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耕堂讀書隨筆



《朱買臣傳》

  《前漢書》卷六十四,《朱買臣傳》:
  家貧好讀書,不治產業,常艾(讀刈)薪樵賣以給食,擔束薪行且誦書。其妻亦負戴相隨,數止買臣毋歌嘔(謳)道中,買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買臣笑曰:我年五十當富貴,今已四十餘矣,汝苦日久,待我富貴報汝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終餓死溝中耳,何能富貴?買臣不能留,即聽去。
  以上,是夫妻離異之因。其後,買臣獨行歌道中,負薪墓間。故妻與夫傢俱上塚,見買臣餓寒,呼飯飲之。
  以上,說明其妻對買臣仍有情義。其後,上拜買臣為會稽太守,榮歸故鄉:
  會稽聞太守且至,發民除道,縣吏並送迎,車百餘乘。入吳界,見其故妻、妻夫治道,買臣駐車,呼令後車載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園中給食之。居一月,妻自經死。買臣乞其夫錢令葬。
  耕堂曰:此京劇「馬前潑水」之故事根據也。此劇演出,使朱買臣之名,家喻戶曉,其妻遂亦在群眾心目中,成為極不堪之形象。然細思之,此實一冤案也。
  夫妻一同勞動,朱買臣干多干少,還是小事。在大街小巷,稠人廣眾之中,一邊挑著柴擔,一邊吟哦詩書,這不是沖洋相嗎?好羞臊的婦女人家,哪裡受得了?勸告你,不喊叫了也罷,卻「愈益疾歌」,這不是成心鬥氣嗎?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跟著你,既然飢餓難挨,又當眾出醜。且好心相勸,屢教不改,女方提出離異,我看完全是有道理的,有根據的。而且,以後見朱買臣饑寒,還對他進行幫助,證明這位婦女,很富同情心,慈善心,品質性格還是不錯的。
  而朱買臣做官以後的舉動,表面看來很寬容,卻大有可議之處。羞恥之心,人皆有之,何況是在封建時代?又何況是一個弱小女子?在很多修路工人面前,把她和她的丈夫,載在官車上,拉到府中,安置在花園裡。這不是優待,確是一種別有用心的精神鎮壓,心理迫害。在這樣的環境中,心情中,她如何能活得下去?所以她終於自盡了。
  這種叫別人看來,是糊里糊塗死亡的例子,在封建時代,是舉不勝舉的。
  朱買臣後來也沒得好下場。他告別人的密,皇帝把那個人殺了。後來也把朱買臣殺了。
                     1990年11月25日

《司馬相如傳》

  《前漢書》卷五十七,《司馬相如傳》。
  卷六十四,《嚴助傳》:
  司馬相如的時代背景。
  是時征伐四夷,開置邊郡,軍旅數發,內改制度,朝廷多事,屢舉賢良文學之士。公孫宏起徒步,數年至丞相,開東閣,延賢人,與謀議。……其尤親幸者:東方朔、枚皋、嚴助、吾丘壽王、司馬相如。相如常稱疾避事,朔、皋不根持論,上頗俳優畜之。唯助與壽王見任用,而助最先進。
  以上,說明司馬相如,進入官場,同伴數人,表現各有不同,朝廷待遇也不一樣。東方朔和枚皋,因「議論委隨,不能持正,如樹木之無根柢」(顏師古注),而被輕視。嚴助、吾丘壽王,勇於任事,雖被重用,而後來都被殺、被族。司馬相如的表現,卻是「常稱疾避事」。這是他的特點。
  但如果一點事也不給朝廷做,漢武帝也不能容他。他曾以很高貴的身份,出使巴蜀,任務完成得不錯。
  又據本傳:
  後有人上書,言相如使時受金,失官。居歲余,復召為郎。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病,與卓氏婚,饒於財。故其事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常稱疾閒居,不慕官爵。
  以上,說明司馬相如,既有生理上的缺陷,又有疾病的折磨。家境不錯,不像那些窮愁士子,一旦走入官場,便得意忘形,急進起來。另外,他有自知之明,以為自己並非做官的材料。像嚴助等人,必須具備如下的條件:既有深文之心計,又有口舌之辯才。這兩樣,他都不行,所以就知難而退,專心著書了。
  他也不像一些文人,無能為,不通事務,只是一個書獃子模樣。他有生活能力。他能交遊,能任朝廷使節,會彈琴,能戀愛,能幹個體戶,經營飲食業,甘當灶下工。這些,都是很不容易的,證明他確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一個典型的、合乎中國歷史、中國國情的,非常出色的,百代不衰的大作家!
  《前漢書》用了特大的篇幅,保存了他那些著名的文章。
  班固對他評價很高,反駁了揚雄對他的不公正批評。
  他也並不重視自己的那些著作。本傳稱:
  而相如已死,家無遺書。問其妻,對曰:長卿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
  耕堂曰:司馬相如之為人,雖然不能說,堪作後世楷模。
  但他在處理個人與環境,個人與時代,文藝與政治,歌頌與批評等等重大問題方面,我認為是無可非議的,值得參考的。
                     1990年11月26日

《義門讀書記》

  在我大量購書那些年,我買了多種名人的讀書記,就是沒有買《義門讀書記》。也不是沒有遇見過。有一次在天津古籍書店,見到一部木版的,但看來書品不佳,且又部頭大,就放過了。
  近年,已經很少買書,因為已經看不了多少。但有時聽說有合意的書,還是想買一點。傅正谷告訴我,他買了一部中華新印的《義門讀書記》。我托人去買,天津卻買不到。又叫在北京工作的女孩子,到中華書局的門市部去問,才買到了。
  書分上、中、下,共三冊,是前幾年出版的,定價八元,還算便宜。
  翻閱一過,知為何焯讀書時,隨時記在書冊之上的文字,又經後人從他讀過的書冊上,摘抄下來,整理成書的。
  都是零碎的考定、評語,毫無統系,談不上著述。
  這類書,我一向沒有興趣。所買的清人王念孫、王鳴盛、錢大昕、趙翼等人的著作,都一直放在那裡,沒有細讀。其實,較之何氏,他們的書,還算是有些統系的。
  但何氏是很有名的人物,他的這部書,也為考據家所重視。所校《兩漢書》、《三國誌》尤有名。
  我先細讀了書後有關他的身世的附錄材料。這是我一向的讀書習慣。從中得知他一生經歷坎坷,並能看出清初讀書人的特殊遭際。即使不讀正文,錢也不算白花了。
  何氏少年時即好學不倦,讀書特別細心用功。他曾選印《四書文》、《歷代程墨》,並評定坊社時文行世。全祖望說他,「是以薄海之內,五尺童子皆道之。」這種工作,就像目前編印兒童少年讀物一樣,既出名,又有利可圖,且不會有什麼問題。後來,他由拔貢,選送太學,漸漸有了點名聲。
  人一有了名聲,便充滿了危險。先是一些要人,開始對他注意,拉攏他,想叫他出於自己的「門下」。如果能堅持淡泊,不去上鉤也好。無奈讀書人,又羨慕富貴,不耐清苦。他先後依附過徐乾學、翁叔元、李光地,一直被薦到康熙皇帝身邊。不久,又奉旨侍讀皇八子貝勒府。這表面光榮,實際已被推到火山口上去了。
  果然:「康熙在熱河,有人構讒語上封事。康熙返京,何焯於道旁拜迎,即被收系,馳送獄中,並籍沒其邸中書。」他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了。
  耕堂曰:文人與官人,性格多不同。官人與官人之間,矛盾又很多。因此名士多與貴官相處日久,必爭論失歡。貴官或被仇家告訐,名士則易成為「東家」的替罪羊。伴皇子讀書,則很容易被看作參與了皇統之間的明爭暗鬥。雍正皇帝上台,何焯幸已早死,不然,確實要夠他受的了。
                     1990年11月30日

《胡適的日記》

  因為長期不入市,所以見不到新書。過去的書店,總印有新書目錄送人,現在的出版社,是忙著給別人登廣告,自己的出版物,也很少印在書的封三、封底上。過去商務、中華都是利用這些地方,分門別類地介紹自己的出版物。對人對己,都很有利。這一傳統,不知道為什麼,不被當代出版家留意。
  《胡適的日記》也是宗武送來的。上次他送我一部《知堂書話》,我在書皮上寫道:書價昂,當酬謝之。後來也沒有實現。這次送書來,我當即拉抽屜找錢。宗武又說:書很便宜,不必,不必。我一看定價,確實不貴,就又把抽屜關上了,實在馬虎得很!後來在書皮上寫道:書價不昂,又未付款。可笑,可笑。
  這書是中華書局前些年印的,但我一直不知道。我現在不能看長書,所以見到此書,非常高興。當晚,就把別的功課停了,開始讀它。
  《胡適文存》和他寫的《中國哲學史(半部)》、《白話文學史(半部)》,在初中時,就認真讀過了。現在已經沒有多少記憶。因為,很快思想界就發生了變化,胡適的著作,不大為當時青年所注意了。
  文化,總是隨政治不斷變化。五四文化一興起,梁啟超的著作,就被冷落下來;無產階級文化一興起,胡適的文化名人地位,就動搖了。就像他當時動搖梁啟超一樣。這是誰也沒有辦法的,無可奈何的。
  這只是就大的趨勢而言。如果單從文化本身著眼,則雖冷落,梁啟超在文化史上的地位,胡適在文化史上的地位,仍是存在的,誰也抹不掉的。
  我以為胡的最大功績,還是提倡了白話文,和考證了《紅樓夢》。近來聽說他晚年專治《水經注》,因為我孤陋寡聞,沒有見到書,未敢隨便說。但專就一部舊書,即使收集多少版本,研究多麼精到,其功績之量,恐怕還是不能和以上兩項相比。
  提倡白話,考證紅樓,都是一種開創之功。後來人不應忘記,也不能忘記。提倡白話,又是一種革命行動。考證紅樓,則是提供了一種新的方法。
  不過,什麼事,也不能失去自然。例如,《胡適的日記》,這個「的」字,加上好,還是不加上好,是可以討論的。文學是工具,怎樣用著方便,就怎樣用。不一定強求統一,違反習慣也不好,會顯得造作。
  我還以為,近年的紅學,熱鬧是熱鬧了,究竟從胡適那裡走出了多少,指的是對紅樓研究,實際有用的東西,也是可以討論的。
  1990年11月30日下午,大風竟日未停。
  昨夜不適,夜半曾穿衣起床,在室內踱步。

《高長虹傳略》

  文載《新文學史料》一九九○年第四期。作者言行。
  我認為這是一篇很好的傳記。關於高長虹,過去人們所知甚少,現在,差不多都忘記了。他的同鄉人士,近年出版了他的文集,我尚未見到,讀了這篇傳記,卻有些感觸。過去,人們鄉里觀念重,常有一些有心人,把地方文獻徵集出版,不埋沒人才,原是一件好事。現在山西一些同志,也注意到這方面的工作,引起我的興趣。
  我開始留心文壇事跡之時,狂飆運動,已經過去了。我傾心的是當時正在熾熱的左翼文學運動。狂飆運動,這一名詞雖然響亮得很,鮮明得很,但在社會上,甚至在文藝界,似乎並沒有留下多少使人記憶的事跡和影響。我知道高長虹這個人名,不是從他的著作、文章,而是從魯迅和別人的文章。
  有一次,我在北平的冷攤上,遇到一本狂飆週刊的合訂本,也沒引起購買的想法。這說明,熱鬧一時的狂飆,已被當時的文學青年所冷落。
  任何運動的興起,都必有時代思潮做基礎,狂飆運動,不過是五四運動的一個餘波。它體現的還是愛國精神和民主科學兩個口號,但時代思潮,繼續向前發展,狂飆的主將,沒有這方面的準備,也沒有這方面的熱情,很快就被「時代的狂飆」,吹到了旁邊,做了落伍者。因此,他們的運動,也就成了尾聲。
  高長虹書讀得是多的,文筆是鋒利的,也有股子幹勁,也具備一種野心。但據我看,他是個個人主義者,也有些英雄色彩。但不與時代同步,不與群眾結合,終於還是落到無用武之地的寂寞小天地裡去了。
  他的一生,追求探索,無書不讀。隻身一人,一囊一杖,遊歷數國,也不知他是如何生活的。他好像沒有固定的信仰,也不做任何實踐,甚至也不願系統地研究一種學問。一生犧棲皇皇,不禁使人發問:夫子何為?
  最後,終於感到,這樣大的天地,這樣多的人民,竟沒有一個安身立命的落腳之地。這不是時代的悲劇,只能說是一個人的、一個性格的悲劇。
  耕堂曰:一九四四年至一九四五年,我在延安,住橋兒溝東山。每值下山打飯,常望見西山遠處,有一老人,踽踽而行,知為高長虹。時距離遠,我亦無交遊習慣,未能相識。
  另,我長期在晉察冀邊區工作,山西之盂縣,曾多次路過。以當時不知為高氏故鄉,故亦未加採訪。今讀此傳,甚為高夫人行為所感動。以她的堅貞死守之心,高唯一的一張青年時照片,得以留存,使後人得睹風采。高緊閉雙唇,可觀其自信矣!
                     1990年12月27日
  傳略引高氏文章:軍閥是些被動的東西,他們被歷史、制度、潮流夾攻著而辨不出方向,他們沒有自覺,沒有時代,他們互相碰沖而無所謂愛憎,他們所想佔據的東西是實際上並沒有的東西,他們衝鋒陷陣在他們的夢想裡,他們全部的歷史便是,短期的紛擾與長期的滅亡。
  讀著這段文章,我不知為什麼,會想到文藝界的一些英雄豪傑身上去。
                     次日又記

《文人筆下的文人》

  岳麓書社出版,鳳凰叢書的一種。
  最近,孫玉蓉女士,送我這樣一本她參與編輯的書。在魯迅條目下,有鄭振鐸、夏丐尊、林語堂、郁達夫,寫的四篇悼念魯迅的文章。
  青年時,我對有關魯迅的文章,是很有興趣的,見到必讀。
  我在抗日時期,還編寫過一本小書,題名《魯迅、魯迅的故事》。上部是我改寫的魯迅的小說,使它更通俗一些,簡短一些。下部,就是憑借我記憶的,別人寫的有關魯迅的材料,編寫成魯迅日常生活、日常言行的小故事。這本小書,一共有五、六萬字,在晉察冀邊區鉛印出版,沙可夫同志還給我寫了一篇序。
  書中所記材料,是我在北平流浪時,有機會讀到的。一九三六年暑期以後,我就到農村教書去了,閱讀雜誌報刊的機會就少了。尤其是在一九三七年以後,上海出版的書籍刊物,在敵後就很難見到了。
  所以這四篇文章,我過去都沒有讀過。現在年老無事,每晚在燈下,總是看點書解悶,在得到這本書以後,就先讀了起來。
  這是有原由的。年老了,朋輩不斷物故。自己舞文弄墨慣了,常常寫些悼念文章。也加強了這方面的學習參考。最近把積存多年的《金石粹編》、《金石文鈔》,以及字帖中的碑傳墓誌,都找了出來。翻翻看看,古人是如何寫作這類文字的,知道其中問題不少,經驗也很多。
  耕堂曰:悼念文字,實亦傳記文學之一種,或為傳記文學之素材。然其寫作,優劣差異甚大。傳記重事實,重言行。
  熟悉者,當推死者的家屬、親戚、僕從。但自古以來,又以家屬之言多親情,僕從之言多忌諱,親戚之言多掩飾,不為史家所重視。因此,又求之於與死者既有交往,所知較多,能夠直言,且善於用文字表達者。此亦難矣!
  綜觀以上四篇,文如其人。鄭文重情感;夏文重事實;郁文重全面、系統;林文則重個人意氣,以私情代事實,多臆想、誇張、推測之詞。最不足取,且不足為訓也。近日頗有人提倡反面文章、不同意見。但不管什麼意見,也必根據事實,即死者生前之言行說話,以符天下公論。
  古今傳記文字之難,在於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名人之傳記文字尤難,在於謬托知己,藉以自炫。或生前多傾軋,身後多頌詞,虛偽之情,溢於言表。
  夏氏之文,只記親身所見、所聞,知道多少就記多少,不求驚人,不涉無稽,簡單明瞭,實事求是。此乃教育家兼作家之文章,長者仁者之言語,是我們學習的範文。
                     1990年12月28日

《船山全書》

  這是岳麓書社近年正在進行的一件大工程,實際負責編校者為楊堅同志。每出一冊,必蒙惠贈。書既貴重,又系我喜讀之書,深情厚意,使我感念不已。我每次覆信,均望他堅持下去,期於底成,因為這是千秋大業,對讀書人有很大功德。
  過去,寒齋藏書中,有金陵書局,曾氏木刻本《讀通鑒論》,上等毛邊紙印,字大行稀,天地寬廣,雖字體有些笨拙(就是後來常見的金陵刻經處所刻佛經那種字體),然仍不失為佳本。
  書有棕色大漆木板夾,全書有一尺多厚,搬動起來,很不方便,然分冊甚薄,把持方便,甚便於老年人閱讀,故為珍藏之一種。
  此外,我還買過世界書局出版的《讀通鑒論》,洋裝厚本。
  因素不喜世界書局所印書籍的字型和版式,後送給鄒明。今鄒明逝世,彼家恐無人問津此類讀物矣。
  又在天津古籍書店,見過太平洋書店所印之《船山遺書》,平裝,大字,分冊多,閱讀亦方便,當時尚不知重視王氏著作,疏忽未收,價錢不會太貴的,至今很是後悔。
  我還藏有四部備要本《宋論》。
  近年,我還陸續購買了中華書局印行的王氏零星小書,如《楚辭通釋》、《黃書》、《噩夢》等。
  現在,岳麓所印全書我已經收到六冊,王氏的主要著作,已包括在內。他們是在前人的工作基礎上,再進行精細的工作,並用新發現的珍貴抄本作依據,重新進行編校。其優越之處,是不言自明的。
  我對王氏發生敬仰之情,是在讀《讀通鑒論》開始。那是六十年代之初,我正在狂熱地購求古籍。我認為像這樣的文章,就事論事,是很難寫好的。而他竟寫得這樣有氣勢,有感情,有文采,而且貫徹古今,直到《宋論》,就是這種耐心,這種魄力,也非常人所能有的。他的文章能寫成這樣,至少是因為:
  (一)他有自己的政治思想,政治經驗;(二)他有豐富的人生閱歷,瞭解民情;(三)他有表達自己思想感情的文字能力;(四)他有一個極其淡泊的平靜心態,甘於寂寞,一意著述。(五)這很可能是時代和環境造成的,無可奈何的人生選擇。
  等到我閱讀了他另外一些著作後,我對他的評價是:
  (一)他是明代遺民,但有明一代,沒有能與他相比的學者;(二)他的著述,在清初開始傳佈,雖並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但有清一代,雖考據之學大興,名家如林,也沒有一個人,能與他相比;(三)清初,大家都尊稱顧炎武,但我讀他的《日知錄》,實在讀不出個所以然來。他的其他著作,也未能廣泛流傳。人們都稱讚他的氣節,他的治學方法,固然不完全是吹捧,但也與他雖不仕清廷,卻有一些當朝的親友、學生,作為背景有關。自他以下的學者,雖各有專長,也難望王氏項背。因為就博大精深四字而言,他們缺乏王夫之的那種思想,那種態度,那種毅力。
  他是把自己藏在深山荒野,在冷風淒雨,昏暗燈光之下,寫出真正達天人之理、通古今之變的書的人。
  他為經書作的疏解,也聯繫他的思想實際,文字多帶感情,這是前人所未有的。即以楚辭而論,我有多種註釋本,最終還是選中他的《楚辭通釋》一書為讀本。
                     1991年5月10日

《劉半農研究》

  載《新文學史料》一九九一年第一期。
  材料共三篇:劉氏日記通讀;徐瑞岳作劉氏研究十題摘讀;其他一篇未讀。
  劉氏著作,我只買過一本良友印的他的《雜文二集》,精裝小型,印刷非常精美,劫後為一朋友借去未還。
  記得劉氏逝世後,魯迅先生曾寫一文紀念,我至今記得的有兩點:一、劉氏為人,表現有些「淺」,但是可愛的;二、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思想,常受朋友們的批評。我一向信任魯迅先生的察人觀世,他所說雖屬片面,可能是準確的。
  紅袖添香云云,不過是舊日文人幻想出來的一句羨美之詞,是不現實的。懸樑、刺股,鑿壁、囊螢,都可以讀書。唯有紅袖添香,不能讀書。如果誰有這種條件,不妨試驗一下。
  但文人性格中,往往會存在這麼一種浪漫傾向。以劉氏請賽金花講故事為例:當時賽流落在北京天橋一帶,早已經無人提起她。是管翼賢(《實報》老闆)這些人發現了她,當做新聞傳播出去。最初聽賽信口開河的有傅斯年、胡適等人,聽得欣然有趣。但傅和胡只是聽聽而已,不會認真當做一件事,去收集她的材料,更不會認真地為她樹碑立傳。因為這兩位先生,城府都是深遠的,不像劉半農那麼淺近。
  賽雖被寫進《孽海花》一書,但並非正面人物,更無可稱道之事。當時北京,經過八國聯軍入侵之痛的老一輩人還很多,也沒人去恭維她。劉送三十元給她,請她講故事六次,每次胡亂說一通,可得五元,在當時處於潦倒狀態的老妓女來說,何樂而不為?
  劉就根據這個談話記錄,準備為她立傳,因早逝,由他的學生商鴻逵完成,即所謂《賽金花本事》一書,一九三四年出版。當時東安市場小書攤,都有陳列,但據我所知,很少有人購買。因為華北已處於危亡之際,稍有良知的,都不會想在這種人物身上,找到任何救國圖存的良方。有人硬把賽金花的被提起,和國難當頭聯繫起來,是沒有道理,也沒有根據的。
  劉氏這一工作,是徹底失敗了。當然,他成功的方面很多,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使我深受感動的,是徐瑞岳文章中,引敘齊如山對劉的勸告。齊說:「賽金花自述的一些情況,有些頗不真實,尤其是她和瓦德西的關係,似有生拉硬扯和修飾遮掩之嫌,撰稿時要多加謹慎。」並說:「以小說家、詩家立場隨便說說,亦或可原,像你這大文學家,又是留學生,若連國際這樣極普通的情形都不知道,未免說不過去。而且你所著之書,名曰本事,非小說詩詞可比,倘也跟著他們隨便說,則不但於你名譽有關,恐怕於身份也有相當損處。」朋友之間,能如此直言,實屬不易。
  同樣,我也佩服錢玄同對商鴻逵的訓教。徐氏原文稱:
  「時在北大研究院的錢玄同聽說此事後,甚為生氣,把商鴻逵叫去狠狠訓了一頓,認為一個尚在讀書的研究生,不應該去訪問什麼賽金花,更不應該為風塵女子立傳。商鴻逵從錢玄同那兒恭恭敬敬地退出來,又跑到時任北大文科主任的胡適之處,向胡氏詳盡地匯報了撰書的起因和經過,並得到了胡適的首肯。」
  從這一段文字,可同時看出:錢、商、胡三個人的處世為人的不同。
  耕堂曰:安史亂後,而大寫楊貴妃;明亡,而大寫李香君;吳三桂降清,而大寫陳圓圓;八國聯軍入京,而大寫賽金花。此中國文人之一種發明乎?抑文學史之一種傳統乎?不得而知也。有人以為:通過一女子,反映歷代興亡,即以小見大之義,余不得而明也。當然,文學之作,成功流傳者亦不少見。《長恨歌》,《桃花扇》,《圓圓曲》,固無論矣。即《孽海花》一書,亦不失為佳作,然失敗無聊之作,實百倍於此,不過隨生隨滅,化作紙漿,不存於世而已。而當革命數十年之後,人民處太平盛世之時,此等人物,又忽然氾濫於文藝作品之中,此又何故使然歟?
                     1991年5月23日上午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