽名釣譽者流可比。然名人都有時代的特點,為歷史所鑄造,與英雄同。當其一旦成為名人,則追逐者日眾,吹捧者日多,軍閥官僚商賈皆爭先利用之。或贈以高樓,或贈以駿馬。黃金不求自得,美女紛至沓來。於輿論優勢之外,往往亦得實利。
  本人亦以不同凡俗自居,人之阿諛,不以為怪,人之厚贈,以為應當。日久天長,主觀客觀上,名存實亡,變成偶像。言行不顧,見利忘義,有些名人,遂成為不名譽之人。名人既敗,毀之者亦眾,過去譽之者,必轉而造謠,投井下石而後快。此名人興衰之通則也。
  近世之名人,為數甚眾,流品腳色亦甚雜,根基牢固者少,忽起忽落者多,求如章氏之人品學術貫徹始終者,並不多見。我讀他的著作,是懷著虔誠尊教之心的。
  發願寫這樣一篇文章,時間已有三年。參考書打開又放起,放起又打開,一直未得成篇。此因過去讀過的書,都已忘記,年老少精神,又不願去翻檢,知難而退。近日,其他文章不好寫,遂決心寫出,然亦只是讀書的印象斷片,不得稱為研究文字也。
                     1986年8月23日校訖並記

讀《呂氏春秋》

  《呂氏春秋》附考。明方孝孺曰:「然予獨有感焉,世之謂嚴酷者,必曰秦法。而為相者乃廣致賓客以著書。書皆詆訾時君為俗主,至數秦先王之過無所憚。若是者,皆後世之所甚諱,而秦不為罪。嗚呼,然則秦法猶寬也。」
  耕堂按:方孝孺蓋有感於明政之嚴苛也。附考引宋高似孫言論,意見與方氏稍合。可謂皆獨特之見矣。然漢以秦為嚴酷,魏晉以漢為嚴酷。屠沽負販,起而革命,而嚴酷如故,革不掉也。後世論前世事,矛盾往往易見。而在當時,恐不如此認識。書本為書本,行政為行政耳。後人以某事斷秦政寬,以某事斷秦政嚴,皆出意想。必須根據史實,全部考察,方能稍得其實際。然近代史實,尚不易弄清,歷史公案,更難定矣!
  《史記·呂不韋列傳》:「《呂氏春秋》,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
  《桓譚新論》:「秦呂不韋請迎高妙作《呂氏春秋》。書成,布之都市,懸置千金,以延示眾士。而莫能有變易者,乃其文約艷,體具而言微也。」
  唐馬總曰:「暴於咸陽市,有能增損一字與千金,無敢易者。」
  宋高似孫曰:「有能增損一字者與千金,人卒無一敢易者,是亦愚黔之甚矣。秦之士其賤若此,可不哀哉!」
  《郡齋讀書志》:「時人無增損者,高誘以為非不能也,畏其勢耳。」
  耕堂按:從以上引文看,千金不能易一字之原因有二,即不能與不敢。不敢是畏不韋當時的權勢。不能,則一是文章為高妙之作,二是當時的秦士,都是愚黔之徒。然仔細想來,這一個典故,恐怕只是一種傳說,一種演繹。因為司馬遷所作《呂不韋傳》,只說予以千金,並無下面的話。司馬遷說予以千金,只是強調這一著作的不苟與當時對待的隆重耳。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又說:「不韋遷蜀,世傳呂覽。」
  後世學者以為呂覽(即《呂氏春秋》),成於不韋為相之時,不韋遷蜀以後,不久死去。何以能聚賓客著書,又何以能「懸之咸陽」。乃是司馬遷的筆誤駁雜之辭。其實,這裡說的只是「世傳」,其意即呂不韋遭到不幸之後,其書反而得到世人的重視,與自序上下文文意相通,不足為過也。
  《呂氏春秋》一書,列入雜家,歷史上不大被人重視。有人說是因為呂不韋名聲不好。我看,恐怕是因為這部書的編寫體制不太通俗,每篇前冠以月令,初讀時,叫人摸不著頭腦。其實裡面好的東西很多,即以古代寓言故事而論,孟子、韓非子等書,以此見長,而《呂氏春秋》,「察今」一篇中,即包含三則,無疑是一個大寶藏。且它所引古書,多是秦火以前的舊文,其價值就更可貴了。
  我過去有廣益書局的高誘注普通本。後又購得許維遹集釋本,線裝共六冊。民國二十四年,清華大學出版。白紙大字,註釋詳明,斷句準確,讀起來,明白暢曉,真能使人目快神飛。晚年眼力差,他書不願讀,每日拿出此書,展讀一二篇,不只涵養性靈,增加知識,亦生活中美的消遣與享受也。
                     1986年11月22日記

讀《燕丹子》

  
——兼論小說與傳記文學之異同

  滕雲同志送我一本他所選譯的《漢魏六朝小說》。冬夜無事,在爐邊讀了一篇《燕丹子》。《燕丹子》一書,我有光緒初年湖北崇文書局的百子全書本,為嘉慶年間著名學者孫星衍集校,初未細讀也。
  《燕丹子》作者不詳,舊題燕太子丹撰。據孫星衍序:
  「古之愛士者,率有傳書,由身沒之後,賓客紀錄遺事,報其知遇。」想來這部書,也是太子的賓客所寫。
  孫星衍又說:「其書長於敘事,嫻於詞令,審是先秦古書,亦略與左氏國策相似,學在縱橫上說兩家之間。」讀過以後,覺得他的評價是很恰當的。
  此書以記事為目標,原擬成為歷史,然敘述夾雜一些傳說及荒誕之事,遂為後人定為小說。即使作為小說,因為它有堅實而動人的歷史事實,再加上敘述之委婉有致,乃成為古代小說之翹楚。
  冬夜讀之,為之血湧神馳,寒意盡消。周圍沉寂,而心目中的秦廷大亂。此真正小說佳品也,非泛泛者可比。乃取《史記·荊軻傳》對讀之,並記兩書寫法之異點如下:
  一、《燕丹子》共分三卷,第一卷記麴武,第二卷記田光,第三卷才記荊軻。系一人引出一人。而《史記》一開始就寫荊軻,並同時寫了與他有關涉的高漸離、蓋聶、魯句踐等。在《燕丹子》中,高漸離只是在易水送別時,露了一次面。《史記》則把他處理成僅次於荊軻的一位俠義之士。
  二、在細節中,除去孫星衍提到的:「《國策》《史記》取此為文,削其烏白頭馬生角及乞聽琴聲之事,而增徐夫人匕首,夏無且藥囊。」《燕丹子》還有荊軻赴秦時,「夏扶當車前刎頸以送」,和「行過陽翟,軻買肉,爭輕重,屠者辱之,舞陽欲擊,軻止之。」兩個細節,為《史記》所無。
  買肉這一細節,對小說很重要,因為表明荊軻在進行大事中間,不為小事所誤的克制精神。而司馬遷或者認為,他前面已經寫過兩次荊軻的這種精神了,不再重複。這在史裁上講,也是應該的。
  小說,一再重複,可加強人物性格和故事效果,但也要得當。《燕丹子》的處理,還是得當的。
  司馬遷的《荊軻傳》,現在通稱為「傳記文學」,然其本質仍為歷史。所謂傳記文學,只是標明:司馬遷的歷史著作,同時具有文學的價值與功能。作為歷史,選材就應該更嚴格一些。荊軻刺秦,是一大悲劇。這一事件的失敗,在當時是震動了千萬人的心靈的。並且關係到了對荊軻這一人物的評價。司馬遷不能不找出其失敗的原因:太子催促太緊,荊軻沒得與他等待的那位客同行,而與秦舞陽同行,荊軻在出發之前,就看出這個人不行了。小說對於失敗,則不必有結論,任人想像去好了。
  三、《史記》沒有採用燕丹子中的,用金子投青蛙,吃千里馬肝,砍美人手等細節,這是司馬遷的高明之處。小說可以這樣寫,民間可以這樣傳說,作為人物傳記,這些材料,只會傷害荊軻的形象。
  四、至於《史記》不採用燕丹子中的烏白頭,馬生角,是因為荒誕。不採用它的乞聽琴聲,是因為虛構。乞聽琴聲的原文為:「秦王曰:今日之事,從子計耳。乞聽琴聲而死。召姬人鼓琴。琴聲曰:羅觳單衣,可掣而絕。八尺屏風,可超而越。鹿盧之劍,可負而拔。軻不解音。秦王從琴聲負劍拔之,於是奮袖超屏風而走。軻拔匕首擲之,決秦王耳,入銅柱,火出燃。」
  在那樣緊張的局面下,間不容髮,哪有這種閒情逸致,這等從容?當然是不可能的。入銅柱,火出燃,卻比《史記》所寫,更為有聲有色。
  《史記》雖不採這兩件事,但放在小說中,還是可以的,能引起人們的一些聯想。群眾會這樣想:啊,所以沒有成功,是上了秦王的當呀!
  五、《燕丹子》一書,就在這個地方終止了。《史記》卻在荊軻刺秦失敗之後,又寫了高漸離的不尋常的舉動,又寫了魯句踐感歎的話。使文末搖曳生風,更撥動了讀者懷古的思緒,增加了作品的悲劇效果。
  耕堂曰:歷史與小說之分野,在於虛構之有無。無虛構即無小說,正如無衝突即無戲劇。然在中國,歷史與小說,實亦難分。有時歷史的生動,如同小說,有時小說的翔實,超過歷史。而歷史家有時也從小說取材,小說從歷史取材,則更為多見。但文體不能混淆,歷史事實,有時雖出人意想,不得稱為小說;小說虛構多麼合情合理,也不得當作歷史事實。
  《燕丹子》與《荊軻傳》,題材無出入,人物無等差,古人已因其有無虛構,判為涇渭。文體雖不同,寫作藝術,仍有高下之別。仔細推敲,《史記》的剪裁塑造必勝。學者認為《燕丹子》成書於前,《史記》採摘之,亦未必然。要是秦漢之際,關於這一次政治性大事件的記載,關於荊軻事跡的傳述,不會是一種,而是多種。其中有事實,有傳說。事實有傳聞異詞,傳說有誇張想像,記載有繁簡取捨,不會一致。《燕丹子》為其中之精粹完備者耳。
                     1986年11月29日

買《世說新語》記

  我們知道,魯迅先生不好給青年人開列必讀書目,但他給許壽裳的兒子許世瑛開的那張書目,對我們這一代青年,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影響。我記得在進城以後,大家都爭先恐後地搜集那幾本書。《世說新語》就是其中的一種。
  我先在南市地攤上,買了一本啟智書局鉛印的本子,只有上冊。這本書後來送人了。
  不久我在南開區一家廢紙店,買了一部四部叢刊黑紙本的《世說新語》。那時,四部叢刊流落街頭的很多,舊書店只收一些成套的白紙本,黑紙本無人過問,就都賣給廢紙店了。
  這部書一共三冊,我給他三角錢,他已經很高興了。
  四部叢刊本的《世說新語》,是影印的明袁氏嘉趣堂刊本,首頁有袁褧寫的序,他說:
  晉人話言,簡約玄澹,爾雅有韻,世言江左善清談,今閱新語,信乎其言之也。臨川撰為此書,采綴綜敘,明暢不繁。孝村所注,能收錄諸家小史,分釋其義,訓詁之賞,見於高似孫緯略。余家藏宋本,是放翁校刊本。
  目錄後所附的高氏緯略說:
  宋臨川王義慶,採擷漢晉以來,佳事佳話,為《世說新語》,極為精絕,而猶未為奇也。梁劉孝標注此書,引援詳確,有不言之妙。
  從以上兩段引文,可見古人對此書的評價。這是當之無愧的。
  後來,我又在天祥市場,買了一本唐寫本《世說新書》。
  是羅振玉印的,極講究,大本宣紙。這是《世說新語》最古的本子,系長卷,分藏四個日本人家,羅氏借來合印的。末附羅振玉手寫的長跋,其中包括楊守敬初見此卷時的題跋。
  這個寫本,後來附印在中華書局一九六二年影印的,宋紹興八年,廣川董棻,據晏殊校定本所刻的《世說新語》的後面,當然是大大縮小了。這部書,我也購存一部,末附宋人汪藻所作敘錄,包括書名篇數考證,考異,人名譜名一卷。
  我買唐寫本時,並不是打算考證《世說新語》的源流,對於這種學問,我是一無所知的。是為了習字。唐人寫經,我已經有了幾種,很喜歡這種楷法,這個寫本,字更精采,也大一些。
  買來以後,我臨寫過兩次。發見:這個寫本,雖為考古家所重,當做字帖也很好。如果當做書籍來讀,就很費勁。抄寫時,脫字、錯字很多,很多地方,讀不成句,或不明其義。
  此外,有些字的寫法,也很特別,雖系古法,已不適用於今日。
  唐時,書籍靠抄寫,為人抄寫經卷,是一種職業。但這些書手,只寫得一手好字,文化卻不高明。抄寫錯漏之處,也不願修改,因為那樣一來,會使得卷面不乾淨,引起主人的不滿。如果主人再不察,隨即束之高閣,那就只能以訛傳訛了。
  無論是晏殊校本,還是陸游校本(實際也是根據的晏殊校本,即董棻刻本),都是在傳寫的基礎上,經過整理的。古籍經過整理,總要進一步,但也要看整理者是什麼人。如果遇人不淑,不學無術,妄自尊大,那古書的命運就很難說了。
  晏、陸二家,一代名宿,所校當然可靠。但四部叢刊本陸游跋語甚簡略,並未說曾經他校改。文字可疑之處,已經後人校出,列於書後。
  四部叢刊本《世說新語》,雖系明刻,實際上重開宋本,僅次真跡一等,確是善本。我現在閱讀的,主要是這個本子。
  我還從天津古籍書店,買過一部光緒十七年,湖南思賢講捨刻的,經王先謙、葉德輝校勘的本子,共四冊。第一冊多題跋、釋名,各一卷,第四冊多考證、校勘小識,引用書目、佚文各一卷。材料多一些,但讀起來,還是不如四部叢刊本醒目。
  這部書,在書店翻閱時,標的定價是四元,當時我沒買。
  後來,請他們給我送來,書價已改為六元。臨時加碼,裝入私囊,這是一些書商的慣技,所遇已非一次,我只好任他敲了一下輕輕的竹槓,權當送他的車馬費。
  楊守敬跋唐寫本云:
  自規箴篇孫休好射雉起,至張闓毀門止,其正文異者數十字,其注異文尤多,所引管輅別傳,多出七十餘字,竊謂此卷不過十一條,而差異若此。
  這是考據家的發見,應該尊重,但與讀書關係不大。後來的整理本,刪去管輅別傳七十餘字,是因為這一注文過長,有些文字與正文關聯不大。其他個別字的差異,則因為寫本的遺漏或錯誤。如元帝過江猶好酒一條,末句:「酌酒一酣,從是遂斷」。寫本作「酌酒一唾從此斷」,顯然不雅。遠公在廬山一條,「執經登坐,諷誦朗暢」句,寫本脫「朗暢」二字,使句子不整。
  像《世說新語》這類書,記載的是歷史人物的言行,在古代,曾被列入史部,後來才改為子部小說類。史評家劉知幾,曾對這樣的「史書」,作如下評論:
  孝標善於攻繆,博而且精,固以察及泉魚,辨窮河豚。嗟乎!以峻(孝標名——耕堂注)之才識,足堪遠大。而不能探頤彪嶠,綱羅班馬,方復留情干委巷小說,銳思於流俗短書,可謂勞而無功,費而無當者矣(《史通》)
  但真正的歷史家,例如司馬光,在他撰寫《資治通鑒》時,卻常常取材於這類「小說」,讀者信之,不以為非。
  在古代,歷史和小說,真是難分難解,能否吸取它的精華,全看自己的鑒裁眼光如何。
  《世說新語》這部書的好處和價值,已見開篇引文。為更使覽者明確,再引魯迅論斷:
  《世說新語》,今本凡三十八篇,自德行至仇隙,以類相從,事起後漢,止於東晉。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下至繆惑,亦資一笑。孝標作注,又徵引浩博,或駁或申,映帶本文,增其雋永。所用書四百餘種,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珍重之(《中國小說史略》)
  我讀這部書,是既把它當做小說,又把它當做歷史的。以之為史,則事件可信,具體而微,可發幽思,可作鑒照。以之為文,則情節動人,鋪敘有致;寒泉晨露,使人清醒。尤其是劉孝標的注,單讀是史無疑,和正文一配合,則又是文學作品。這就是魯迅說的「映帶」,高似孫說的「有不言之妙」。這部書所記的是人,是事,是言,而以記言為主。事出於人,言出於事,情景交融,語言生色,是這部書的特色。這真是一部文學高妙之作,語言藝術之寶藏。
  雖是小品,有時像詩句,有時像小說梗概,有時像戲劇情節。三言兩語,意味無盡。這是中國一種特殊的文體,一種文史結合,互相生發的藝術表現形式。
  人言東晉,清談誤國,是否如此,不得而知。統觀此書,其談吐雖沖遠清淡,神韻玄虛,然皆有助於世道人心之向善,即後記人物行止,亦皆備懲勸之功能,絕非虛無出世之釋道思想,所可比擬也。
  此書尚有清代紛欣閣刻本,亦稱善本,寒齋未備。
                     1986年12月20日記

買《流沙墜簡》記

  我忘記了從什麼地方知道這部書,並為什麼想要買它。魯迅日記的書帳上,不記得有沒有這部書。有很長時間,我是按照他的書帳買書的。魯迅曾經說過,羅振玉印的書是很貴的。
  六十年代初,我從北京中國書店,購進這部書。可能只是因為慕名,也因為有些閒錢。書店的標籤上定價是一百元,為甲等一級,可見其名貴,也是我藏書中價錢最高的一種。
  書共兩函,三大冊。烏青布套,封面為土黃色,這是象徵流沙吧。紙是日本印書用的宣紙,質地很好,國內是很少見的。羅氏的書,很多是在日本印行的。此書除圖版外,文字部分全部系書寫上版,楷書莊嚴秀麗,兩個序文的字體尤佳。第一冊,扉頁裡面有上虞羅氏宸翰樓印標記。羅序稱:古簡冊出於世,載於前籍者凡三事:一、晉之汲郡:二、齊之襄陽;三、宋之陝右。序末記宣統甲寅,實為一九一四年也。
  次為王國維序。略考簡牘出土之地:一為敦煌西北之長城(出土者為兩漢之物)。二為羅布淖爾北之古城(魏末以訖前涼之物)。三為和田東北之尼雅城等三地(古者漢遺物,近者隋唐之際)。王序末無宣統字樣,只書甲寅。
  圖版分三部:一、小學術數方技書。二、屯戍叢殘。三、簡牘遺文。
  第二函兩冊,內容為考釋及補遺,補遺考釋,附錄等。
  以上,此書內容之大略也。
  羅氏此書,雖根據英人斯坦因圖版及沙畹考釋,然為國內研究漢晉簡牘之始。王國維的序及先後考釋,內容精確,行文嚴謹,功力甚厚,為後來研究此種學問者,開闢了一條正確的道路。出土簡牘的研究,主要在於漢代及以後的屯戍制度,王國維分為:簿書、烽燧、戍役、稟給、器物、雜事六項。它涉及的是古代西北地理、軍事設施及其沿革。
  然此書所得簡牘甚少,後續有出土。一九三○年,在額濟納河流域黑城附近,發掘出漢簡一萬餘枚。建國後,用其中兩千餘圖片,匯印為居延漢簡甲編,我也買了一冊。精裝大本,價三十元。與羅氏印書相較,書品風格,已大不相同。
  陳夢家根據豐富的材料,寫了不少研究木簡的論文,後彙集為《漢簡綴述》一書,一九八○年中華書局刊行。我也買了一冊。較之王國維,陳的考釋,更為詳細具體,研討方法,仍追蹤王氏,行文則比較通俗。陳初為聞一多派詩人,後考訂金石,一九六○年,轉治漢簡,突飛猛進,成績可觀,然不久即慘死於十年浩劫。以詩人才華,退而考古,終不免死於人事紛擾之中,與王氏同,二人先後以學者之身,死於非命,亦考古一途之厄運也。讀其書,不無慼慼之感。
  《流沙墜簡》一書,初到我家時,完整如新,想來也是愛書人所藏,大概也不經常翻閱,上面連顆圖章也沒有。「文革」中被抄去,封套略有破損,發還後,我已修整過。我對它,與其說是讀書識字,不如說是欣賞印本。幾十年來,不過打開過三次,這次是為了寫文章,恐怕是最後一次了。想在上面打個印章,想了想,還是前人的作法對,就作罷了。
  為了閱讀它,我還從北京五洲書局,買了一本斯坦因西域考古記,向達譯。這本書裡,有斯坦因竊取敦煌石窟寶物的詳細記述。第十章,有關於這些木簡出土的情況。在這本書裡,還可以看到,當這個外國人在我國西北行竊時,當地的官員、首領以及無業遊民,吸鴉片者,貪圖小利,為洋大人所收買驅使,甚至主動幫忙的情景,貪婪、愚昧、無知的心態。撫今而思昔,溫故而知新。這當然是文字以外的書,題目以外的話了。
                     1987年1月10日寫訖

買《宦海指南》記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向外地函購舊書,達到了恣意濫買的程度。存書中竟有這樣兩部:
  一、《宦海指南》五種。包括:《欽頒州縣事宜》、《佐治藥言(續言附)》、《學治臆說(續說附)》、《夢痕錄節鈔》、《折獄便覽》。
  二、《增廣入幕須知》十種。包括:《幕學舉要》、《佐治藥言》、《續佐治藥言》、《學治臆說》、《學治續說》、《學治說贅》、《辦案要略》、《刑幕要略》、《贅言十則》、《辦公八字》。
  兩部書內,有好幾種是相同的。我既不想做官,也不想入幕,不知道為什麼買了這些書。
  即使想做官入幕的人,這些書對他恐怕也沒有什麼用處,因為都是清朝時的文獻。不過,《佐治藥言》和《學治臆說》,還有《夢痕錄》的作者——汪輝祖,卻引起我很大的興趣。從這裡讀到他的著作,我是很高興,很有興趣,很滿意的。
  汪輝祖,清乾嘉時,浙江蕭山人。那一帶的讀書人,如果科場不得利,多改業佐幕,就是後世所稱的紹興師爺。他的父親,曾從事過這種職業,但很快就自動不幹了,以為「有損吾德」。汪輝祖青年時,在做官的岳父那裡,看到那些幕僚們收入不錯,可以養家餬口,他也躍躍欲試。當他把這個願望告訴家人時,他的祖母和母親同聲斥責他,不要忘記父親的遺言。汪輝祖鄭重發誓以後,才正式當了幕賓。他先後在十幾個州縣官那裡當刑名師爺,工作了三十多年,寫了《佐治藥言》一書。晚年得中進士,自己也做了一兩任州縣官,很快就退休了,又寫了《學治臆說》一書。
  他的《佐治藥言》,當時就很有名,為人重視,因為都是根據他的見聞經驗寫作而成,他的文字也很通達簡練。
  師爺一職,名聲本來很壞。汪輝祖也自稱,從事這種職業,是「寄人籬下,雞鶩奪食」。但這種職業,又關係人民的安危生死,至為重要。所以他根據這一行應有的職責道德,著書立說,以教後人。
  他的書,一直到清朝末年,還不斷為州縣官翻印,是有價值的政書。《夢痕錄摘抄》,是從他晚年所寫的回憶錄,摘取有關幕職的片斷而成,所以也列在這類書籍之中。
  耕堂曰:汪輝祖在當時,既非文化界名流,亦非思想界領袖,不過是州縣的一個幕僚。但他的著作,卻不只受重視於當時,鮑庭博刻入權威性的《知不足齋叢書》,阮元為之作序。而且被推崇於後世,及至民國,仍為胡適、周作人輩所搜求。汪氏著書之時,不過是為了把自己從事這種職業的經驗和見解,介紹給同業者或初習者,並非有意邀取評論界的哄抬,或羨慕外國的獎金。當今之世,有文士焉,本無經歷,亦乏學識,著書立說,不為社會效益著想,不為讀者身心立意,空設玄虛之境,唸唸巫祝之辭,企圖惑群招眾,成立流派,自封教主,亦近狂矣。中華民族,並非如此等人所說的,那麼愚昧,那麼封建。自古以來,中國人對文化對書籍,都是有選擇的,有見解的。主要是看你的書,是否實際,是否有用,是否引人向上。如果你寫的書,內容無實際,所談非經驗,讀後使人昏暗沉淪,即使你虛作聲勢,亮出旗號,人民也是不買你的帳的。
  中國人認為有用的書,必須:一、有義理。二、有辭章。
  三、有事實。如果,你所寫的書,與以上三方面,都不沾邊,那就是無用的書,古人所謂災害棗梨的書。江輝祖得著書之說之道,故其書人稱為有用之書。
  任何工作從事久了,富有經驗,都可以寫成一部書。這部書如果寫得好,就不只對這一種職業有用,也會對其他職業有用。汪輝祖從事的職業目前已經沒有了,但他的著作,還是有用處的。
                     1987年2月20日

讀《棠陰比事》

  四部叢刊二集,有此書名,我沒有買到零本。後來在天祥市場,遇到這一部清朝道光年間朱緒曾仿宋刻本,花了兩元五角錢,買了回來。書堆放在貨架底層,封套破舊,落滿灰塵,想來是很久賣不出去的下腳貨了。
  原藏書人,不可考,好像是一個銀行職員。他用來抄補缺斷的紙,是營口中國銀行的簿記紙。他除抄錄了殘頁的文字,還抄了知不足齋抄本的一個序文,夾在書內。書已經修補重裝過,到我手中,我又把開裂的頁縫用薄紙粘連好,把封套刷淨。
  它還是很可愛的。因為書的底本,是黃蕘圃的舊藏,真正的宋本。黃在為人家析產時,在租簿中發見了它,當時即定為上等。後來到了他的手中,寫有很長的跋尾,也刻在這個本子的後面。
  朱緒曾的刻本,無論版式、字體、紙張,一體仿宋,就連宋諱,也照樣缺筆,對於我這個沒有見過宋版書的人來說,真是大開眼界了。
  本書作者桂萬榮,南宋時鄞縣人,慶元二年進士,做過余干尉。他在序文中說:「取和魯公父子疑獄集,參以開封鄭公折獄龜鑒,比事屬辭,聯成七十二韻。」就是先以四字兩句的韻語為一條目,然後分注一段有關折獄的故實。這些故實,都取材於宋人的筆記、碑傳,或宋以前的著作。現在看來,他擬定的這些韻語小標題,實在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如果單獨看,則不知所云;如果聯繫注文來看,又似乎多此一舉。並且所引事例,多系傳聞小說性質,說對辦案人有所啟發則可,說是辦案的準繩、龜鑒,則懸殊太大,且太危險。如言八十老翁所生子,最怕冷,在日下無影子等等,幾近於迷信無知之談。明人吳訥,為其刪補,蓋有因矣。
  然此書歷來被列入子部法家類著作之中,且被從政的人以及藏書家稱為有用之書。這是因為中國古代崇尚道理空談之書,一提法家,就是商韓,真正的有關法律著作,流傳下來的太少。明清以前的刑律,只有一部唐律,較為完整。私家著述,有關這方面就更少,只散見於一些筆記小說之內。而一成小說,則故事性、趣味性強;一成筆記,則上下其手,出入其詞。或自作聰明,主觀想像,摻雜其間,以之為法制準則,其不可也甚明。清代一些學者如孫星衍輩,注意及此,輯錄校印一些舊文獻,也很零碎,不足為「法」。
  這部書,我買來時沒有仔細看,近日讀了一遍,就像讀其他筆記小說一樣,沒有什麼「法家」的感覺。
  書分兩冊,正文只五十二頁,而字如核桃大小,很快就讀完了。
  耕堂曰:司馬遷有言:「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又說:「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魯迅有言曰:
  「印書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願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辯解。」鄉諺有云:「屈死不告狀。」此為過去人民對政法之印象。法本為民而立,而民與之隔閡,畏而遠之。疑獄多而難明,由來久矣!
                     1987年2月26日寫訖

讀《李衛公會昌一品集》

  進城以後,我買了不少叢書集成的零種書,其中包括一些政治家的文集。書籍發還以後,我還住在小屋裡,大書靠牆壘好,這些小型書本,就堆在方桌底下。那時與張君同居。
  一天我下班回來,張告訴我,她把那些小書都處理了。處理是很方便的,出門就是一個廢品收購站。我沒有說什麼,除去一些雜書,有幾部成套的文集,也被處理掉了,包括範文正公全集。都是很新的書,道林紙本。
  惋惜之情,與日俱增。商務當年印的這些書,版本小巧輕便,印刷清楚,校對可靠,斷句可信。現在有些新印的古籍,前言說明根據的什麼珍本,參校了多少善本。別的不講,只看標點,就錯誤百出,有的實在是笑話。書裝訂得很厚,是為省工;用紙粗糙,是為了料賤,與商務印本相比,有今不如昔之歎。張君處理書,以書本大小為取捨,不懂書的內容,因為她只讀過一些唐詩宋詞和外國小說。也可能只是為了走路方便,吃飯時腳下清爽。
  還好,床鋪下面的沒有動。這部《李衛公會昌一品集》,當時就屈尊在那裡。
  《李衛公會昌一品集》,叢書集成初編,據畿輔叢書本排印。不到三百頁的書,卻分裝四冊,老年人讀起來,輕巧方便,有不可言之妙。
  李衛公就是李德裕,唐武宗時名相,新舊唐書均有傳,傳都寫得很長,記其功業事跡。
  舊書卷一百七十四,史臣稱讚他的「禁掖彌綸,巖廊啟奏」時說:「語文章,則嚴馬扶輪;論政事,則蕭、曹避席。」
  評價很高。談到他的缺點,則說:「不能泯是非於度外,齊彼我於環中。」這指的是他同牛僧孺等人的朋黨鬥爭。「與夫市井之徒,力戰錐刀之末,才則才矣,語道則難。」
  新書卷一百八十,對他的缺失,說得比較委婉:「寧明有未哲歟?」
  道與哲,都是很玄妙的,很難捉摸,也就很難判斷有無。
  對歷史人物,我們只能信任史書的論斷評價。近人呂思勉著《隋唐五代史》,稱李德裕為人賊險陰狠。魯迅在《唐宋傳奇集·稗邊小綴》中,也說這人最後流竄嶺南,是因為傷人太多,自食其果。魯迅是從那篇傳奇小說《周秦行紀》談起的。
  李的門徒寫了這篇小說,署上牛僧孺的名字。小說是自述體,內容不止對當今皇帝大不敬,主人公並於冥冥之中,與前代皇后楊貴妃結合。然後,李德裕作《周秦行紀論》,咬牙切齒,羅織罪名,落實到牛的身上,欲置之死地而後快,那文字真可以說是帶有血腥味道。
  奇怪的是,這篇小說,一直署著牛僧孺的名字,流傳下來。當時皇帝,並未追究此事,牛本人也不曾辯誣自解,遂成為文學史上一樁奇異公案。這是因為,李黨的這種栽贓做法,手段和目的太明顯了。皇帝不會相信,讀者也不會相信的。
  小說寫得確實好,為歷代文學史家們稱許。在當時可以說是富有開拓精神,並闖入了一個禁區。使人又奇怪的是,作者既有這般才能,為什麼不自行創作,卻去幹這種事?為什麼除此以外,又別無作品流傳,卻把版權白白送給了敵手?
  李慈銘在他的日記中說,唐代的傳奇小說,多是考不中進士,或考中進士而窮極無聊的人所為。故多荒唐之言,並好造作、揭露他人陰私。這當然不能一概而論。
  我現在讀的一品集目錄中,原有這篇小說和李德裕的《周秦行紀論》,都為編者刪去。注云:朋黨之見,不足示後。
  蓋為鄉賢諱也。李德裕是趙郡人。
  古代的所謂朋黨,大概就是政見相同的集團;其間的鬥爭,就是政見不和吧?
  李德裕在《論侍講奏孔子門徒事狀》一文中說:「西漢劉向云:昔孔子與顏回、子貢,更相稱譽,不為朋黨。禹稷與皋陶,轉相汲引,不為比周。何則?忠於為國,無邪心也。」
  在《朋黨論》中,他又說:「治平之世,教化興行,群臣和於朝,百姓和於野。人自砥礪,無所是非,天下焉有朋黨哉!仲長統所謂:異同生是非,愛憎生朋黨,朋黨致怨隙是也。」
  這些見解、說法,都是無可挑剔的。實際鬥爭起來,劍拔弩張之際,恐怕就做不到,甚至反其道而行之了。唐宋以來,朋黨間的鬥爭,得勢者都是把對手流竄得越遠越好。
  耕堂曰:今讀李衛公失意後所作詩文,亦多悟道之言。豈人之一生,窮極潦倒之時,則與道近;而氣勢焰盛之時,則與道遠乎!
                     1987年5月1日寫訖

讀《求闕齋弟子記》


  

  求闕齋,系曾國藩齋名,撰者王定安曾供職他的幕中,小有文名,過去提到的《湘軍記》,也是他的著作。文師桐城,對自己的史才,也頗自負,實際上並不高明,但史法還是可以看出一些來的。這部書,實際上是曾國藩的傳記資料。
  據扉頁,此書光緒二年,刊於都門,板存硫璃廠東門桶子胡同龍文齋。李鴻章題署。
  書價十六元,購自何地,已不能記憶。白粉連紙印,刻工不精,筆畫時有錯亂,京板之通病。有七千卷書樓孫氏記印章,朱、黃二色斷句,通讀到底,可謂用功之士矣。
  全書共十六冊,三十二卷。分《恩遇》,《忠讜》,《平寇》,《剿捻》,《撫降》(李世忠),《馭練》(苗沛霖),《綏柔》(包括天津教案),《志操》,《文學》,《軍謨》,《家訓》,《吏治》,《哀榮》等節。
  此書購於讀太平天國史料,興趣正濃之時,然書到較遲,不久即逢浩劫,未及細讀。今又檢出,心情已非往日。太平天國史料,多已束之高閣,興趣已成過去。寫來寫去,讀來讀去,所謂天國之夢,不過驚醒於「自相殘殺」四字而已。非曾氏兄弟之功業也。
  當金田騷動之時,天主耶穌,本非中國之物,塾師炭夫,亦非群眾景仰之人,何以登高一呼,萬夫雲從?此因人民深陷水火,求生之念甚切,亟思有人拯救,並不顧及前途吉凶,到底如何。遂於短期之內急轉直下,掩有半部江山。曾、左之徒,初以封建道統,號召地主子弟反抗異端,而曠日持久,未見成效。終以天國內訌,乃告功成。此非曾、左封建道統之勝利,乃洪楊本身封建道統之勝利也。歷史如此嘲弄人民可不知畏乎?
  今讀此書,《平寇》一節,略而不讀,從《剿捻》開始。
  由弟子記其先師言行,成為著述,古代多有。《論語》就是一部弟子記。但像《求闕齋弟子記》這樣卷帙浩瀚的書,還是少見的。這是因為曾國藩去世不久,威名未消,他手下文武,仍在掌權。把老師的文功武略,弄得冠冕一些,大家的臉面,都會增添光彩。
  曾國藩對付太平軍,是用深溝高壘,長期圍困的辦法。對付捻軍的辦法,則經過幾次改變。最初,鑒於僧格林沁的慘敗,他向皇帝疏奏:他本人不能騎馬,不能像僧親王那樣,身不離鞍,晝夜窮追。他主張用重鎮堵截的辦法,並說這是他的所長。然而他的措施並不見效,引起朝廷的不滿,有的御史還上折子,請求對他「略加貶抑」,朝廷雖然沒有採納,但對他的態度,已經遠不像「發逆」未平時那樣倚重了。
  後來,他又採用追、堵並重的辦法,收效也不大。捻軍之敗,還是敗在潘鼎新屬下的洋槍隊上,正像帝國主義參與其間,遂使太平天國失利一樣。
  捻軍的馬隊,實在厲害。王定安描述道:
  然旋滅旋起,且益狡悍。每偵官軍至,避走若不及,或窮追數晝夜,乃反旗猛戰,以勁騎分兩翼,抄我軍馬。
  呶人,慓,疾如風雨,官軍往往陷圍不得出。賊尤善用長錨,巨者逾二丈。我軍以槍炮轟擊,賊馬聞槍聲,騰撲愈猛,瞬息已逼陣,槍不得再施。又喜以一步挾一騎,為團陣滾進,官軍以此益畏之。
  曾國藩屢次承認,官軍的馬隊,遠不及捻軍。不過他提出的清圩政策,確實給捻軍造成了很大的困難。王定安寫道:
  自捻逆擾亂以來,據蒙亳村堡為老巢,居則為民,出則為捻,若商賈之遠行,時出時歸。其回竄也,皆有莠民勾引。
  清圩以後的情形,則是:
  厥後任賴由泗宿入懷遠,牛烙洪由永城入亳州,皆欲回巢,糾黨裝旗。各圩寨閉門與賊絕,賊徘徊懷遠,幾及一月,卒不得逞。從此賊遂四出不歸,以迄於滅。
  但是,曾國藩的「剿辦流寇,原不可以無定之賊蹤,改一定之成局」的老成持重的主張,因師老無功,朝廷不再耐煩,就叫李鴻章把他換掉了。
  同治七年正月,西捻首領張總愚,從陝西轉戰到京畿以南,雄縣一帶。京師戒嚴,清廷大恐,幾乎把全國得力的將領都調來會剿。左宗棠到了定州,他向皇帝疏陳的方略中,也有一段對捻軍的描述:
  臣維捻匪慣技,在飄忽馳騁,避實乘虛。始猶馬步夾雜,近則掠馬最多,即步賊亦均乘馬。臨陣則步賊下馬,挺矛攢刺,而騎賊分剿官軍之後。其乘官軍也,每在出隊收隊,行路未及成列之時。遇官軍堅不可撼,則望風遠引,瞬息數十里,俟官軍追及,則又盤折迴旋以疲我。其欲東也,必先西趨;其欲北也,必先南下。多方以誤我……
  從以上所引,可略見當時捻軍之聲勢,軍容,戰術,以及進止聚散的情形。此次,捻軍曾打到我的家鄉安平、深澤、深縣、饒陽一帶,給當地人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幼年還聽到母親講「小閻王造反」的故事,當時不知小閻王是誰,現在才知道是張總愚的綽號。
  那麼多馬隊,馳騁在大平原,可謂壯觀。閉目凝思,宛如再現。故鄉近代,凡經戰爭逃難生活三次:一即小閻王造反;二義和團抗擊洋人;三抗日。前二次,母親一輩經歷之。
                     1987年8月26日記

  

  王定安撰寫的《求闕齋弟子記》中的《家訓》部分,實際就是我們常見的《曾文正公家書》,不過免去了上下款及年月日。分為《寄諸弟》、《寄弟國潢》、《寄弟國華》、《寄弟國荃》、《寄弟貞干》、《諭二子》、《諭子紀澤》、《諭子紀鴻》。所收亦略少,只有薄薄一冊。
  中國自古以來,有很多家書、家訓行世。然多流傳不廣,有些只存在自家的祠堂中。曾國藩的家書,卻不得了,流傳了幾十年,差不多讀書人家,都會有一部。因為他是近代「聞人」,官職又高,他的思想,為封建統治者所推崇,儒學子弟所信仰。五四以後,才逐漸冷落下來。但在一部分家長心中,還認為是教育子弟的必讀之書。
  我上中學的時候,父親寄給我一部《曾文正公家書》,是大達圖書公司的排印本(即當時所謂一折八扣書)。父親還附了一封信,大意是:他幼年家貧,讀書不多,今以此書授我,願我認真閱讀。信寫得很帶感情。我年幼不懂事,那時正在閱讀革命書籍,對曾國藩等人很反感,且甚瞧不起大達印的書。隨即給父親回了一封信說:以後不要再買這種書,這種書在保定街頭,到處都有,沒有人買……我想父親接到信,一定會很不高興,但也沒有來信責備我,以後也沒有再給我寄過書。我帶回家中的書,父親從來也不看,也不問,只說我是個書獃子。中年以後,我才認真讀了這部書。
  因此我想到:所謂家書家訓之所以流傳,不一定是因為它的內容,多半是由於寫信人的權勢和聲望。他的說教,即使當時,受信人也不一定聽信。例如曾國藩的家書,前後言論,並不完全一致。對於一個人,例如對曾國荃,在曾國荃未顯達與已顯達之後,所談所論,就有很多不一樣。有很多順時應勢,矛盾依違,甚至吹噓拍馬之辭。這還說得上是兄弟間的真誠感情嗎?
  再說,家庭已經是朱門侯府,子弟已經是褲褲少爺,還教他「書、黍、魚、豬」,會有效果嗎?
  對於廣大讀者,則有環境和時代不同,心意能否相通的問題。我幼年時,在中學課本上,讀曾國藩的家書,就覺得不如讀鄭板橋的家書親切。因為鄭雖是縣令,他弟弟究竟是農民,和我的生活距離小,所談事物,容易理解。曾國藩是太子太保,是爵相,即使他談的也是普通道理,總覺得和我們平民的心思,不能相通。因此也就不能完全相信,總覺得其中有什麼虛偽的地方,言行不一致的地方。
  這當然不是一筆抹殺曾國藩的家書。他的家書,自有它多方面的價值,現在還有很多人在研究。另外,他的家書和他同時代的要人們的家書相比,在指導讀書,談論詩文,討論書法,研究刻書等方面,見解雖不見得高明,讀後還是使人有些收穫的。比起左宗棠的家書,就顯得有學問多了。左氏的家書,我有仿宋排印本兩冊。其中多談家務雜事,少談文史。
  至於時代不同,思想變化,那就更難說了。我認為,現在不會有家長,再叫孩子們去讀曾氏家訓。八十年代的中國青年,將不知他的「進德、修業」為何物。
  我的結論是:凡是家書、家訓,只能對當家長的人,有影響,有用處。對於青年人,總是格格不入的。
  但是,什麼話也不能說得太絕對。聽說,曾氏的後人,情況還是不錯的。這也可能是他們先世的遺澤,包括家書、家訓,起了一定的作用。
  耕堂曰:鹹同之世,湘鄉曾氏,號稱偉人。對內盡忠於異族,對外屈膝於列強。接連討伐起義之民眾,極盡殘酷。殺人日多,聲勢益隆。曾氏自言其初衷:為解君父之憂,不畏後世之譏。後雖亦自省:內疚神明,外慚清議,蓋飾詞耳。早已蓋棺論定,實已無案可翻。然政治風雲,究非個人私事,時代如彼,對曾氏亦應論世知人。
  當其顯赫之時,正如長江上往來船隻,無一艘不插曾氏旗號,他的一言一行,亦無不為人師法。其所著述,人手一編,眾口一詞,不敢異議。然僅至民國初年,新的學說興起,革命者已視彼為糞土矣。因知偉人之言論,其價值,隨時代之變化,或因其權勢之消長,必有所升降。其升也迅,其降也速;其勢也隆,其消也無聲。萬世不移,放之四海而皆准,乃誇張之說法。傳人之論如此,名人之論亦如此。在歷史長河中,一種言論,一種學說的沉浮現象,是常見的。它是與時代要求,社會現象相關聯的。但一種學說沉落之後,有機會再為浮起,無論如何,不會再有當年的聲勢和影響。對曾國藩的家書、家訓,也要這樣去看。
                     1987年9月2日寫訖

  

  「天津教案」列在本書的《綏柔》中一章。著者王定安記其梗概云:
  同治九年五月二十五日,上諭曾國藩,著前赴天津,查辦事件。初天津有奸民張拴、郭拐以妖術迷拐人口,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捕誅之。而桃花口民團,復獲妖人武蘭珍。蘭珍迷拐幼孩李所,鞫訊得實。訕言受迷藥於教民王三。閭閻大嘩,疑西洋天主教堂所嗾,或言洋人抉幼孩目,剖其心為藥料,城外義塚內屍骸暴露,皆教堂所棄。津民益怒,時相聚語謀報復。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檄天津道周家勳等,會法國領事官豐大業,至天主堂公訊。蘭珍語言殊支離,案弗能決。適士民觀者麇集,偶與教堂人有違言,拋磚石相擊。豐大業負氣,逕至崇厚公署,訴其狀。崇厚出見,以槍狙擊不中。崇厚撫慰之,且戒勿輕出激民憤,弗從。恚憤出署,路遇傑,復以槍擊之,誤傷其僕。居民見者皆嘩噪,毆豐大業斃焉。遂焚燬教堂洋房數處,教民及洋商死者數十人……
  著者對這次事件的敘述,還是比較真實客觀的,也很簡練,頭緒也清楚。在敘述中,又以夾注的形式,引用了當時天津知府張光藻寫給曾國藩幕賓吳汝綸的信,詳細地敘述了事件的經過,並在文字中透露了知府本人的看法。這是官場的一種手法,所謂先通關節,以便使即將來查辦此案的曾國藩先入為主,聽信他的報告。
  但現任直隸總督的曾國藩,已經是久經仕宦的老奸巨猾,他所注意的不只是下情,更注意的是上情——即朝廷的意圖。
  而朝廷的意圖,又是常常變化的,對涉外的事件,尤其如此。
  掌握不好,不只於事無補,甚至會弄得身敗名裂。所以,這次皇帝(實際是慈禧太后)叫他查辦此案,對曾國藩來說,實在是一個大難關,關係他一生榮辱利害的大考驗,大關鍵。
  我有一部石印的《曾文正公手書日記》,不妨再利用一下。
  在日記第三十六冊,五月十五日,他上了續病假的折子。但朝廷催得緊,他在二十六日記道:「廷寄派余赴天津查辦事件。
  因病未痊癒,躊躇不決。」二十七日記道:「思往天津查辦毆斃洋官之案,熟籌不得良策,至幕與吳執甫一商。」三十日記道:「天津洋務,十分棘手,不勝焦灼。」六月初二日記道:
  「餘日內因法國之事,焦慮無已。」初三日記道:「將赴天津,恐有不測,擬寫數條,以示二子。」六月初六日記道:「是日啟行赴天津。」二十二日記道:「因奏請將府縣交刑部治罪,忍心害理,愧恨之至。」二十四日記道:「崇帥來談,夜接廷寄二件,羅使照會一件,閱之鬱悶之至,繞室行走而已。」二十五日記道:「是日竟日昏睡,蓋心緒煩悶,而病又作也。」七月十六日記道:「非刑拷訊習教人,堅囑拿混星子及水火會。」
  八月十九日記道;「是日天津陳鎮及委員二人,在余寓審案,敲搒之聲,竟日不絕。」
  在知府寫給吳汝綸的信中,是痛愛自己的「子民」,反對崇厚的袒護教民和向洋人屈服的。但崇厚是旗人,又是當時執政的恭親王手下的,洋務得力人士,曾國藩不得不分清輕重,分清去向。與崇厚這個有強硬後台的人,站在一邊,當然是上策。他遷就法國公使羅淑亞的要求,奏請將府縣交刑部治罪(羅淑亞的要求,是將天津府縣抵命)。這樣做不能不引起朝野的議論。朝廷固然害怕外國人,但一時也不好大傷人民愛國禦侮之氣,一直在觀望,沒有決心。曾國藩對朝廷最終還是要屈服於外人這一點尤其明白。他洞悉清政府的實力空虛,外強中乾,反覆無常的習性。他下定決心:不惹惱外國人。他警告朝廷:自道光以來,對外常常是「先戰後和」的,也就是先硬後軟的。又說:現在外國還是強盛的。外國人是只重實力,不講道理的。他先辯挖眼剖心之說,純屬謠言,然後捉拿兇犯,迅速結案。
  王定安記述,當曾國藩初到天津,曾張榜通衢,「仰讀書知理君子,悉心籌議。於是至公署條陳者,或欲借津民義憤,驅逐洋人;或欲聯俄、英之交,以攻法國;或欲調集兵勇,以為應敵之師。公既諭津民不許擅起兵端,其致崇厚書,有禍則同當,謗則同分之語。報友人則云:寧可得罪於清議,不敢貽憂於君父。」
  這就是說,他不聽或沒心思聽,群眾那些很正確很有見地的建議,而是一心一意保定清王朝,也就是保定他自己的官帽。
  此案,「正法之犯二十人,軍徒各犯二十五人」。其中有馮瘸子、羅生瓜旦子、小錐王五等名號。多系拷打成招,即所謂「但取情節較真,不能拘守成例」,變通辦理,而定案的。
  其結果,曾國藩自己承認:「民氣既已大傷,和局仍多不協,不能不鰓鰓過慮也。」
  人民反抗的騷亂,表面被壓制下去了。但人民的憤怒之火,不會因壓制而熄滅。壓制越重,復燃之勢也越凶。它種下了義和團興起之火。
  耕堂曰:平心而論,外交固以國勢強弱為準。然清王朝何以衰敗至此,還不是因為連年剿殺過多,使國家菁英,陷於無類。曾、左、胡、李,實參與執行,尚望此等人,珍視民氣、民心?此次所開外交模式,不只為以後李鴻章、袁世凱所重蹈,民國以後之外交亦因循之。嗚呼,實國家民族深重災難之源也。曾國藩復郭筠仙中丞書:「然古來和戎,持圓之說者,例為當世所譏,尤為史官所貶,智者有戒心焉。」其內心矛盾,自亦可見。然利令智昏,遂使有些中國人,在外國人面前,低三下四,恬不知恥矣。
                     1987年9月8日寫訖

買《漢魏六朝名家集》記


  之一

  這只是初刻,共四十家,分裝三十冊。起漢枚叔,迄隋煬帝。續刻七十家,未見,恐未出書也。
  此書為丁福保字仲祜(一八七四——一九五二)編輯。丁氏原學醫,在上海開辦醫學書局,他印的醫書,我未見過,卻購置了他編印的幾種文學書。除此書外,有《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唐詩紀事》,《歷代詩話》。另買關於古錢的書兩種。
  他還印一些有關佛學的書。
  他好像有些資財,從他的筆記中看到,袁世凱的二公子袁克文的一些古籍、古錢,都抵押在他手中。
  當然,除去有錢,他還是個有學問的人,不然,就只能印書,不能編書;或所印之書,也都是烏七八糟,坑騙讀者之物了。
  魯迅先生,曾經對他編印的書,表示滿意。他在寫給王冶秋的一封信中說,如果想買嚴可均的全上古……六朝文,還不如買一部丁福保的《漢魏六朝名家集》,既簡便又實用。
  我就是按照先生的意見,買這部書的。書很新,粉連紙,四號字排印。扉頁標明:宣統三年七月出版,上海文明書局發行。蓋較後印行之本也。
  丁氏曾就讀於南菁書院,學有淵源,很是用功。從他為此書和其他著述所撰緒言中,可以看出,他的治學方法,是很嚴肅的。趣味學識,是很廣博的。作為一個出版家,印的書雖不甚多,卻給讀書界、出版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較之那種唯利是圖,無視社會效益的書店老闆,實不可同日而語。
  在丁氏之前,彙集古人文章成集,系統編為大書,已有張燮所輯七十二家集;梅鼎祚所輯文紀;張溥所輯一百三家;
  嚴可均所輯全上古……六朝文。皆因卷帙浩繁,價錢昂貴,購置閱讀,均有不便,流傳不廣。丁氏此編,書型小巧,排印清楚。價錢為中人所及,(據丁氏自撰長篇廣告,此書定價十元,實價五元。)銷路可觀。書存至今,已成古籍,余甚愛之。
  在前人基礎上,再出新編,就不能不指出前人的一些缺點,及自己的一些優長。丁氏也不能免俗。他在緒言中,特別指摘了張溥所編中的一些錯誤。其實,也只是枝節,張氏的勞績,不會因此而被忽視的。
  又如從史書、類書輯錄殘篇斷簡,零章短句,勉強成篇或成集,是魯迅先生指出的嚴可均書中的現象。而丁氏書中,這些現象也存在,他是參考了嚴書的目錄而後成書的。如第一冊,枚叔、司馬長卿、司馬子長,三個人的文章,才薄薄一冊。司馬子長只有文章四篇,一共四頁。能稱為集嗎?再就是有些作家的文集,過去已有成書,並有序跋,方便讀者。
  丁氏多刪汰不錄,也是一個缺點。當然,以上所指,也是枝節,不能淹沒他的勞績。
  丁書在編輯上的好處是:在全書之前,冠以初刻四十家姓氏錄,實為作家小傳。每集之前,又有作家在史書上的本傳,或錄四庫全書的提要,這就彌補了序、跋缺少的缺陷。
  今人對作品的介紹,請作者自述,多陰陽怪氣,放蕩無根之言,識者笑之,不識者,以為狂徒。編者代言,亦多不著邊際,無關痛癢之詞,等於沒說。此蓋一時風氣所致,古籍序跋中,從未見也。
  此書既出版於「宣統三年」,則正當民國成立,一切都在變革之時。文運亦然。丁氏在緒言結尾,有一段牢騷文字,抄錄於下:
  窺情萬象之際,留連視聽之區,既與世而推移,亦隨文而升降矣。今者,歐美東漸,變革將及乎文字,附之以東瀛學派,名詞既別,塗轍遂殊。捨雅而就鄭,將長此滔滔而不返乎?或天未喪文,如昌黎蔚起於巨唐,振八代之衰,而遠宗揚馬,亦未可知也。嗟乎!湘綺一老,將稅駕於桑榆:桐城吳氏,倏已拱乎墓木。茫茫來哲,渺渺予懷,才難然乎?非所逆睹已!
  其言詞心態,可以說是很傷感的了。其實是一種杞憂。文運如天運,總是向前運行的。阻止新生,既不可能,廢棄舊有,也是妄想。高山流水,匯細流而成江河。細流可斷,江河之流,萬古不斷。湘綺何人,吳氏何功?五四以來,文學之域,不乏昌黎之才,且有過之。應對前景樂觀,不應以泥沙泛起,魚龍混雜,而疑江河澎湃之勢,衝擊之力。腐草朽木,浮萍野鶩,終有被淘汰澄清之一日。久處湖海,慣游江河者,固無須望而生畏,更無須悲觀也。
  雖然如此,歷史江河,並不淹沒真正之人才。時至今日,昌黎自昌黎,固無論矣。即王湘綺、桐城吳氏,亦自有其文學歷史地位,並不因歐化、白話,陳獨秀、胡適,而消減其影響。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此天地公平,雖有傾倚,不失允正,非以私心邪念作轉移之規律也。
  丁氏所謂:「大輅詎有椎輪之質,子孫寧留祖父之容」,既不合乎自然規律,也不合乎歷史規律。文學總是向前發展的,也總是帶有前人的成份的。
                     1987年11月24日

  之二

  前幾年,寫過一篇讀北齊顏之推所著顏氏家訓文章篇的筆記,文章收在《秀露集》。近讀《漢魏六朝名家集》,每集之前,附有作家本傳。我是先讀他們的傳記,然後再讀他們的文章的,就是先知其行事和為人。發見過去那篇讀書記,意有未盡,仍待發揮。今日,雨中無事,室內頗靜,乃於燈下,對照顏之所指與本傳史實,頗多出入,以知文字之事,實難於求是也。
  一、顏說:「班固盜竊父史。」
  後漢書本傳:
  父彪卒,歸鄴裡。固以彪所續前史未詳,乃潛精研思,欲就其業。
  這是子繼父業,和司馬遷作《史記》的情況是一樣的。在過去,這是一種文人美德,怎麼能說是「盜竊」?
  班固後來得禍的原因是:他依附大將軍竇憲,竇敗免官。
  固對子弟、奴僕,教管不嚴,多有非法,得罪過洛陽令。及固失勢,洛陽令把他逮考,遂死於獄中。
  歷史文人,多有為地方官所苦者,唐之陳子昂,遭遇與固相似。
  二、顏說:「揚雄德敗美新。」
  這是指,揚雄寫過一篇題為《劇秦美新》的歌頌王莽的文章。
  前漢書揚雄傳沒有提到這篇文章,後來還有人為他辯誣訟枉,說他沒有仕莽經歷。
  前漢書對揚雄的描述,是很客觀的:
  雄少而好學,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為人簡易佚蕩,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靜無為,少嗜欲。不汲汲於富貴,不慼慼於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家產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晏如也。自有大度,非聖哲之書不好也,非其意,雖富貴不事也。
  又說:
  及莽篡位,談說之士,用符命,稱功德,獲封爵者甚眾,雄復不侯,以耆老久次,轉為大夫,恬於勢利乃如是。
  這樣一個人,後來竟牽連到政治事件中,並投閣企圖自殺,還留下一個惡名。
  京師為之語曰:惟寂寞,自投閣;爰清靜,作符命。
  這是什麼道理呢?當然,和他的性格有關。前面所引「簡易佚蕩」,和他在《劇秦美新》一文中自稱:「臣常有顛眴病,恐一旦先犬馬填溝壑,所懷不章,長恨黃泉,敢竭肝膽,寫腹心,作劇奏美新一篇。」可以看出,他雖有高尚之心,好古而樂道,但缺乏操守之志。看到周圍的人,陞官晉爵,名利雙收,他也就不甘寂寞,躍躍欲試,獻文一篇,取悅王莽。
  這種情況,在「四人幫」炙手可熱,不可一日之時,並不陌生。類似《劇秦美新》之作,也並不少,時至今日,仍從舊日報刊上,常常見到。那些言詞的卑污,心態的可恥,較之古人,真可以說是「踵事而增華,變本而加厲」。
  我讀了揚雄這篇《劇秦美新》,雖不甚懂,感到也不過是一篇歌頌新朝新帝的應酬文字,並沒有多大的「政治問題」。
  就因為他歌頌的是王莽,所以永遠背上了黑鍋。
  至於那些直接間接,委曲、婉轉或借古諭今,或將今比古,向「四人幫」獻媚獻策的文章,戲劇,詩詞,小說,多數將作為失誤,用覆醬瓶。少數出自名人之手,以後是否被人寫入本傳,編入本集,就難說了。
  從傳記裡看到,揚雄是個可笑的人物,也是個可愛的人物。他的著作,當然不會因為一篇「美新」,失去全部價值。
  我還有一本他著的《法言》,四部叢刊本。
  《法言》之十三為孝至。其文曰:「孝莫大於寧親,寧親莫大於寧神,寧神莫大於四表之歡心。」
  我很欣賞這幾句話,願家有老親者,深思而力行之,這是孝的最高境界。揚氏著作,言詞古奧艱深,然其切合實際,有見有識,類多如此。
  三、顏說:「蔡伯喈同惡受誅。」
  這是指他和董卓的關係。《後漢書本傳》:
  中平六年,靈帝崩,董卓為司空,聞邕(伯喈名)名高,辟之,稱疾不就。卓大怒,詈曰:我力能族人,蔡邕雖偃蹇者不旋踵矣!又切敕州郡舉邕詣府,邕不得已到……
  及卓被誅,邕在司徒王允坐,殊不意言之而歎,有動於色。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國之大賊,幾傾漢室,君為王臣,所宜同忿,而懷其私遇,以忘大節。今天誅有罪,而反相傷痛,豈不共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
  蔡伯喈為董卓逼迫,到他那裡做了一些事,中間還曾想逃走。可是當董卓死後,他又為他歎了一口氣,遇見了王允這種隨便加人以罪名的「司徒」,就把老命送了。
  《後漢書》的作者,在傳後,寫了一段「論」。對蔡伯喈一生的流離坎坷,不幸遭遇,三致意焉,是一段很有感情的文字。
  蔡的事跡,還被編為盲詞戲曲,千古流傳。
  文士依附權貴,凶多吉少,多有教訓,蔡氏當明此義。既為所迫,迫者已死,即當離去。何以又坐在新的權貴面前,發出歎聲?是感情衝動嗎?
  四、顏說:「劉楨屈強輸作。」
  《三國誌本傳》:
  其後太子嘗請諸文學,酒酣坐歡,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眾人鹹伏,而楨獨平視。太祖聞之,乃收楨。減死輸作。
  這個故事,蒲松齡曾寫進《聊齋》。其實是件小事,也談不上倔強不倔強。太子高興,叫夫人出來和作家們相見,當然不是為了叫人們都伏下。如果都伏下,那又叫她出來幹什麼?劉楨可能少個心眼,沒想到這是不能平視的,於是就獲罪了。可怪的是,出面干涉的不是曹丕,而是曹操。他當然是從政治上考慮的。這與後來王勃的遭遇極相似。
  《舊唐書·文苑傳》:
  沛王賢聞其名,召為沛府修撰,甚愛重之。諸王鬥雞,互有勝負。勃戲為檄英王雞文,高宗覽之,怒曰:據此,是交構之漸。即日斥勃,不令入府。
  一篇遊戲文字,召來失業,高宗也是從政治上考慮的。
  以上,是指顏之推,用寥寥幾個字,概括作家的生平行事,多有言過其實之處。
  一個人的幸與不幸,固有其個性的原因,但還有歷史、環境、所遇,多種原因。也很難分清主次。顏之推為了教育子弟,強調一下個人修養,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忽視歷史與客觀的原因,則使不幸的作家,蒙冤更深,對子弟的處世,也沒有好處。
                     1987年11月28日

  之三

  

  《顏氏家訓·文章篇》:
  夫文章者……朝廷憲章,軍旅誓誥,敷顯仁義,發明功德,牧民建國,施行多途。
  古時,宦途和文途是不分的。文章寫得好,就可以做官。
  封建王朝,長期以文章取士。唐宋以前,文學大家,都有官職。一邊做官,一邊寫作。文章好,官聲益隆;官越大,文章也更為人貴重。元明以後,漸漸有了不想做官,只想寫文章的布衣、隱士。各人情況不同,也時有變化。觀其主流,仍以做官為目的。
  其實,做官、作文都好,主要根據自身的才能。做官、利民、教民的機會更多一些,效果也更大一些。但自從有了專業作家,為數雖甚少,卻使宦途與文途時分時合。身在文途,自鳴清高,卻不忘仕進;身在宦途,也不忘以文途為退身之路,失意之後,又拿起筆來。
  這樣,也就出現了文學與政治的關係問題,並在近代形成了文藝理論上的一大難題。有的文藝評論家,瘁畢生之力,反覆談論,也沒有談出人人同意的結果。
  這是因為時代和環境,在不斷推移。
  

  古時文人,並不忌諱政治。歷代作家,沒有和政治發生過糾葛或牽連的,幾乎沒有。他們以居官為榮,立功立言並重。古文之一大宗為碑、傳、序。這些文章,都以官銜為重,求文者如此,撰文者也都把自己的官職爵位,堂皇地列於文前或文後,讀者也不以引為不清高。
  民國以後,最初,還是這樣。雖然封建形式的文章,減少了一些,但文人不輕視官職,仍如從前。即如魯迅先生,也直截了當地說:「僉事這個官兒,並不區區。」對彭袁大總統頒發的文虎章,也寫入日記。
  對官職的輕視,和對政治的反感,是在軍閥混戰,以及北伐戰爭之後,因國事日非,官場黑暗,使人民失去了信心,才出現的。
  左翼文學興起,最初,很強調政治作用,革命者以為當然,社會上卻有些阻力。三十年代初,出現了第三種人和自由人的文學。所謂自由人文學,當時的理論家是胡秋原。他在上海神州國光社編輯刊物,提出的口號為「勿侵略文藝」。
  即政治不要干涉文藝。在論爭時,他還使用了國罵:「管你什麼屁黨鳥派」。
  其實,當時的神州國光社,也是有政治背景的。胡秋原在文化界出名之後,不久就當上了十九路軍發動組織的福建人民政府的委員。後來又當上了三青團的中央委員和國民黨的中央委員。
  這樣就給人留下了一個印象:文人的言論、主張,和他的實際行動,常常是兩回事。從文場進入官場,這是歷代文人,無可爭議的,一貫的醉心之路。這種道路,已經不是政治侵略文藝,而是文藝侵略政治了。
  

  我們的文壇,在過分強調政治若干年之後,出現了反思,要淡化政治。因為政治體現在生活各方面,又提出淡化生活。
  也有人進一步提出:文學的起源,不是勞動;文學的基礎,也不是生活。比當時自由人的主張,更倒退了好幾步。當時的胡秋原,還是崇拜普列漢諾夫的,寫過一部很厚的唯物史觀藝術論。
  過去大談政治的文藝評論家,現在絕口不談政治了。甚至也羞於談深入生活,不得已,則請作家們去貼近現實。貼近當然比遠離好,就像戀愛一樣。但如果只是到贊助筆會資金的工廠去參觀一下,接受一點紀念品,和經理一同照個像,這種貼近,必然還是兩張皮。
  在作品中,政治可以淡化,生活也可以淡化,但作家的生活慾望,不能淡化。他的衣食住行都要改善,要現代化。住房,坐汽車,安電話,自己解決不了,還得給省長、市長寫信求助。作品,希望得個頭獎;團體,希望當個理事;室內,懸掛獎章、證書;機關,爭取評上高級職稱……這些都與政治有關,作家本身的政治,也淡化不了,而且,有越來越濃化之勢。
  作品品格的高下,不在作品裡有沒有政治,濃淡如何,而在於作者的用心。李斯的《諫逐客書》,賈誼的《過秦論》,諸葛亮的《出師表》,通篇都是政治,卻是千古流傳的名文。
  其實,你願意談也好,不願意談也好,濃化也好,淡化也好,政治是永遠不會忘懷文藝;文藝也不會忘懷政治的。
  

  欲提高作品格調,必先淡化作家的名利思想。但這是很難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晉書·陸機傳》:
  夫賢之立身,以功名為本;士之居世,以富貴為先。
  然則榮利人之所貪,禍辱人之所惡。
  陸機是東吳大將陸遜、陸抗的後代。但他不是一個將材,是一個真正的文材。他的詩文,不只在當時,而且在以後,也是無與倫比的。他入仕晉朝以後,不能絕意於功名,以文材而領受大將之職,忘其所以,全軍覆沒,自己被殺不算,還牽連上兩個弟弟。
  所以傳記又接著說:
  故居安保名,則君子處焉;冒危履貴,則哲士去焉,是知蘭植中塗,必無經時之翠;桂生幽壑,終保彌年之丹。
  這都是自相矛盾的話,也就是事後靜觀的話,與當事人的處境心情,常常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這些教訓,不只在古代文書裡,就是在陸氏昆仲的文集裡,也不知說過多少遍了。為什麼事到臨頭,不能起作用呢?
  這就是傳記所歎息的:「睹其文章之誡,何知易而行難」了。
  當時,一般的文人,最初,也不過做極小的官,如參軍、記室、舍人等等。這都是依附權貴的官,安分守己,還好一些,不然一遇政治變化,就會受到牽連。如日常在待人上,在文字上,得罪的人多,危險就更大。
  

  官做得最顯赫的,莫如沈約。這人,好像很有做官的才能,會弄點權術。《梁書本傳》,有一段精彩的描繪:
  時高祖勳業既就,天人允屬,約嘗扣其端,高祖默而不應。他日又進曰……高祖曰:吾方思之。對曰:公初杖兵樊、淝,此時應思,今王業已就,何所復思?……
  高祖然之。約出,高祖召范雲告之,雲對略同約旨。高祖曰:智者乃爾暗同,卿明早將休文更來。雲出語約,約曰:卿必待我。雲許諾。而約先期入,高祖命草具其事,約乃出懷中詔書,並諸選置,高祖初無所改。俄而雲自外來,至殿門不得入,徘徊壽光閣外,但雲咄咄!約出,問曰:何以見處?約舉手向左。雲笑曰:不乖所望。有項,高祖召范雲謂曰:生平與沈休文群居,不覺有異人處。今日才智縱橫,可謂明識。雲曰:公今知約,不異約今知公。
  用簡短文字,在謀劃禪代的緊要關頭,生動而活潑地寫出三個做特大政治交易的人的嘴臉,不愧為史傳傑作。最後所引范雲的兩句話,尤千古發人深思!《梁書》為唐姚思廉撰。
  沈約雖以勸進之功,進爵三公,但結果亦不佳。
  帝以其言不遜,欲抵其罪,徐勉固諫乃止。及聞赤章事,大怒。中使譴責者數焉。約懼,遂卒。
  可見依附皇帝,也不保險。
  在宦途上,最失敗的,要算謝靈運。他本來不是做官的材料:「為性褊激,多愆禮度,朝廷唯以文義處之,不以應實相許。」這本來很好,可以盡情遊山玩水,安心寫作了。他卻不認命,以為不見知,常懷憤憤,言行不檢,到處招搖,得罪官吏,最後,竟以莫名其妙的罪名,被棄市了。
                     1987年1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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