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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堂讀書記(九)



讀《舊唐書》


  (一)《舊唐書》

  《舊唐書》,中華書局四部備要本,共三十二冊,價七元八角八分,削價出售之書也。記得此書,六十年代初,購於天祥二樓,抱書出商場後門,路有煤屑,滑倒,幸未跌傷,興致仍不減。
  此書,前有明人楊循吉、文征明、聞人銓三序,皆述重刊之由,舊書之佳。末有清人沈德潛一跋,對於此書校刊經過及其源流特點,敘述簡明扼要,抄錄如下:
  舊唐書成於後晉時宰相劉昫。因吳兢、韋述、柳芳、令狐峘、崔龜從諸人所記載而增損之。宋仁宗朝,奉詔成新唐書,而舊書遂廢矣。後司馬光作《資治通鑒》,轉多援據舊書,以新書中所載詔令奏議之類,皆宋祁刊削,盡失本真,而舊書獨存原文也。二書之成,互有短長。新書語多僻澀,而義存筆削,具有裁斷。舊書辭近繁蕪,而首尾該贍,敘次詳明,故應並行於世。
  耕堂曰:沈德潛的這段話,是很有見解的,所論甚是。中國傳統,異代編史,也是有道理的。時近,固然容易翔實,然遇有忌諱之處,則反不如過一個時期,容易下筆。但也不能時間過長,要適時為之。有些歷史現象,時間太長,後代人就難以想像,只能靠傳說,彷彿其梗概。例如「文化大革命」,雖只歷時十幾年,青年人就難以印證。有時,甚至說也說不清楚。所以,每一種史書之成就,多是既有當時官方記錄,又有同時代私人的多種記載,再經大手筆,總匯成書,垂諸後世。
  在文字上,也沒有成法。「義存筆削,具有裁斷」,固然不錯。如果弄得過頭,就會失去多數的讀者。我覺得,如能多存史實,文字即使繁蕪一些,對於後人來說,還是有好處。
  人們讀的是歷史,要求多知道一些事情,記事詳盡,文字又美,當然好。只求簡練,減去內容,就不能叫做好史書了。
  所以,筆削之說,常常是靠不住的。很多生動材料,存在於原始記錄之中,後人筆削之時,常將一些靈魂性的材料,以各種理由刪去,就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
  我就愛讀「繁蕪」的史書。
  史書一事,甚難言矣。司馬遷一家之言,起自荒古,迄於漢武。其所據,有傳說,有載記,有創意。要之,漢以前為筆削前人記載,定其真偽;漢以後,則為他家世職業所在。
  然人際關係,語言神態,全部實錄乎?抑有所推演乎?後人不得而知。歷史無對證,正如死人無對證一樣。唯其無考,人皆信之,無二言也。此太史公著述質量所致,非其他人所能勉強。太史公著述,以客觀取實為主,而貫以主觀感情之激越。遂使古今之情一致,天人之理合一。史實之中,寓有哲理,瑣碎之事,直通大局。後之史書,求其真實,已屬不易,文史之美,無能與比者矣。

  (二)魏征

  魏征傳,在《舊唐書》卷七十一。傳頗長,獨佔一卷,是名臣良將才能有的。
  傳稱:魏征字玄成,巨鹿曲城人也。……少孤貧,落拓有大志,不事生業,出家為道士。好讀書,多所通涉,見天下漸亂,尤屬意縱橫之說。
  魏徵文章做得很好。先為元寶藏典書記,李密很欣賞他的作品。傳中引了他為李唐安輯山東時,寫給徐世勣的信,內有:
  自隋末亂離,群雄競逐,跨州連郡,不可勝數。魏公(指李密)起自叛徒,奮臂大呼,四方響應,萬里風馳,雲合霧聚,眾數十萬。威之所被,將半天下。破世充於洛口,摧化及於黎山。方欲西蹈咸陽,北凌玄闕,揚旌瀚海,飲馬渭川。翻以百勝之威,敗於奔亡之虜。因知神器之重,自有所歸,不可以力爭。……
  等語。可略見其措詞說理之工。但魏征所學為縱橫之術,也就是帝王之學,其目的是輔佐王朝,展其抱負。這就是秦李斯,漢張良,三國諸葛亮所追求和實踐的那種學問。他讀書,並不是為了當作家或學者。《四部叢刊》中,有一部《群書治要》,就是他廣泛讀書的摘要。流傳至今,學術價值很大。
  治國安邦,魏徵用的是儒術。
  傳載:征性非習法,但存大體,以情處斷。我們不能把他列入法家。
  當個法家,其實也並不容易。文詞,口才,膽識,學問,缺一不可。「四人幫」以法家自居,看看他們的文章、學問,實在沒有一人夠格。他們以為法家就是打棍子,造冤案,是把中國的法家貶低成酷吏了。
  魏征善於爭諫,為歷代所稱讚。魏征在事唐太宗之前,曾事李密、竇建德、建成,這些人都是唐太宗的敵人。唐太宗曾說:「朕拔卿於仇虜之中,任公以樞要之職。」就是指此。君臣相得,善始善終,是很不容易的。我們也可以想像,魏征當時處境也有艱難之處。傳中有一段他和太宗的對話,可以看出魏征在爭諫時的審慎態度。
  太宗曰:然征每諫我不從,發言輒即不應,何也?對曰:臣以事有不可,所以陳論。若不從輒應,便恐此事即行。帝曰:但當時且應更別陳論,豈不得耶?征曰:昔舜誡群臣,爾無面從,退有後言。若臣面從陛下,方始諫此,即退有後言。豈是稷契事堯舜之意耶?帝大笑曰:
  人言魏征舉動疏慢,我但覺嫵媚,適為此耳。征拜謝曰:
  陛下導之使臣言,臣所以敢諫,若陛下不受臣諫,豈敢數犯龍鱗。
  以上,可以看出,魏征之進諫,唐太宗之納諫,是有一定的時機的。太宗初年,勵精圖治,正需要有一個魏征這樣的人。這就是宋代人所說的:趕上了好時候。但魏征說話,也是要看勢頭的。
  至於傳說:太宗玩鷂子,魏征至,遂藏於懷中。魏征奏事,故意延長時間,鷂子終於悶死。恐怕不一定是事實。
  魏征晚年,屢次稱疾請遜位,這也是留侯故智,自求保全。其最後所上四疏中,有言:
  昔貞觀之始,聞善若驚,暨五六年間,猶悅以從諫。
  自茲厥後,漸惡直言。雖或勉強,時有所容,非復曩時之豁如也。
  帝王的心態,如此變化,大臣進諫,也就難以從容了。歷史如此,聖賢無術。
  魏征一生還不錯。死後,不久:
  ……太宗始疑征阿黨。又自錄前後諫諍言辭,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悅。先許以衡山公主,降其長子叔玉,於是手詔停婚。顧其家漸衰矣!
  傳的最後,「贊曰:智者不諫,諫或不智。智者盡言,國家之利。」是對負有言責者的鼓舞之詞。然自古迄今,機緣難得。上下之間,情投之日少,猜忌之時多耳。
  魏徵引用文子的話: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我曾抄寫在台歷上。

  (三)郭子儀

  過去讀《資治通鑒》,關於郭子儀,有三件事,牢牢記在心中。其一為郭子儀平日見客,姬妾環侍,從不避諱。「及聞杞(盧杞)至,悉令屏去,獨隱幾以待之。杞去,家人問其故。儀曰:杞形陋而心險,左右見之必笑。若此人得權,即吾族無類矣。」其二是:「盜發子儀父墓,捕盜未獲,人以魚朝恩素惡子儀,疑其使之。子儀心知其故。及自涇陽將入,議者慮其構變,公卿憂之。及子儀入見,帝言之。子儀號泣奏曰:臣久主兵,不能禁暴,軍士殘人之墓亦多矣。此臣不忠不孝,上獲天譴,非人患也。朝廷乃安。」其三是:「麾下老將,若李懷光輩數十人,皆王侯重貴。子儀頤指進退,如僕隸焉。」
  郭子儀的功業大得很,我不知為什麼單單記住了這樣三件小事。其他謀略爭戰,都忘記無遺。今讀《舊唐書·郭子儀傳》(卷一百二十),二、三兩事,都在其中。第一事,也於盧杞傳(卷一百三十五)中檢出。文字或與通鑒略有出入,內容毫無加減,可以證明前文所記,司馬光是如何重視《舊唐書》中的材料了。司馬光是很有眼光,有見解的。他像司馬遷一樣,知道要把一個歷史人物寫活,缺少這種具體事件,即細節,是做不到的。這種具體事件,聯繫著當時的社會、政治。聯繫著所寫人物的生活、思想、性格、心理,以及他周圍的人事。寫這樣一位大人物,如果像寫帝王本紀一樣,逐年記下他的攻城略地,斬獲俘虜,成為一本功業賬簿,那就太沒意思了。
  別人或者以為前面所記三件事為小事。而司馬光卻把它作為大事來記載。這樣,我們才能見到一個真實的,活動的,有思想有感情的郭子儀。他不只是一位名將,還是一個普通的人。他也要處處小心,防備他人。他也得深思熟慮,把自己的切身問題處理好。因為這些小問題,都和他那政治上的大功業、大問題有關。
  我沒有做過官,更沒有軍旅生活的經驗。不知為什麼,也滿有興趣地,記住了那第三件事。想來是覺得郭子儀能得部下如此,是使人羨慕和「當如是也」的吧?另外想到,如果不是這樣,郭子儀的晚年,也就不會有安全感了。
  傳中引述史臣裴□的評論:
  權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代,而主不疑;侈窮人欲,而君子不之罪。富貴壽考,繁衍安泰,哀榮終始,人道之盛,此無缺焉!
  身為名將,能有這樣的下場,確是少見的了。

  (四)盧杞

  因為上文提到了盧杞,我又讀了他的傳。傳在卷一百三十五。
  盧杞字子良,他的祖父懷慎,做官的名聲很好,他的父親奕,天寶末死於安祿山之亂,所以,他還可以稱為烈士的兒子。他是以門蔭做官的,官升得很順利,很快就做到了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就是宰相。
  傳記先對他的外形及行徑,作了醜化:
  杞,貌陋而色如藍,人皆鬼視之。不恥惡衣糲食,人以為能嗣懷慎之清節,亦未識其心。
  耕堂按:藍,是一種植物,可以製成顏料,叫做靛。盧杞的面色如此,可能是一種皮膚病。至於惡衣糲食,則系生活小節,平民如此,值得同情;如果做了官,還是這樣,則容易被人指為造作虛偽。宋代的王安石,也曾因此,遭到一些上層人士的嘲諷。
  對於他的政治作風,傳記開門見山,淋漓盡致地說:
  既居相位,忌能妒賢,迎吠陰害,小不附者,必致之於死。將起勢立威,以久其權。楊炎以杞陋貌無識,同處台司,心甚不悅,為杞所譖,逐於崖州。德宗幸奉天,崔寧流涕論時事,札聞惡之,譖於德宗,言寧與朱泚盟,故至遲回,寧遂見殺。惡顏真卿之直言,令奉使李希烈,竟歿於賊。初,京兆尹嚴郢與楊炎有隙,杞乃擢郢為御史大夫以傾炎;炎既貶死,心又惡郢,圖欲去之。宰相張鎰,忠正有才,上所委信,杞頗惡之……
  耕堂按:我們讀唐宋歷史,常常見到,很多大官,特別是宰相一級的官,失勢後,被放逐到崖州。古時,這可以說是最邊遠、最苦的地方了。很多人死在貶所,楊炎也是。讀史還看到:甲派得勢,把乙派首腦放逐到崖州去了。等乙派得勢,照樣又把甲派的首腦,放逐到那裡去,報仇洩憤。崖州,在古時,是個不祥之地,做官的,平時都不願提到這個地名,也不願看到這幅地圖。心理壓力很大,那裡的天空,一定充滿冤抑之氣的。
  史書稱盧杞這種做法為「陰禍賊物」。在盧杞當權之日,「天下無不扼腕,然無敢言者。」失勢後的情況,就大不一樣了。盧杞因為得罪了大軍閥李懷光(這人物,我們上文提到過。)闖下禍來:「物議喧騰,歸咎於杞,乃貶為新州司馬……
  遇赦移吉州長史。」皇帝想給他落實一個刺史,遇到了很大阻力:
  給事中袁高宿直,當草杞制,遂執以謁宰相盧翰劉從一曰:杞作相三年,矯誣陰賊,排斥忠良。朋附者,咳唾立至青雲;睚眥者,顧盼已擠溝壑。傲很背德,反亂天常,播越鑾輿,瘡痍天下,皆杞之為也。倖免誅戮,唯示貶黜,尋以稍遷近地,更授大郡,恐失天下望。
  諫官們也都出來講話,無限上綱,什麼詞兒都用上了。什麼「外矯檢簡,內藏奸邪」呀,什麼「公私巨囊,中外棄物」呀。結果,皇帝只能給盧杞改授個澧州別駕,盧杞就死在那裡了。
  耕堂按:草制,就是學士們替皇帝立言。任命要草制,貶官也要草制。執筆多系名流,文集多載之。唐宋兩代,好像特別注意這個玩藝,三言兩語,駢體。措詞極端華麗,俏皮。
  尤其是對貶官,極盡挖苦之能事。不只人身攻擊,而且殃及三代,甚至暴露陰私,涉及床闈。是文人墨客的逞能報復機會。唐朝張鷟,有一本書叫《龍筋鳳髓判》,文體雖稍有不同,實際是這類文字的共同範本。
  耕堂曰:細觀盧杞所為,不外當權者排斥異己,並未出爭權固寵之常格。且所用手段,也只是「譖毀」,如皇帝英明,不致為大害。至於傳中所記,度支乖張,賦斂繁重,官吏擾民,是處國家兵荒馬亂之時,不可過多責備宰相。大概,太平時宰相好當些,政局動盪,而宰相無兵柄,則不易為。盧杞處大局危急,朝廷不能作主之秋,自身又傷人過多,一旦失勢,群情必力阻其復位,醜詆之詞,乃成千古定論。李勉所謂:「盧杞奸邪,天下人皆知,唯陛下不知,此所以為奸邪也!」也就成為名言了。盧杞的兒子元輔,「自祖至曾,以名節著於史冊。簡潔貞方,綽繼門風,歷踐清貫,人亦不以父之醜行為累,人士歸美。」可見唐代看人,也是區別對待的。

  (五)王叔文

  因為就在同一卷書裡,我接著又讀了王叔文的傳記。王叔文這個名字,是我過去讀柳宗元的文集時知道的。
  王叔文並沒有祖蔭,在政府也沒有後台。他是以偶然的機會上到這個舞台,充當了短時間的重要角色,得到悲劇下場的。
  傳記說他「以棋待詔,粗知書,好言理道,德宗令直東宮。」在一次討論中,他說出了與眾不同的道理:即當太子時,不要干預外面的事,得到太子的信任。「由是重之,宮中之事,倚之裁決。」
  棋藝是小技,說這番話也是老生常談,但得到太子的青睞,可不是一件小事。「每對太子言,則曰:某可為相,某可為將,幸異日用之。」這種話,不只違背了他規勸太子的初心,個人的野心,也大大膨脹起來了。太子並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可能正中了他的下懷。
  從此,王叔文「密結當代知名之士,而欲僥倖速進者。」
  與韋執誼等十數人,「定為死交」,就是今天說的哥們義氣。
  這些死交,史傳只提到九個人的名字,柳宗元排在倒數第二。分工時,他也不過是「唱和」和「采聽外事」,並不是重要人物。
  王叔文的當權,帶有偶然性和傳奇的色彩。史稱:
  德宗崩,已宣遺詔,時上寢疾久,不復關庶政,深居施簾帷,閹官李忠言、美人牛昭容侍左右,百官上議,自帷中可其奏。王伾常諭上屬意叔文,宮中諸黃門稍稍知之。其日,召自右銀台門,居於翰林,為學士。叔文與吏部郎中韋執誼相善,請用為宰相。叔文因王伾,伾因李忠言,忠言因牛昭容,轉相結構,事下翰林,叔文定可否。
  他這個權的來源和基礎,就以我們毫無做官經驗的人來看,也太玄乎了。他的死友們,官迷心竅,卻不承認這點,還在外面,同聲唱和:「曰管,曰葛,曰伊,曰周。凡其黨僩然自得,謂天下無人。」
  果然不久,「內官俱文珍惡其弄權,乃削去學士之職。製出,叔文大駭。」
  本來,王叔文不一定是做大官的材料,他駕御不了那麼複雜的政局,應付不了多方面的牽扯關聯。在宮中動動筆還容易,後來又兼上度支鹽鐵副使,這是要見效率的官,就有點無能為力了。因此:
  智愚同曰:城狐山鬼,必夜號窟居以禍福人,亦神而畏之;一旦晝出路馳,無能必矣。
  周圍的人,顯然都在看他的笑話了。
  王叔文是一個書生,好感情用事。他母親死前之一日,他宴請學士和內官,發了很多牢騷,說了很多不應該說的近似市井語言的話。
  不久,因順宗久病,皇太子監國,政局大變,王叔文「貶為渝州司戶,明年誅之。」
  耕堂曰:史稱王叔文任氣自許,觀其行事,亦無大過,實不同於「陰賊」一型。罹此慘局,亦可傷矣。他的過錯,頂多只能說是「攬權急進」,然於仕途,此亦常規。要之,不自量力所致耳。諺云:政局如棋局,王叔文雖善於弈,其於政治,則經驗甚不足矣。但因此失敗,而使柳宗元「涉履蠻瘴,崎嶇堙厄」,文章大進,成為中國文學史上一大奇葩,亦不幸中之幸歟?

  (六)初唐四傑

  《舊唐書》卷一百九十,是文苑傳。前有序論,首謂:
  臣觀前代秉筆論文者多矣。莫不憲章謨、誥,祖述詩、騷,遠宗毛、鄭之訓論,近鄙班、揚之述作。謂「采采芣苡」,獨高比興之源;「湛湛江楓」,長擅詠歌之體。殊不知世代有文質,風俗有淳醨,學識有淺深,才性有工拙。昔仲尼演三代之易,刪諸國之詩,非求勝於昔賢,要取名於今代。實以淳樸之時傷質,民俗之語不經,故飾以文言,考之弦誦。然後致遠不泥,永代作程,即知是古非今,未為通論。
  序論做的並不漂亮,都是老生常談,且有矛盾之處。不過為了推出有唐一代作者,才提出以上論點。最後說:
  其間爵位崇高,別為之傳。今采孔紹安以下,為文苑三篇。覬懷才憔悴之徒,千古見知於作者。
  文苑傳分上中下三篇。上篇主要作家有盧照鄰,楊炯,王勃,駱賓王。
  以上四人,文學史稱為初唐四傑,他們的文集,除楊炯外,我皆購置。《王勃集》為木刻本,不知系何種叢書之零種,共六冊,題《王子安集》,紙張刻印,均不甚佳。《盧照鄰集》系四部叢刊本,題《憂幽子集》。《駱賓王集》,系中華書局近年出箋注本,題《駱臨海集》,我都沒有細讀過,印象不深。他們的文體,還沿用六朝時的駢體,曲故連篇,讀起來很費勁。我不怕駢體,駢體自然協調,增加文字的韻味,就是近代的白話文體,也不排斥這類句法和修辭。我怕典故,我頭腦中典故很少,一邊讀文章,一邊又去看注,這實在是一種苦事。古人抒發感情,描述事物,不用直接自然的語言,而用典故去代替,這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究竟對感情、思想的抒發,是一種局限。文章之事,傷了自然,任你對仗怎樣工整,用典如何巧妙,總是得不償失的。為什麼王勃那麼多文章,唯有《滕王閣序》那麼通行?《滕王閣序》中對仗的句子那麼多,為什麼又只有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聯,那麼膾炙人口?還不是因為作家觸景生情,衝口而出,既盡描繪之能事,又流暢自然,通俗易懂所致?駱賓王的名句:「一□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所以能那麼動人,千古傳誦,也是因為出於自然,得其本真。
  文學史上說,他們四人的文風,已不同於六朝,開始向自然活潑的方面發展,我因體會不深,就不在這裡討論了。
  盧照鄰的傳記很短,只有六行。說他「因染風疾去官」。
  又說「照鄰既沉痼攣廢,不堪其苦,嘗與親屬執別,遂自投穎水而死,時年四十。」也不知得的是什麼病。他曾向當時的大醫學家孫思邈請教,我讀過那篇文章,孫思邈也沒有提供什麼處方,只是向他講述了人易得病之由,及天人一致,順應自然,才得養生,並沒有什麼奇妙之處。《舊唐書》有孫思邈的傳,也引述了這段文字。
  王勃的傳記較長。他的祖父王通,即文中子,是著名學者,著有《中說》。「勃六歲,解屬文,構思無滯,詞情英邁。」
  可以說是早熟了,但亦早逝。傳載:
  久之,補虢州參軍。勃恃才傲物,為同僚所嫉。有官奴曹達犯罪,勃匿之,又懼事洩,乃殺達以塞口。事發,當誅,會赦除名。時勃父福畤為雍州司戶參軍,坐勃左遷交趾令。上元二年,勃往交趾省父,道出江中,為採蓮賦以見意,其辭甚美。渡南海,墮水而卒,時年二十八。
  駱賓王的傳記更短,只有四行。內載:
  少善屬文,尤妙於五言詩。嘗作《帝京篇》,當時以為絕唱。然落魄無行,好與搏徒游。高宗末,為長安主簿,坐贓,左遷臨海丞,怏怏失志,棄官而去。文明中,與徐敬業於揚州作亂,敬業軍中書檄,皆賓王之詞也。敬業敗,伏誅,文多散失。
  四傑在當時,就被識者認為:「雖有文才,而浮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中間,楊炯算是比較「沉靜」的,還當了臨川令,傳記裡也說:
  炯至官,為政殘酷,人吏動不如意,輒搒殺之。又所居府捨,多進士亭台,皆書榜額,為之美名,大為遠近所笑。
  耕堂曰:四人皆早年成名,養成傲慢之性,舉止乖張,結局不佳。人皆望子弟早慧,不及學齡,即授以詩書技藝。此如種植,違反自然季節,過多人工,雖亦開花結果,望其豐滿充實,則甚難矣。神童之說,弊多利少,古有明證,人多不察也。
  文字之事,尤其如此。知識開發,端賴教育。授書早,則開發早,授書晚,則開發晚。然就其總的成就來說,開發晚者,成果或大。此因少年感情盛,文思敏捷,出詞清麗,易招讚美。個人色彩重,人生經驗不足,亦易因驕傲,招致禍敗。晚成者,其文字得力處,即不止情感屬詞,亦包蘊時代社會。然沖淡謙和,易失朝氣。固知此道,甚難兩全,實則不可偏廢也。

  (七)陳子昂、宋之問

  《舊唐書》文苑傳中,包括著名作家陳子昂、宋之問等。
  我有《陳子昂集》,近年中華書局排印本。《宋之問集》,為四部叢刊本。
  傳載陳子昂:
  家世富豪,苦節讀書。褊躁無威儀。文詞宏麗,為當時所重。卒時年四十餘。
  傳載宋之問:
  弱冠知名,尤善五言詩,當時無能出其右者。
  易之兄弟,雅愛其才,之問亦傾附焉。預修三教珠英,常扈從游宴。則天幸洛陽龍門,令從官賦詩,左史東方虯詩先成,則天以錦袍賜之。及之問詩成,則天稱其詞愈高,奪虯錦袍以賞之。及易之等敗,左遷瀧州參軍。未幾,逃還,匿於洛陽人張仲之家。仲之與駙馬都尉王同皎等謀殺武三思,之問令兄子發其事以自贖。及同皎等獲罪,起之問為鴻臚主簿,由是深為義士所譏。
  睿宗即位,以之問嘗附張易之、武三思,配徙欽州。
  先天中,賜死於徙所。
  耕堂曰:陳子昂、宋之問同事武則天,為後人所譏,然情況甚不一樣。其主要區別為:陳在做官過程中,言行正大;
  宋言行諂媚。且告發自贖,出賣朋友,市井所不忍為,出之於知名文士,其人格,不問可知矣。
  唐太宗幹掉了兩個親兄弟,才當上了太子。在他晚年,為了選定太子,真費了心思,曾急得「自投於床」。廢了一個,選定一個,即後來的唐高宗。這個人實在不怎麼樣,昏庸無能,又弄出一個武則天來,殺了那麼多無辜,用了那麼多酷吏,鬧了那麼多醜聞。但因為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歷來被一些文人學士,另眼相看。其實,她對文人學士,也並沒有什麼好感。例如前面記的贈錦袍一事吧,就是拿兩個文士開心。她是在舉行詩歌大賽,發的是實物獎。她是皇帝,多預備幾件錦袍,把得獎面擴大一些,或一年舉行一次,使更多的人,有機會獲得這一榮譽,並不費什麼,更用不著請別人贊助。她卻奪一個給一個。被奪的當場無趣。得獎的,自己或以為榮,有識者或以為恥。
  陳子昂忠心耿耿,給她上了那麼多建議,臨死之前,並沒有得到她的保護。在武則天當權的時候,一些名臣良將,並沒有辭職不幹,不能單單責備陳子昂。
  我在讀小學時,就知道有個武則天。國文課本上有她的畫像,頭戴皇冠,很是美麗。究竟如何評價她,我還是相信駱賓王的討伐文章。因為時間那麼接近,能看出當時人民對她的想法。
  後來也有皇后、皇太后,想向她學習,誅殺勳舊,提拔心腹。但成功的少,失敗的多。也有人用詩文讚頌,都像一場幻夢過去了。得到錦袍的,只好收起,不再穿著了。
  漢高祖聽任呂後殺人,唐高宗聽任武後殺人,包括他原來的妻子和新娘舅,都是為了保住自己。再以後的事,他們是想不到也管不了。遇上這樣的時代,做官和作文,都是很不容易的。正直的,自取滅亡,趨媚者,也常常得不到好下場。
  宋之問還是唐詩名家,留下了一本薄薄的詩集。中國的文化傳統,是寬容的,並不以人廢文。文人並無力擺脫他所處的時代。也不是每個文人,都能善處自己的境遇的。

  (八)韓愈

  韓愈傳在《舊唐書》卷一百六十。傳載:
  父仲卿,無名位。愈生三歲而孤,養於從父兄。愈自以孤子,幼刻苦學儒,不俟獎勵。
  韓愈成進士之前,「投文於公卿間,故相鄭餘慶頗為之延譽,由是知名於時。」做官以後,「發言真率,無所畏避,操行堅正,拙於世務。」因此接連貶官,屢上屢下。
  傳中收錄了他三篇文章:「進學解」、「諫迎佛骨表」和「祭鱷魚文」,可見這三篇,在當時已被認為是他的代表作。
  傳又載:
  愈性弘通,與人交,榮悴不易,少時與洛陽人孟郊、東郡人張籍友善。二人名位未振,愈不避寒暑,稱薦於公卿間,而籍終成科第,榮於祿仕。後雖通貴,每退公之隙,則相與談宴,論文賦詩,如平昔焉。而觀諸權門豪士,如僕隸焉,瞪然不顧。而頗能誘厲後進,館之者十六七,雖晨炊不給,怡然不介意。……常以為自魏、晉以還,為文者多拘偶對,而經誥之指歸,遷、雄之氣格,不復振起矣。故愈所為文,務反近體,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語。
  耕堂曰:由以上所記,可略知韓愈的性格及為人。韓愈沒有祖上官蔭,出身寒苦,他的性格比較開朗,遇事有耐力,遭到那麼多的挫折,他頑強地活下來了。對朋友親屬,也多義舉,對後學,非常熱心。作為一個文人,這都是好品質。文章能創新,自成一家,和他這些素質,也不無關係。
  《柳宗元傳》,亦在此卷中。柳,先世顯赫,少年好勝,偶遇挫折,幾乎一蹶不振,陷於絕望之境。他的性格脆弱,文章多反省之言,雖亦成家,其風格與韓文,乃大不相同。
  文章,與遭遇有關,然與性格更有關。同時代,同遭遇,而文章判然有別,性格實左右之。
  至於文風的改變,絕不是一個人的力量所致。韓愈傳的開頭,已提到:
  大歷、貞元之間,文字多尚古學,效揚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獨孤及、梁肅最稱淵奧,儒林推重。愈從其徒游,銳意鑽仰,欲自振於一代。
  文苑中富嘉謨傳,亦載:
  與新安吳少微友善同官。先是文士撰碑頌,皆以徐庾為宗,氣調漸劣。嘉謨與少微屬詞,皆以經典為本,時人欽慕之,文體一變,稱為富吳體。
  所以說,文體的一次大變革,必須經多人的努力,時代的推移,才能成功。正如五四白話文體之興,是經過前前後後,多少人的努力,又由思想革命的促使,才能一呼百應,普及天下的。但個人嘗試提倡之功不可沒,故胡適之為人推重。
  韓文起八代之衰的褒詞,也是在成就大、有代表性的意義上提出的。
  我的《韓昌黎集》,是商務印書館涵芬樓大字排印本,毛邊紙印,天地極寬,布函兩套,今日已甚難得。而購置時,只花了六角錢。
  有文才,不一定有史才。傳記說:
  及撰順宗實錄,繁簡不當,敘事拙於取捨,頗為當代所非。
  在我早年印象中,韓愈是個老夫子,非常古板。傳記說他「拙於世務」,他自己也宣稱:「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
  其實,也不完全是這麼回事。
  韓愈因諫迎佛骨,招來大禍,幾乎殺頭,流放到潮州以後,上表皇帝,文詞淒苦,希望得到皇帝哀憐。能得到皇帝哀憐,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這篇表寫得有路數,有策略,證明韓愈不只是個非常天真的人,還是個非常聰明的人。皇帝好長生,諫佛是錯了。皇帝還好大喜功,喜歡人頌揚。他就在這方面做文章:
  唯酷好學問文章,未嘗一日暫廢,實為時輩推許。臣於當時之文,亦未有過人者。至於論述陛下功德,與詩、書相表裡,作為歌詩,薦之郊廟,紀太山之封,鏤白玉之牒,鋪張對天之宏休,揚厲無前之偉跡,編於詩、書之策而無愧,措於天地之間而無虧。雖使古人復生,臣未肯多讓。
  他的這些話,確實打動了皇帝的心,引出了憐憫之詞!
  憲宗謂宰臣曰:「昨得韓愈到潮州表,因思其所諫佛骨事,大是愛我,我豈不知?」……乃授袁州刺史。
  當然有的皇帝,就是說這些話,也不起作用。如清之乾隆,對待杭世駿(大宗),就是一例,必致之死而後快也。

  (九)劉禹錫

  同卷有劉禹錫傳。
  劉禹錫也曾捲進王叔文事件。傳載:「禹錫尤為叔文知獎,以宰相器待之。」是個重要分子。當時的侍御史竇群奏:「禹錫挾邪亂政,不宜在朝。」群即日罷官。可見後台之硬,信任之專。傳記並說:「既任喜怒凌人,京師人士不敢指名,道路以目,時號二王、劉、柳。叔文敗,坐貶連州刺史,在道,貶朗州司馬。」又見招怨之深,報復之重。
  但是,這一遭際,也大大助長了他的文學成就,並給了劉禹錫一個接近群眾,體驗生活,從民間藝術吸取營養的機會。
  地居西南夷,土風僻陋,舉目殊俗,無可與言者。禹錫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詠,陶冶情性。蠻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辭。禹錫或從事於其間,乃依騷人之作,為新辭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間夷歌,率多禹錫之辭也。
  當貶官時,「有逢恩不原之令」。但政治空氣,總在變化,後來「執政惜其才,欲洗滌痕累,漸序用之。」就是說,忘記他過去的錯誤,慢慢提拔上來,又終於遭到一些人的反對。
  禹錫積歲在湘、澧間,鬱悒不怡。因讀張九齡文集,乃敘其意曰:「世稱曲江為相,建言放臣不宜於善地,多徙五溪不毛之鄉。今讀其文章,自內職牧始安,有瘴癘之歎。自退相守荊州,有拘囚之思。托諷禽鳥,寄辭草樹,郁然與騷人同風。嗟夫,身出於遐陬,一失意而不能堪,矧華人士族,而必致丑地,然後快意哉。議者以曲江為良臣,識胡雛有反相,羞與凡器同列,密啟廷諍,雖古哲人不及,而燕翼無似,終為餒魂。豈忮心失恕,陰謫最大,雖二美莫贖耶?
  這是因為自己失意,借題發揮,遷怒於人。不只進行人身攻擊,還連上了籍貫遭際,也可以說是「失恕」了。我有《張曲彙集》,廣東叢書本,印得非常講究,也附錄了劉禹錫這段話。因為這段話,並不能損害張曲江的整個形象,只能說是形象中的一筆一畫。即是做大官,就得提建議,定政策,立制度。不能因為後來他本人也出了事,作法自刑,就報以快意之辭。劉禹錫性格中的這一特徵,貫穿在他一生之中。也沒有改悔之意。作詩作序,多涉譏刺。「人嘉其才,而薄其行。」
  「終以恃才褊心,不得久處朝列」。
  耕堂曰:唐朝文士,必先挾文章以邀名譽,然後挾名譽以求仕祿。在此中間,必有依附,必有知與不知,必有恩怨存焉。
  文人想做官,不可厚非。文人因性格偏激,感情用事,常常得罪一些人,並不奇怪。但他們不是得罪所有的人,他們還要依附一些人。依附必系權貴,權貴是多方面的,正在政治圈裡,矛盾著,鬥爭著。這樣,文士們就像坐在顛簸的船隻上,前途未卜了。史稱:劉禹錫,「甚怒武元衡、李逢吉。
  而裴度稍知之。」等到裴度失勢,他就跟著下來了。
  不過,劉禹錫的結果還不錯,活了七十一歲。贈戶部尚書。他還遺留下相當可觀的詩文,因他曾充太子賓客,人稱《劉賓客文集》,我有叢書集成本。
  他雖然名位不高,當時的公卿大僚,都與之交。白樂天和他關係很好,對於他的詩才,很是推崇。認為像「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樣的詩句,神妙極矣。這兩句詩,在「文革」時很流行,領袖吟詠,人皆以為是對被打倒者的嘲弄快意之詞。但實是劉禹錫的失意自傷之詞。大相逕庭,大為誤解矣。

  (十)元稹、白居易

  元稹傳在卷一百六十六。
  元稹的十代祖,是後魏昭成皇帝。他八歲喪父,家貧,母親教他讀書,早年就成名了。
  傳記說:「稹性鋒銳,見事風生。」一生之中,雖然為皇帝所喜愛,卻一直官運不順,屢遭排擠。還遭遇過如下事件:
  仍召稹還京。宿敷水驛。內官劉士元後至,爭廳,士元怒,排其戶,稹襪而走廳後,士元追之,後以箠擊稹傷面。執政以稹年少後輩,務作威福,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
  可以看出,唐時的年輕人,一旦顯耀,容易遭到各方面的歧視。
  元稹自述:「初不好文,徒以仕元他歧,強由科試。」又說:「自御史府謫官,於今十餘年矣,閒誕無事,遂專力於詩章。」可見地的文學成就,也是由官運不佳逼出來的。
  他在詩歌上的要求,努力的方向,是:「常欲得思深語近,韻律調新,屬對無差,而風情宛然」的作品。思深(即有思想深度),語近(即通俗),調新(即創新),無差(即合規律),有風情(即藝術性高)。這種主張,我以為,不只適於詩歌,也適於一切文學作品,一切藝術作品。
  他說自己在詩歌上的成就,以及為人處世,是:「莫非苦己,實不因人,獨立性成,遂無交結。」
  我有《元氏長慶集》,白紙,四冊,四部叢刊本。
  白居易傳在同卷中。他家世代做官業儒。居易幼年,聰慧絕人。
  白居易和元稹一樣,也是先以才名,見知於皇帝。出於忠心,好上書言事。因此,官運也不佳,還遇到過這種事:
  宰相以宮官非諫職,不當先諫官言事。會有素惡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華無行,其母因看花墮井而死,而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甚傷名教,不宜置彼周行。執政方惡其言事,奏貶為江表刺史。詔出,中書舍人王涯上疏論之,言居易所犯狀跡,不宜治郡,追詔授江州司馬。
  可見:先是有人羅織罪名,隨後就有人落井下石,都是看當時的宰相,即執政的眼色行事的。這是官場上的習慣鬥爭方式。
  好在白居易「儒學之外,尤通釋典,常以忘懷處順為事,都不以遷謫介意。」他對官場,也少留戀,很快就遠離政治漩渦,宦而隱了。晚年過得還算不錯。詩歌自編,分送佛寺,保存得法,後人才能得到一部這樣豐富多采的《白氏長慶集》。
  我有的是四部叢刊毛邊紙本。
  白居易的文學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我是信奉不疑的。慚愧的是,自己因為各種原因,不能很好做到。
  文人的不被人理解,文人的苦惱,古今一致。白居易說:
  不相與者,號為沽譽,號為底訐,號為訕謗。苟相與者,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
  他又說:
  然僕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
  其他一切,也就只能聽之任之了。「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於戰文之場」。「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這好像是古今文人的一條規律。文學家的自白,能寫得像白居易這樣坦白自然的,還是少見的。元稹的傳記中,自敘之作,就有三篇。有上書宰相的,有上書皇帝的,有專為自己辯誣的,都沒有白居易這篇寫得好。
  史好對元白二人的比較是:
  就文觀行,居易為優,放心於自得之場,置器於必安之地,優遊卒歲,不亦賢乎。
  耕堂曰:統觀唐代文士,其有成就者,幼年多家境不好,自覺努力。及為政,多遇不順,遭貶逐,然後放情於文字。當時文人,先應舉成進士,做官後,就要應付皇帝,對付宰相,言官,方鎮,以及中貴美人等等,處境也是很困難的。其中,有政才者,遂以宦顯,不失為功名。有文才者,雖政途多乖,終以文顯。至於少數文人,過於疏放狂大,遭罹大難,亦有可取鑒者矣。
  元稹傳後附龐嚴傳。此人為元稹和李紳所提拔。傳記說他「聰敏絕人,文章峭麗。」為人有些類似元稹。「以強幹不避權豪稱,然無士君子之檢操,貪勢嗜利,因醉而卒。」讀時牽連及之,本無可記。但他有一個朋友,名叫於敖:
  李紳為宰相李逢吉所排,貶端州司馬。嚴坐累,出為江州刺史。給事中於敖素與嚴善,制既下,敖封還,時人凜然相顧曰:「於給事犯宰相怒而為知己,不亦危乎!」
  及覆製出,乃知敖駁制書貶嚴太輕,中外無不嗤誚,以為口實。
  耕堂曰:這一段文字,類似小說家言,寫得有聲有色。可見古人,對於偶遇風險,友朋落難,就立即與他劃清界限,並順手下石的人,也是不以為然的。這種事情,也不知道是古代多有,還是近代多有。但自搞政治運動以來,其數量,必遠遠超越前古,則無疑義。為此行者已不只朋友間,幾遍於倫理領域。人亦習以為常,不似古人之大驚小怪。傳統道德觀念,從此日漸淡薄,不絕如縷。
  我少年時,追慕善良,信奉道義。只知有惡社會,不知有惡人。古人善惡之說,君子小人之別,以為是庸俗之見。及至晚年,乃於實際生活中,體會到:小人之卑鄙心懷,常常出於平常人的意想。因此,懼聞惡聲,遠離小人。知古人之論,並不我欺。變化如此,亦可悲矣!
                     1988年6月

讀《宋書·范曄傳》


  

  范曄字蔚宗,是《後漢書》的作者。《後漢書》是我國前四史之一,與司馬、班、陳的著作並稱,是古史的經典。
  范曄是南北朝時期宋朝人,在他以前,已經有很多人撰寫《後漢書》。我的藏書中,有一部清末刻印的七家《後漢書》,其書目為:謝承後漢書、華嶠後漢書、謝沈後漢書、薛瑩後漢收,司馬彪續漢書、袁山松後漢書、張璠漢記、佚名氏後漢書(附)。
  這些《後漢書》,原書都已失傳。以上所列,是後人從《北堂書鈔》、《太平御覽》等古書中輯錄出來的零篇散句,實際已經不能成書,也無法閱讀了。
  但在當時,這些《後漢書》,都是卷帙浩繁的。例如謝承《後漢書》,《隋書經籍志》和《舊唐書經籍志》,都記錄為一百三十餘卷。
  書籍的流傳與消失,有時是因為戰火災情,但主要是優勝劣汰。著書也如積薪,後來居上。他可以有更多的機會,利用前人的成果,發見新的材料,證實過去的疑難之處。讀者買書用書,自然也有所選擇。這就是范書一出、他書俱廢的原因。
  我用的《後漢書》,是中華書局仿宋本,三函,共三十冊。
  卷首書:宋宣城太守范曄撰;梁剡令劉昭補志;唐章懷太子賢注。帝后紀一十二;志三十;列傳八十八。共一百三十卷。
  《後漢書》原無志,范曄曾委託別人撰寫。唐時,還有其他《後漢書》存在,章懷太子選中了范書,為它作注,使它成為權威著述。注中引用了不少其他《後漢書》的片斷,標示異同,後世視為善本。

  

  范曄傳在《宋書》卷六十九,與劉湛傳同卷。我用的《宋書》,是中華書局標點本。
  茲就史傳所載,摘錄范曄行事如下:
  范曄,順陽人。母如廁產之,額為磚所傷,故以磚為小字。
  少好學,博涉經史,善為文章,能隸書,曉音律。
  做官以後,遇事怕困難。太妃殯葬時,飲酒,開窗聽輓歌,被左遷宣城太守。「不得志,乃刪眾家《後漢書》為一家之作。」
  曄長不滿七尺,肥黑,禿眉須。
  有個叫孔熙先的,做官久不得調,心懷不滿,想製造皇家弟兄之間的矛盾,「以曄意志不滿,欲引之。」先與曄賭博,故意輸給他很多財寶。熟了以後,知道「曄素有閨庭論議,朝野所知,故門胄雖華,而國家不與姻娶。」熙先因以此激之。
  范曄就陷入了宮廷的鬥爭。
  他們支持的是彭城王劉義康,是當時皇帝的哥哥。不久被人出賣,事敗,死時四十八歲。
  《宋書》的作者是沈約。他在寫范曄的被捕、受審、在獄、行刑時的情景,以及對話、心理,都非常詳細、真實、生動。
  是一篇很有味道的紀實小說。
  出賣他的人,叫徐湛之,他對范曄的看法是:「傾動險忌,富貴情深。」皇帝對他的看法是:「意難厭滿。」他哥哥對他的看法是:「此兒近利,終破我家。」此皆指宦情也。

  

  耕堂曰:古人讀書寫作,是為了作官,也就是尋求富貴榮華。他們先以「時文」取得功名,作官不成或不順利,才去著書。魯迅詩云:無聊才讀書。實不只此,著書亦多在無聊時。但有時,正在無聊著書,訂下了龐大的寫作計劃,忽然官運亨通起來,就再也無聊不下去了,只好放下筆墨,先去赴任蓋章。此為無聊期的結束,也就是文字生涯的終結。有的人雖說聖明天縱,不可一世,一邊做著官,一邊還在寫文章。因為只有得意,沒有無聊,那文章的成色,也就大不如從前,以後只是賣賣名氣而已。無聊即寂寞,曹雪芹寂寞時,可以寫出極度繁華的小說;作官即富貴,此情一深,文思即淡矣。連無聊的小說,也就寫不出來了。
  凡是「富貴情深」的人,大都「意難厭滿」。他們的慾望是沒有止境的,沒有限度的,是要步步高陞的。以「文革」為例,「四人幫」中有兩位文士,本無多少才情,知識也不豐富,文字也不大通順。但得遇機緣,官運可以說非常之好。還不滿足,一定要攘奪盜竊國家神器。此二人,可說是近代史上,由蹩腳文人,發跡之後,成為政治流氓的典型。但他們絕不是歷史的最後一例。證之「文革」期間,這樣的文人,此伏彼起,層出不窮,即可明白。
  至於等而下之的中小人物,事隔不到二十年,受害的一代人,還沒有死完,他們已經認為:整個社會忘記了他們在「文革」期間的形象,他們的所作所為。他們的思想早已解放,仍把「造反有理」,作為行動的信條。有的裝模作樣,有的舊態復萌,有的想法翻案。此種現象,此種人物,今日實多見之,令人咋舌。富貴之夢,仍在縈繞著他們的靈魂。

  

  范曄在獄中,給甥侄們寫了一封信:
  吾狂釁覆滅,豈復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
  文章轉進,但才少思難,所以每於操筆,其所成篇,殆無全稱者。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於形,情急於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雖時有能者,大較多不免此累,政可類工巧圖繢,竟無得也。常謂情志所托,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條百品,屈曲有成理。……
  性別官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為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吾思乃無定方,特能濟難適輕重,所稟之分,猶當未盡。但多公家之言,少於事外遠致,以此為恨,亦由無意於文名故也。
  以上是范曄就自己的心情,秉性,學識和為文之道寫的話。信的下半,是談他撰寫的《後漢書》:
  本未關史書,政恆覺其不可解耳。既造後漢,轉得統緒,詳觀古今著述及評論,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無例,不可甲乙辨,後贊於理近無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贍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約其詞句。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篇。嘗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諸志,前漢所有者悉令備。雖事不必多,且使見文得盡,又欲因事就卷內發論,以正一代得失,意復未果,贊自是吾文之傑思,殆無一字空設,奇變不窮,同合異體,乃自不知所以稱之。此書行,故應有賞音者。紀、傳例為舉其大略耳,諸細意甚多。自古體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盡之,多貴古賤今,所以稱情狂言耳。
  ……

  

  《史記》、《前漢書》,都附有作者的自序,述作者身世,師承,以及著作體例及經過。後來成為大的著述的傳統作法。
  《後漢書》沒有自序,這是因為作者出了事,來不及寫,可以把范曄這一封信,看作是他的自序。沈約引證了全文,並說:
  「曄自序並實,故存之。」評價很高。
  范曄一生行事,除《後漢書》外,無可稱述,我很喜歡他這封信,認為是一篇很好的文字。人之將死,其言也哀。所說的話,都是從肺腑中來,不會再有虛妄。文章一事,他所知甚多,見解也非常精闢,是真正的經驗之談。對於歷史著述,雖似誇耀,是亦真情。唯獨到了這般時候,才流水一般,說出了天真的話語。
  這時,范曄已經陷入了大痛苦、大寂寞、大無聊之中。四顧茫茫,生死異路。他想起了撰述《後漢書》時的情景,回歸無聊之中。只有這一點,他無愧於心,暫時扶住了他傾斜的靈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的話不只是真誠的,也是良善的。這就是為什麼,不要以人廢言的道理。

  

  耕堂曰:余晚年閱讀史書,多注意文士傳記。發見:文士的官才,和他們的文才,常常成反比。又發見:文士官才雖少,而官癮甚大。不讓他們過一過官癮,好像死不瞑目。有人,偶然一試,感受到官場的矛盾、煩擾、痛苦,知難而退,重操舊業,仍不失為文士;有的人卻深深陷入,不能自拔,蹉跎一生,宦文兩失。退得快的,多為文學真才,卓有成就;陷下去的,多為文學混混兒,其在文壇混,與在官場混,固自相同也。退之一途,又分主動與被動。主動則有抱負,被動則有激揚,皆有利於文字成功。所謂被動,即指政局變化,官場失利,刑罰貶逐之類。
  至於官場不利之因,則有急功近利,輕浮躁進,不識大體,依附非人等等。范曄生長華族,喜好聲歌,結交非類,參與賭博,已屬於輕浮之流矣。而其初生時,頭部觸磚,或受震盪,因而舉止乖張。此則余遵弗洛伊德之學說,從生理病理上揣想也。
                     1989年2月17日寫訖

讀《史記》記(上)


  

  裴駰《史記集解序》:
  班固有言曰:「司馬遷據左氏、國語,采世本、戰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後事,訖於天漢。其言秦漢詳矣,至於采經摭傳,分散數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捂。亦其所涉獵者廣博,貫穿經傳,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間,斯已勤矣。又其是非頗謬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耕堂按:索隱以刺客為遊俠,非也。)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
  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駰以為固之所言,世稱其當。
  耕堂曰:以上,裴駰(裴松之之子)具引班固論司馬遷之言,並肯定之。讀《史記》前,不可不熟讀此段文字,並深味之也。班之所論,不只對司馬遷,得其大體,且於文章大旨,可為千古定論矣。短短二百字,說明了以下幾個問題:
  (一)《史記》所依據之古書;(二)《史記》敘事起訖;(三)
  《史記》詳於秦漢,而略於遠古;(四)班固所見《史記》缺處;(五)班固總結自劉、揚以來,對《史記》之評價,並發揮己見,即所謂實錄之言,為以後史學批評、文學批評,立下了不能改易的準則。
  事理本不可分。有什麼理,就會敘出什麼事;敘什麼事,就是為的說明什麼理。作家與文章,主觀與客觀,本是統一體,即無所謂主體、客體。過於強調主體,必使客體失色;同樣,過於強調客體,亦必使主體失色。
  辯而不華,質而不俚,也是很難做到的,要有多方面的(包括觀察、理解、文辭)深厚的修養。因為既辯,就容易流於詭;質,就容易流於俗。辯,是一種感情衝動,易失去理智;文章只求通「俗」嘩眾,就必然流於俚了。
  至於文直、事核、不虛美、不隱惡,就更非一般文人所能做到。因為這常常涉及到許多現實問題:作家的榮辱、貧富、顯晦,甚至生死大事。所以這樣的文章、著述,在歷史上就一定成為鳳毛麟角,百年或千年不遇的東西了。
  奉勸有志於此的同道們,把班固這三十個字,寫成座右銘。
  希望當代文士們,以這三十個字為尺度,衡量一下自己寫的文字:有多少是直的,是可以核實的,是沒有虛美的,是沒有隱惡的。
  然而,這又都是呆話。不直,可立致青紫;不實,可為名人;虛美,可得好處;隱惡,可保平安。反之,則常常不堪設想。班固和司馬遷,本身的命運,就證實了這一點。
  無論班固之評價司馬遷,或裴駰之論述班固,究竟都是後人議論前人,不一定完全切當,前人已無法反駁。班固指出的司馬遷的幾點「是非」,因為時代不同,經驗不同,就不一定正確。這就是裴駰所說的:「人心不同,傳聞異辭。」

  

  班固謂: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史記正義」曰:
  大道者,皆稟乎自然,不可稱道也。道在天地之前,先天地生,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黃帝老子,遵崇斯道。
  故太史公論大道,須先黃老而後六經。
  耕堂曰:以上,余初不知其所指也。後檢夏曾佑《中國古代史》,有《文帝黃老之治》一節,所言不過慈儉寬厚。又有《黃老之疑義》一節,讀後乃稍明白。茲引錄該節要點如下:
  一、漢時與儒術為敵者,莫如黃老。
  二、黃老之名,始見《史記》。曾出現多次。
  三、《史記》以前,未聞此名。
  四、實與黃帝無涉,與老子亦無大關係。
  五、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曾學道論於黃生,黃學貴無而又信命,故曰黃老。
  六、漢時民間盛行壬禽占驗之術,謂之黃帝書。是民間日用之書。黃老學者,即以此等書而合之老子書,別為一種因循詭隨之言。
  七、漢高、文、景諸帝,皆好黃老術,不喜儒術。以竇太后(景帝之母)為甚,當她聽到儒生說黃老之學,不過是「家人言」(即僮隸之言)時,就大怒罵人:「安得司空城旦書乎!」並命令該人下圈刺豬。那時的豬,是可以傷人的。那人得到景帝的暗助,才得沒有喪命。
  延安整風時,曾傳說,知識分子無能為,綁豬豬會跑,殺豬豬會叫。
  「文革」時各地干校,多叫文弱書生養豬,鬧了不少笑話。
  看來,自古以來,儒生與豬,就結下了不良因緣。然從另一角度,亦反映食肉者鄙一說之可信。本是討論學術,當權者可否可決,何至如此惡作劇!

  


  夏曾佑還指出:司馬遷在自序中引其先人所述六家指要,歸本道家,此老學也。
  在這段著名的文字中,司馬談以為:陰陽家多忌諱,使從拘而多所畏;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墨者儉而難遵;法家嚴而少恩;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
  而道家能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司馬遷遵循了以上見解,形成他的主要思想和人生觀,這是沒有疑義的。他這種黃老思想,當然已經有別於那種民間的占卜書,也有別於竇太后的那種僵化和固執。是思想家的黃老思想,作家的黃老思想。這種思想,必然融化在他的寫作之中。
  黃老思想,很長時期,貫穿在中國文學創作長河之中。這種思想,較之儒家思想,更為靈活開放一些,也與文學家的生活、遭遇,容易吻合。更容易為作家接受。
  耕堂曰:作家必有一種思想,思想之形成,有時為繼承傳統,有時因生活際遇。際遇形成思想,思想又作用於生活,形成創作。此即所謂天人之際。
  人心不同,即思想各異,文人、文章遂有各式各樣。然具備自身的思想,為創作的起碼條件,具備自身的生活經歷,則為另一個基本條件。兩相融合、激發,才能成為作品。
  然文場之上,亦常出現,既無本身思想,亦無本身生活的人。從歷史上看,此等文人,約分數型:有的,呼嘯跳躍,實際是嘍囉角色。或為大亨助威,或為明星搖旗。有的,以文場為賭場,以文字為賭注,不斷在政治寶案上壓寶。有時紅,有時黑,有時輸,有時贏,總的說來,還算有利可圖,一般處境不錯。但有時,情急眼熱,按捺不住,赤膊上陣,把身子也賭上去,就有些冒險了。有的,江湖流氓習氣太盛,編故事,造語言,賣假藥,戴著紙糊的桂冠,在街頭鬧市招搖。
  有的,身處仕途,利用職權之便,拉幾位明星作陪,寫些順水推舟,隨波逐流,不痛不癢的文章發表,一腳踏在文藝船上,一腳踏在政治船上,並準備著隨時左右跳躍的姿態。此種人,常常一舉兩得,事半功倍。然都是湊熱鬧,戲一散,觀眾也就散了。

  

  歷代研究《史記》的學者,對班固的論點,也並不是完全同意的。裴駰說:「班氏所謂『疏略抵捂』者,依違不悉辯也。」比較含蓄。張守節的《史記正義》,則對班氏進行尖銳反批評,並帶有人身攻擊的氣味。他認為:「作史之體,務涉多時;有國之規,備陳臧否;天人地理,鹹使該通。」他認為這是司馬遷的著述精神。
  「班固詆之,裴駰引序,亦通人之蔽也。而固作《漢書》,與《史記》同者,五十餘卷。謹寫《史記》,少加異者,不弱即劣。何更非薄《史記》?乃是後士妄非前賢!又《史記》五十二萬六千五百言,敘二千四百一十三年事。《漢書》八十一萬言,敘二百二十五年事。司馬遷引父致意;班固父修而蔽之,優劣可知矣!」此即有名的「班馬優劣論」,多為後人好事者所稱引,其實是沒有道理的。班固指出的缺點,並非詆毀;多少年寫多少字,是因為今古不同、時間有遠近,材料有多少造成。並非文章繁簡所致。稱引先人與否,不能決定作品的優劣。張守節因治《史記》,即大力攻擊《漢書》,殆不如裴駰之客觀公正矣。
  「正義」並時有矛盾。在後面談到班固指出的這三條缺點時,他又說:「此三者,是司馬遷不達理也。」使人莫名其妙。
  先黃老,上面已經談過。序遊俠,羞賤貧,前人多以為,司馬遷所以著意於此,多用感情,是與其身世有關。如遭到不幸,無人相助,家貧不能自贖等等。這都是有道理的,通人情的。但我以為,並非完全是這麼回事。司馬遷以續《春秋》自任,六藝之中,特重史學。史學之要,存實而已,發微而已。時代所有者,不能忽略;世人不注意,當先有所見,並看出問題。他對遊俠、貨殖,都看做是社會問題,時代癥結。遊俠在當時已形成能影響政治的一種勢力,從緩解大政治犯季布的案子,即可明顯看出。在貨殖方面,司馬遷詳細記錄了當時農、工、商各界的生產流通情況,它們之間的關係,以及對政治的影響。都是做了深入調查,經過細心研究,才寫出的。兩篇列傳,都是極其寶貴的歷史文獻。
  耕常曰:以上所述,可以看出,班固指摘《史記》三點錯誤,實不足為《史記》病,反彰然表明,實為《史記》之一大特色,一大創造。
  各行各業,均有競爭,競爭必有忌妒。學者為了顯露自己,不能不評譏前人。如以正道出之,猶不失為學術。如出自不正之心,則與江湖藝人無異矣。
  近人為學者,詆毀前人之例甚多,否定前人之風甚熾。並非近人更為沉落不堪,實因外界有多種因素,以誘導之,使之急於求成,急於出名,急於超越。如文化界之分為種種等級,即其一端。特別是作家,也分為一、二、三等,實古今中外所從未聞也。有等級,即有物質待遇、精神待遇之不同,此必助長勢利之欲。其競爭手段,亦多為前所未有。結宗派,拉兄弟。推首領,張旗幟。花公家錢,辦刊物,出叢書,培養私人勢力,以及亂評獎等等。
  以上,均於學術無益,甚至與學術無關。亦不能出真正人才。
  但往往能得到現實好處。為淺見者所熱中。

讀《史記》記(中)


  

  《太史公自序》:
  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耕堂按:包括古文《尚書》、《左傳》、《國語》、系本等書。)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於沅、湘;
  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
  於是遷仕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還報命。
  以上是司馬遷自敘幼年生活、讀書、以及兩次旅行所至地方。這些,都是《史記》一書,創作前的準備,即學識與見聞的準備。自司馬遷創讀書與旅行相結合,地理與歷史相印證,所到一處,考察民風,收集口碑遺簡,這一治學之道,學者一直奉為準則,直至清初顧炎武,都是如此去做。
  後面接著敘述,他如何受父命、下決心,完成這一歷史著作:
  「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紬史記(耕堂按:抽徹舊書故事而次述之、綴集之。)石室金匱之書。
  這還是材料準備階段,共用五年時間。《史記》正式寫作,於武帝太初元年。又七年以後,司馬遷遭李陵之禍,寫作受到很大打擊。在反覆思考以後,終於繼續寫下去,完成了這部空前絕後的著作。
  當時的漢朝,並不重視學術文化,他這部嘔心瀝血的著作,也沒有人過問。《史記》的第一個讀者,是著名的滑稽人物東方朔。東方朔確是一個飽學之士,文辭敏捷。但皇帝也只是倡優畜之,正在過著「隱於朝廷」、「隱於金馬門」的無聊生活。志同道合,司馬遷引他為知己,把著作先拿給他看。
  東方朔的信條是:「崛然獨立,塊然獨處;與義相扶,寡偶少徒」。司馬遷的信條是:「不趨勢利,不流世俗」。兩個人所以能說到一處。東方朔在司馬遷的書上,署上「太史公」三個字。後人遂以《史記》為太史公書。
  班固說:遷既死,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佈焉。
  據司馬貞《史記索隱序》,司馬遷的《史記》,因為「比於班書,微為古質,故漢晉名賢未知見重」。它的流傳,以及研究註釋,遠遠不及班固的《漢書》熱鬧。很長時間,是不為人知,處境寂寞的。

  

  關於司馬遷及其《史記》,原始材料很少,研究者只能根據他的自序。班固所為列傳,只多《報任安書》一文,其餘亦皆襲自序。
  耕堂曰:後之論者,以為《史記》一書,乃司馬遷發憤之作。然發憤二字,只能用於李陵之禍以後;以前,欽念先人之提命,承繼先人之遺業,志立不移,只能說是一種堅持,一種毅力,一種精神。這種精神,遇到意外的打擊、挫折,不動搖,不改變,反而加強,這才叫做發憤。發憤著書,這種人生意境,很難說得清楚,唯有近代「苦悶的象徵」一詞,可略得其彷彿。
  凡是一種偉大事業,都必有立志與發憤階段。立志以後,還要有準備。司馬遷的準備,前面已經說過了。
  人們都知道,志大才疏,不能完成傳大的事業。但才能二字,並非完全是天地生成,要靠個人努力,和適當的環境。
  努力和環境,可以發展才能,加強才能。
  所謂才能,常常是在一個人完成了一種不平凡的工作之後,別人加給他的評語,而不是在什麼也沒有做出之時,自己給自己作的預言。自認有才,或自稱有才,稍為自重的人,也多是在經過長期努力,在一種事業上,做出一定成績的時候,才能如此說。
  在歷史上,才和不幸,和禍,常常聯在一起。在文學上,尤其如此。所謂不幸、禍,並非指一般疾病,夭折,甚至也不指天災;常常是指人禍。即意想所不及,本人及其親友,均無能為力,不能挽救的一種突然事變,突然遭際。司馬遷所遭的李陵之禍,他在《報任安書》中,敘述、描繪的,事前事後的情狀,心理,抉擇,痛苦,可以說是一個有才之士,在此當頭,所能作的,最為典型、最為生動的說明了。
  這種不幸,或禍,常常與政治有密切的聯繫,甚至是政治的直接後果。姑不論司馬遷在書信前面,列舉的西伯以下八個王侯將相,他們之遭禍,完全是政治原因,他們本身就是政治。即後面他所引述的文王以下,七個留有著作的人,其遭禍,也無不直接與政治有關。
  司馬遷把遭禍與為文,聯結成一個從人生到創作的過程,稱之為: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這是一個極端不幸,極端痛苦的過程,是一個極端令人傷感的結論。更不幸的是,這個結論為歷史所接受,所承認,所延演,一無止境。
  [三

  秦始皇本紀:
  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耕堂按:博士齊人淳於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異時諸侯並爭,厚招遊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並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誇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制曰:「可。」
  耕堂曰:以上為秦始皇時,李斯著名之建言,焚書坑儒之原始文件。余詳錄之,以便誦習,加深對這一歷史事件的準確印象。李斯說這段話之前,是一位武官稱頌始皇的功德,始皇高興;接著是一位博士,要始皇法效先王,始皇叫李斯發表意見。
  這一事件的要害處,為「以古非今」。這事件的發生,是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即他的晚年,功業大著,志滿驕盈之時。
  他現在所想的,一是鞏固他的統治,一是求長生。鞏固統治,李斯的主張,往往見效。長生之術,則只有方士,才能幫忙。
  看來,此次打擊的對象是儒,重點是詩書(詩書,也不是全燒掉,博士所職,還可以保存。)但這時的儒生和方士並分不清楚,實際是攪在一起。始皇發怒,以致坑儒,是因為給他求仙藥的人(侯生和盧生)逃走了,那入坑的四百六十餘人,有多少是真正的儒生,也很難說了。
  儒家的言必稱堯舜,在孔子本身就處處碰壁,在政治上行不通。但儒家的參政思想很濃,非要試試不可。上述故事,是儒家在政治生活中,和別的「家」(表面看是和法家)的一次衝突較量,一次徹底的大失敗。既然並立朝廷,兩方發言,機會均等,即為政治鬥爭。後人引申為知識與政治的矛盾,或學術與政治的矛盾,那就有些誇大了。但這次事件是一個開端,以後的黨錮、文字獄、廷杖等等士人的不幸遭遇,都是沿著這條路走下來的。這也算是古有明訓吧!
  四政治需要知識和學術,但要求為它服務。歷史上從未有過不受政治影響的學術。政治要求行得通見效快的學術。即切合當前利益的學術。也可以說它需要的是有辦法的術士,而不是只能空談的儒生。所以法家、縱橫家,容易受到重任。
  儒家雖熱衷政治,然其言論,多不合時宜,步入這一領域,實在經歷了艱難的途徑。最初與方士糅雜,後通過外戚,甚至宦豎,才能接近朝廷。其主旨信仰,宣揚仍舊,其進取方式,則不斷因時勢而變易。既如此,就是隨時吸收其他各家的長處,孔孟之道,究竟還留有多少,也就很難說了。所以司馬遷論述儒家時,也只承認它的定尊卑,分等級了。
  在儒學史上,真正的巖穴之士,是很少見的。有了一些知識,便求它的用途,這是很自然的。儒生在求進上,既然遇到阻力,甚至危險,聰明一些的人,就選擇了其他的途徑。
  《史記》寫到的有兩種人:一是像東方朔那樣,身處廟堂,心為處士,雖有學識,絕不冒進,領到一份俸祿,過著平安的日子,別人的挖苦嘲笑,都當耳旁風。另一種則是像叔孫通這樣的人。
  叔孫通列傳:
  於是叔孫通使征魯諸生三十餘人。魯有兩生不肯行。
  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吾不忍為公所為。公所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污我。」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
  當叔孫通替劉邦定好朝儀以後:
  於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乃拜叔孫通為太常,賜金五百斤。叔孫通因進曰:「諸弟子儒生隨臣久矣,與臣共為儀,願陛下官之。」高帝悉以為郎。
  步孫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賜諸生。諸生乃皆喜曰:「叔孫生誠聖人也,知當世之要務!」
  司馬遷雖然用了極其諷刺的筆法,寫了這位儒士諸多不堪的言詞和形象,但他對叔孫通總的評價,還是:
  希世度務,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
  「大直若詘,道固委蛇」,蓋謂是乎?
  這是司馬遷,作為偉大歷史家的通情達理之言。因為他明白:一個書生,如果要求得生存,有所建樹,得到社會的承認,在現實條件下,也只能如此了。他著重點出的,是「與時變化」這四個字。這當然也是他極度感傷的言語。
  漢武帝時,聽信董仲舒的話,獨尊儒術,罷黜百家,並不是儒家學說的勝利,是因為這些儒生,逐漸適應了政治的需要。就是都知道了「當世之要務」。
                     1990年3月6日

讀《史記》記(下)


  

  司馬遷在寫作一篇本紀,或一篇列傳時,常常在文後,敘述一下自己對這個地方,或這個人物的親身見聞。即自己的考察、感受、體驗心得,以便和寫到的人和事,相互印證,互相發揮,增加正文的感染力量,增加讀者的人文、文史方面的知識、興趣。茲抄錄一些如下:
  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
  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
  (《五帝本紀》)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余讀孔子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只回留之不能去雲。(《孔子世家》)
  吾嘗過薛,其俗閭裡率多暴桀子弟,與鄒、魯殊。問其故,曰:「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入薛中蓋六萬餘家矣。」世之傳孟嘗君好客自喜,名不虛矣。(《孟嘗君列傳》)
  太史公曰: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為秦築長城亭障,塹山堙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蒙恬列傳》)
  有時是記一些異聞,如:
  太史公曰: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公、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
  (《刺客列傳》)
  他否定了一些關於燕太子丹和荊軻的傳說。而他得到的材料,則是出自曾與夏無且交遊過的人。夏無且,大家都知道,就是荊軻刺秦王,殿廷大亂的時候,用藥囊投擲荊軻的那位侍醫。這樣,他的材料,自然就具有很大的權威性。
  有時是見景生情,發一些感慨: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
  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
  (《屈原賈生列傳》)
  太史公曰:吾適豐沛,問其遺老,觀故蕭、曹、樊噲、滕公之家,及其素,異哉所聞!方其鼓刀屠狗賣繒之時,豈自知附驥之尾,垂名漢廷,德流子孫哉?(《樊酈滕灌列傳》)

  

  對歷史事件,司馬遷有自己的見解;對歷史人物,司馬遷常常流露他對這一人物的感情。這種感情的流露,常常在文章結尾處,使讀者迴腸蕩氣。這是歷史家的評判。但又絕不是以主觀好惡,代替客觀真實。最明顯的例子,是對於劉、項。在《項羽本紀》之末,司馬遷流露了對項羽的極深厚的同情,甚至把項羽推崇為舜的後裔。對他的失敗,表現了極大的惋惜。但項羽的失敗,是歷史事實。司馬遷又多次寫到:
  項羽雖然尊重讀書人,但吝惜官爵;劉邦雖多次污辱讀書人,對封賞很大方,「無恥者亦多歸之」,終於勝利。歷史著作,除佔有材料,實地考察,無疑也是很重要的。司馬遷所到之處,都進行探尋訪問,這種精神,使他的《史記》,不同凡響。後人修史,就只是坐在屋裡整理文字材料了,也就不會再有《史記》這樣的文字。
  司馬遷雖有黃老思想,但在一些倫理、道德問題的判斷上,還是儒家的傳統。他很尊重孔子,寫了《孔子世家》,又寫了弟子們的傳記。記下了不少孔子的逸事和名言。他也記下了老子、莊子。對韓非子的學說,他心有餘痛,詳細介紹了《說難》一篇。其中所謂:「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冑之士。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今日讀之,仍覺十分警策。
  在學術上,他是兼收並蓄的,沒有成見的。析六家之長短,綜六藝之精華,《史記》的思想內涵,是博大精深的。
  耕堂曰:余嘗怪:古時文人,為何多同情弱者、不幸者及失敗者?蓋彼時文人自己,亦處失意不幸之時。如已得意,則必早已腰滿腸肥,終日忙於赴宴及向豪門權貴獻慇勤去矣!
  又何暇為文章?即有文章,也必是歌功頌德,應景應時之作了。

  

  耕堂曰:《史記》出,而後人稱司馬遷有史才。然史才,甚難言矣。班固「實錄」之論,當然正確,亦是書成後,就書立論,並未就史才形成之基礎,作全面敘述。
  文才不難得,代代有之。史才則甚難得。自班馬以後,所謂正史,已有廿餘種,越來部頭越大,而其史學價值,則越來越低。這些著述多據朝廷實錄,實錄非可全信,所需者為筆削之才。自異代修史,成為通例以來,諸史之領銜者,官高爵顯;修撰者,濟濟多士,然能稱為史才者,則甚寥寥。因多層編製,多人負責,實已無人負責。褒貶一出於皇命,哪裡還談得上史德、史才!
  我以為史才之基礎為史德,即史學之良心。良心一詞甚抽像,然正如藝術家的良心一詞之於藝術,只有它,才能表示出那種認真負責的精神。
  司馬談在臨死時,告訴兒子:
  「今漢興,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
  這就是父子兩代,史學良心的發現和表露。
  用現在的名詞說,就是史學的職業道德。這種道德,近年來不知有所淡化否,如有,我們應該把它呼喚回來。
  史學道德的第一條,就是求實。第二就是忘我。
  寫歷史,是為了後人,也是為了前人,前人和後人,需要的都是真實兩個字。前人,不只好人願意留下真實的記載和形象;壞人,也希望留下真實的記載和形象。誇大或縮小,都是對歷史人物的污蔑,都是作者本身的恥辱。慎哉,不可不察也。
  史才的表現,非同文才的表現。它第一要求內容的真實;
  第二要求文字的簡練。史學著作,能否吸引人,是否能傳世。
  高低之分全在這兩點。司馬貞在《史記索隱後序》中,稱讚司馬遷:「其人好奇而詞省,故事核而文微。」事核就是真實;
  詞省、文微,就是簡練。
  添油加醋,添枝加葉,把一分材料,寫成十分,亂加描寫,延長敘述,投其所好,取悅當世,把乾菜泡成水菜……
  等等辦法,只能減少作品的真正份量,降低作者的著述聲譽。
  至於有意歪曲,著眼勢利,那就更是史筆的下流了。
  今有所謂紀實文學一說。紀實則為歷史;文學即為創作。
  過去有演義小說,然所據為歷史著作,非現實材料。現在把歷史與創作混在一起,責其不實,則詭稱文學;責其不文,則託言紀實。實顧此失彼,自相矛盾,兩不可能也。
  所謂忘我,就是忘記名利,忘記利害,忘記好惡,忘記私情。客觀表現歷史,對人對己,都採取:「死後是非乃定」的態度。
  當代人寫當代事,牽扯太多,實在困難。不完全跳出圈外,就難以寫好。沈約《宋書·自序》說:
  進由時旨,退傍世情,垂之方來,難以取信。事屬當時,多非實錄。
  班固能撰《漢書》,是史學大家。據說他寫的「當代史料」,幾不可讀。這就是劉知幾說的:「拘於時」的著作,不易寫好。
  能撰寫好前代史傳,而撰寫不好當代的事,這叫「拘於時」。而司馬遷從黃帝寫到漢武帝,從古到今,片言隻字,人皆以為信史。班固的《漢書》,有半部是抄錄《史記》。就不用說,歷代史學界對他的仰慕了。這源於他萌發了史學的良心。

  

  我有暇讀了一些當代人所寫的史料。其寫作動機,為存史實者少,為個人名利者多。道聽途說,互相抄襲,以訛傳訛,並擴張之。強寫偉人、名人,炫耀自己;拉長文章,多換稿費。有的胡編亂造,實是玷污名人。而名人多已年老,或已死去,沒有精力,也沒有機會,去閱讀那些大小報刊,無聊文字,即使看到,也不便或不屑去更正辯駁。如此,這些人就更無忌憚。這還事小,如果以後,真的有人,不明真偽,采作史料,遺害後人,那就造孽太大了。
  這是我的杞憂。其實,各行各業,都有見要人就巴結,見名人就吹捧的腳色。各行各業,都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有時是幫忙,多數是幫閒,有時是吹喇叭,有時是敲邊鼓。你得意時,他給你臉上搽粉;你失意時,他給你臉上抹黑。
  但歷史如江河,其浪滔滔,必將掃除一切污穢,淘盡一切泥沙。剝去一切偽裝,削去一切蕪詞。黑者自黑,白者自白。偉者自偉,卑者自卑。各行各業,都有玩鬧者,也不乏嚴肅工作的人。歷史,將依靠他們的篩選、澄清,顯露出各個事件,各個人物,本來的面目。
                     1990年3月9日寫訖

讀《史記》記(跋)

  清人有關《史記》之著述甚多,多為讀書筆記。最有名者,為王念孫、王引之父子之讀書雜誌。我有金陵書局刻本。
  此書,我在中學讀書時,謝老師即為介紹,極為推崇。然中學生《史記》原書,尚未讀懂,更未全讀。此師以己之所好,推及於學生,實無的放矢也。今日讀之,興趣亦寡。序言,略有情致,其他皆個別文字之考證,甚乾燥無味。我尚購有王鳴盛、錢大昕、趙翼之著作,皆為中華書局近年排印本。其治學方法與王氏同,亦皆未細讀。近人整理的郭嵩燾之史記札記,考據之外,還有些新意。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治學方法,治學愛好,終生孜孜,流連忘返。這種意趣,後人是難以想像的。此後,魯迅先生於《史記》研究,頗有新的見解,惜《漢文學史綱要》一書中,論及司馬遷者,文字不多。
  其實,《史記》有集解、索隱、正義,再加上乾隆四年校刊時之考證,對於讀這部書,文義上的理解,文字上的辨認,也就可以了。再多,只能添亂,於讀原書,並無多大好處。所以,我讀古書,總是採取硬讀、反覆讀的笨法子,以求通解。
  我有兩種《史記》:一為涵芬樓民國五年影印武英殿本。
  一為中華書局四部備要本,此本也是據武英殿本排印的,余慮其有誤植,故參照影印本。這兩種本子,拿放都很輕便,字大清楚,便於老人閱讀。
  我沒有購買中華書局近年標點的本子。我用的本子,都沒有斷句,更沒有標點。此次引文,標點都是我試加的,容有錯誤。發表前,請張金池同志,逐條參照中華標點本,以求改正。這是很麻煩的事,應當感謝。
  我以為:讀書應首先得其大旨,即作者之經歷及用心。然後,就其文字內容,考察其實學,以及由此而產生之作家風格。我這種主張,不只自用於文學作品,亦自用於史學著作。
  至於個別字句之考釋,乃讀書之末節。
  黃卷青燈,心參默誦,是我的讀書習慣。此次讀《史記》,仍舊用這種辦法。然而究竟是老了,昨夜讀到哪裡,今夜已不省記。讀時有些心得,稍縱即又忘記。欲再尋覓,必需檢書重讀,事倍而功半。
  但還是讀下去,每晚躺在床上,讀一卷,或僅讀數頁。本紀、世家、列傳,及卷首卷尾部分,總算粗讀一過。其他,實仍未讀吧。回憶自初中時,買一部《史記菁華錄》,初識此書。
  時至今日,用功僅僅如此,時間之長,與收穫之少,可使人慚愧。讀書,讀書,一個人的一生,究竟能真正讀多少好書,只能自己心中有數了。
  至於行文之時,每每涉及當前實況,則為鄙人故習,明知其不可,而不易改變者也。
                     1990年3月11日晨記

讀唐人傳奇記


  

  魯迅論唐傳奇:
  (一)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源出於志怪。(二)雖尚不離於搜奇記逸,然敘述婉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三)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唐宋傳奇集·序例》,首引胡應麟說:「凡變異之談,盛於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先生稱:其言蓋近是矣。」)
  (四)饜於詩賦,旁求新途,藻思橫流,小說斯燦。文人往往有作,投謁時或用之為行卷。(五)實唐代特絕之作也。而大歸咎在文采與意想。(六)然而後來流派,實亦不昌。宋好勸懲,摭實而泥,飛動之致,眇不可期,傳奇命脈,至斯以絕。
  以上綜錄先生論及傳奇之言,稍加穿插,共得六則。余以為對唐傳奇之研究,可謂發其端而盡其意矣。

  

  魯迅說唐人「始有意為小說」。胡應麟說「作意」、「幻設」,都是有意識的創造之意。
  唐人的小說,已經超越單純的記錄,進入複雜的創作活動。小說的境界,已經不只是客觀世界的描繪,而湧進了作家主觀的想像。
  主觀包括兩方面:「文采與意想」。文采與意想,是文學創作的精魂。但這兩點,在唐人傳奇上,表現得非常突出。這不只使它明顯地區別於過去的小說,也使它明顯地區別於以後的傳奇。在中國文學史上,獨放異彩。
  任何現象,都有其由來,有其基礎。唐代文人的文化素質,實不一般。表現在詩歌創作上,已經有目共睹。這些文士,多是從幼年就用功於此,有些人,甚至是幾代相傳。他們重讀書,重旅行,重交友,重唱和。互相鼓勵,互相幫助,共同提高。文化素質的提高,必然引發道德、道義的提高。必然引發豐盛的想像力,引發出高尚的意象。高尚的人品,才能有高尚的想像;卑劣者,只能有卑劣的想像。其文章內容、風格、理想,自不相同。
  唐代文人,在一種較高的文化素質根基上,創作小說,自有可觀。又因為在詩歌領域的想像力,已經非常發達旺盛,表現在小說創作上,亦必不同一般。

  

  這可以從比較上說明。此前不論矣。宋代傳奇,胡應麟的話是:「宋人所記,乃多有近實者,而文采無足觀。」魯迅的話,已見上文,謂其主要缺點,是失去了「飛動之致」。
  「飛動」二字,自幼即深印我心,以為是文學之命脈所在。
  然究竟什麼是飛動,如何才能做到飛動,則一直不甚了了。壯年以後,從事此業,見聞稍多,反覆思考,所謂飛動即日常所謂神來之筆,得意文章。然此尚為玄虛之談,未能得其要領。
  後來讀李白《謝朓樓詩》:「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才有所領悟。
  所謂飛動,就是「逸興」和「壯思」的出現。就是在事實之上,出現的創造。或是在描述現實時,突然出現的奇思妙想。
  這些奇思妙想的連續,就形成了作品的「飛動之致」。只有富於想像,詩作最飛動的李白,才能這樣透徹地幫助我把問題解釋清楚。凡是偉大的藝術品,都必具備「飛動之致」。雕塑、繪畫如此。音樂、詩歌亦如此。文學名著《阿Q正傳》、《紅樓夢》、《水滸傳》,都因富於此「致」,而得為小說上乘。

  

  歷來對宋人傳奇的評價,意見也不完全一致。胡應麟把「近實」看作是宋傳奇的優長之處,所以魯迅說他的那一段話,只能是「幾近是」。
  近人呂思勉說:「惟小說究以理致為主。唐人所為,好用辭藻,故其品實不逮宋人。」並說,「……小說也,皆唐人啟其端,至宋而後臻於大成,唐中葉後新開之文化,固與宋當畫為一期者也。」(《隋唐五代史》第二十一章)這只能說是歷史家的一種見解,不必深辯矣。因為文學的飛動,不只靠奇思妙想,而且還要靠足能傳達這種奇思妙想的詞藻。這一點,較之唐,宋傳奇就大大失色了。
  詞藻——語言的作用,絕不可忽視。此文人之法寶,久煉而成;小說之精華,非此莫屬。
  宋人並非不追求詞藻,有時還常常在文中點綴詩詞。不過總的說來,它的文詞呆滯,不傳神韻。失去魅力,失去讀者。讀者不能無精神食糧,平話小說乃乘運而興。

  

  唐人傳奇之漂亮詞句,幼年初讀時,即拍案叫絕,至今仍能背誦。如《虯髯客傳》之「張氏發長委地,立梳床前。」
  「不衫不履,裼裘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柳毅傳》:
  「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霍小玉傳》:
  「引諭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聞之動人。」「時春物尚餘,夏景初麗,酒闌賓散,離思縈懷。」都非強作美詞,眩人眼目。
  而是逐景生情,發自作者心中,所以能感人,並呈飛動之致。
  唐人做詩做慣了,善於推敲,遣詞造句,變化神奇,有如魔術。這自然影響到小說的修辭上。

  

  唐人傳奇的形式,多種多樣,有長有短。其內容,也包羅萬象。就其主要作品來看,已從記述怪異逐漸進入現實人生。即如寫夢幻,實亦為寫人間。彰彰者如《南柯太守傳》與《枕中記》,寫的就是官場的沉浮,人生的榮辱。魯迅說,唐代文人,「歆羨功名」。所以寫這種題材多。名為警世,實亦渲染。
  有的是寫政治。《虯髯客傳》,目的在於政治,即天命不可違,神器不可奪,為李唐著筆,雖有男女間的相遇相慕,只是陪襯,最終是為政治服務的。《東城老父傳》、《開元昇平源》兩篇,更是直言不諱地寫政治,寫國家的治亂興衰。而《廬江馮媼傳》,實際上是一篇現實性很強的農村小景。
  完全進入現實生活,目的在於描繪世態的,是《李娃傳》。這是唐人傳奇中的一篇傑作。白行簡不愧為大作家。它的優長之處,在於佈局的完整、舒展,行文的自然、大方。對比之下,沈亞之等人的作品,則有些侷促。魯迅所說的「施之藻繪,擴其波瀾」,它兼而有之。《霍小玉傳》,雖亦纏綿,而波瀾不敵。《無雙傳》,雖有波瀾,而不自然。結尾處,為報一己之私情,草菅人命,傷害多人,以增傳奇之意,雖步司馬遷遊俠遺意,然過於殘酷,有失人道,不可取也。
  《鶯鶯傳》,作自名家,後人錦上添花,聲名最顯赫,然魯迅謂「文章尚非上乘,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有貶義。
  但在唐傳奇中,仍為佼佼。至於後來施之彈唱,演為戲曲,則文章之遭遇,亦如人生,有幸有不幸矣。
  這篇小說,故事本極平淡,人物除紅娘外,性格亦各平平。然千百年來,家傳戶誦,其理即在於愛情二字。悲歡離合之情,固通於千家萬戶,通於群眾之心。以平淡之造意,獲傳奇之碩果,元稹之文字工力,究不可沒也。
  唐人之創作傳奇,態度嚴肅,每有所作,必於篇前篇後,記錄自己以及友朋姓名,寫作緣起,以及事件發生年月,雖為小說,亦取信於人之意。

  

  然記有人名、地址者,不一定皆為傳奇,有的則是寓言。
  余幼年時,不明這種區分,曾把韓愈的《圬者王承福傳》和柳宗元的《種樹郭橐駝傳》,也視為唐人傳奇。魯迅則說,這種文字,「無涉於傳奇」,因為它是「以寓言為本,文詞為末」的。
  這也很難分。從道理上說:作者宣傳一種思想,一種見解,借用一個人物的事跡,或通過他的語言,把一種思想和見解宣揚出來,這就是寓言。傳奇當然有時也是為了宣揚一種思想,但採取的方式,不是直接說教,而是用具體形象。
  我看,寓言和傳奇,就是在文學史上,也很難分得清楚。
  讀者會把它們,一樣看做是小說。


  我在中學讀書時,在保定「馬號」一家兼營文具的小書鋪,買了一本「毛邊」的《中國小說史略》(一九三二年七月第八版,版權頁有魯迅印章),現在還在我的身邊。這真可以說是一個奇跡。抗戰前所有書籍,都已化為灰燼。這本書是我在土改時,從家中帶到饒陽大官亭,在貧農團辦公的大院裡,揀了一小塊辦喪事用的黃綾子,把書脊糊裱了一下,又帶進天津來了。
  一九五二年二月,人文出版了《唐宋傳奇集》,三月,我就買了一本。此後,我還買過一本,舊日中華書局為中學生選的《唐宋傳奇》。還買過一本神州國光社的《唐人傳奇》。前者,「文革」後回故鄉時,帶著路上看,被同村的一位教書先生拿走了。此人已逝去,書不知流落何方。後者,則忘記送給誰了。
  以上兩件事,說明我對中國小說及其歷史,很早就發生了興趣,並從魯迅的著作,得到一些知識。但自己並沒有什麼研究成果。直到今天,寫這篇稿子,還是以先生這兩本書,為主要依據,自己也沒有什麼發明與增補。這同時說明,先生的論述,非常精確,是歷久不刊之論。因為他是從作家的角度,研究古代小說的。
  不過,因為眼下我的藏書多了一些,為文時,又按照先生的指引,參閱了:
  一、《太平廣記》一九六二年中華書局排印本。
  二、《顧氏文房小說》上海涵芬樓影印本。
  三、《資治通鑒考異》同上。
  四、《文苑英華》近年中華書局影印本。
  五、《說郛》涵芬樓排印張宗祥抄本。
  實際也未細讀,翻翻而已。
  嗚呼,晚年無聊,側身人海。未解超脫,沉迷舊籍。雖古人稱,優於博奕,實亦如魯迅所云:「顧舊鄉而不行,弄飛光於有盡,此亦豈所以善吾生?」有可悲者矣!
                     1990年8月29日記

讀《東坡先生年譜》

  王宗稷編,在「東坡七集」卷首。

  

  此年譜字數不多,非常簡要。記述精當,絕不旁枝。年月之下,記東坡居何官,在何地曾作何詩文,以相印證。東坡詩文,多記本人經歷見聞,取材甚便。詩文有不足以明,則引他人詩文旁證之。余以為可作文人年譜之楷模。

  

  據年譜:蘇東坡二十一歲舉進士;二十五歲授河南府福昌縣主簿;二十六歲授大理評事、鳳翔府簽判;三十歲判登闖鼓院,直史館;三十四歲監官告院;三十六歲,因與王安石不和,通判杭州;四十歲,通判密州;四十二歲,知徐州;
  四十四歲移湖州。
  此間出事,年譜云:是歲言事者,以先生湖州到任謝表以為謗。七月二十八日中使皇甫遵到湖追攝。按子立墓誌云:
  予得罪於吳興,親戚故人皆驚散,獨兩王子不去,送予出郊曰:死生祝福天也,公其如天何?返取予家,致之南都。又按先生上文潞公書云:某始就逮赴獄,有一子稍長,徒步相隨,其餘守舍皆婦女幼稚。至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書,州郡望風,遣吏發卒,圍船搜取,長幼幾怖死。既去,婦女恚罵曰:是好著書,書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悉取焚之。
  耕堂曰:余讀至此,廢卷而歎。古今文字之禍,如出一轍,而無辜受驚之家庭婦女,所言所行,亦相同也,余曾多次體驗之。
  然宋時抄家,猶是通過行政手段:有皇帝意旨,官吏承辦,尚有法制味道。自有人提倡和尚打傘以來,抄家變成群眾行動,遭難者受害尤烈矣。司馬相如死後,漢武帝令人至其家取書,(是求書不是抄家。)卓文君言:相如無書也,有書亦為人取去。所答甚得體,有見識,不愧為文君也。朱買臣之妻尤有先見之明,力阻其夫讀書,不聽,則與之離婚,蓋深明讀書無益,而為文易取禍也。此兩位婦女,余甚佩服,故曾為兩篇短文稱頌之。
  四十五歲責授黃州團練副使。五十一歲哲宗元祐元年,入侍延和,遷翰林學士,知制誥。——這是蘇東坡一生中最得意的幾年,曾蒙太皇太后及哲宗皇帝召見,命坐賜茶,並撤御前金蓮燈送歸值所。
  耕堂按:這在舊日官場看來,是一種殊榮。但令不喜官場的人看來,這不過是婦人呴呴之恩,買好行善而已。
  五十四歲,出知杭州。五十七歲在穎州。五十八歲再入朝,任端明、侍讀二學士。五十九歲,即紹聖元年,又不利,出知定州、英州,再貶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過虔州,又責授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即過海矣。六十三歲在儋州。六十六歲,放還,死於常州。
  耕堂按:「安置」即管制。後之「隨意居住」,即解除管制矣。

  

  縱觀東坡一生為官,實如旅行,很少安居一處。所止多為驛站、逆旅、僧捨,或暫住朋友處,亦可謂疲於奔命矣。其官運雖不謂佳,然其居官興趣未稍減。東坡幼讀東漢書,慕范滂之為人,為母所喜,蘇轍作墓誌,及宋史本傳均稱引之。
  可知其志在廟堂,初未在文章。古人從不諱言:學而優則仕,因士子於此外,別無選擇。如言:學而優則商,在那時則不像話。既居官矣,則如騎虎,欲下不能,故雖屢遭貶逐,仍不忘朝廷。
  東坡歷仁、英、神、哲、徽五朝,時國士日蹙,財政困難,朝政紛更多變,雖善為政者,亦多束手,況東坡本非公卿之材乎。既不能與人共事,且又恃才傲物,率意發言,自以為是。蘇轍作墓誌,極力羅列其兄政績,然細思杭州之興修水利,徐州之防護水災,定州之整頓軍紀,亦皆為守土者分內之事,平平而已,談不上大節大能。此外,東坡兩度在朝,處清要之地,亦未見其有何重大建樹。文章空言,不足據以評價政績也。
  遠古不論,中國歷史上,在政治上失意而在文學上有成者:唐有柳宗元,宋有蘇東坡。柳體弱多病,性情憂鬱,一貶至永州,即絕意仕途,有所徹悟。故其文字,寓意幽深,多隱諱。蘇東坡性情開放,樂觀,體質亦佳,能經波折,不忘轉機,故其文字淺近通達,極明朗。東坡論文,主張行所當行,止所當止,並以為文止而意不盡,乃是文章極致。然讀其文章,時有激越之詞,旁敲之意,反覆連貫,有賈誼之風,與柳文大異。然在宋朝,歐公之外,仍當首選。其父與弟,以及王安石、曾鞏,皆非其匹。以上數人,在處理政事上,皆較東坡有辦法,有能力,因此也就不能多分心於文學。人各有秉賦、遭際,成就當亦不同。
  蘇東坡生活能力很強,對政治沉浮也看得開,善於應付突然事變,也能很快適應惡劣環境。在獄中,他能吃得飽,睡得熟;在流放中,他能走路,能吃粗飯。能開荒種地,打井蓋屋。他能廣交朋友,所以也有人幫助。他不像屈原那種人,一旦失勢,就只會行吟澤畔,也不像柳宗元,一遇逆境,便一籌莫展。他隨時開導娛樂自己,可以作畫,可以寫字,可以為文作詩,訪僧參禪,自得其樂,還到處培養青年作家,繁榮文藝。然其命運,終與柳宗元無大異,亦可悲矣!

  

  《宋史本傳》,全襲蘇轍所作墓誌銘,無多新意,唯末尾論曰:
  嗚呼!軾不得相,又豈非幸歟?或謂軾稍自韜戢,雖不獲柄用,亦當免禍。雖然,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尚得為軾哉!
  還是有些見解的。
                     1991年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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