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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年二月。

  鐘亦成聽老魏講黨課。頭一天,鐘亦成年滿十八歲了,支部通過了他轉為正式黨員。
  老魏在黨課中講道:
  「一個共產黨員,要做到真正的布爾什維克化,要獲得完全的、純潔的黨性,就必須忘我地投身到革命鬥爭中去,還必須在黨的組織的幫助下面,運用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武器,改造思想,克服自己身上的個人主義、個人英雄主義、自由主義、主觀主義、虛榮心、嫉妒心……等等小資產階級的以及剝削階級的思想意識。
  「……以個人主義為例。無產階級是沒有個人主義的,因為他自身一無所有,失去的是鎖鏈而得到的是全世界,為了解放自己必須首先解放全人類,他的個人利益完全溶合在階級的利益、全人類的利益之中,他大公無私,最有遠見……而個人主義,是小私有者、剝削者的世界觀,它的產生來自私有財產和階級的分化……個人主義和無產階級的政黨的性質是完全不相容的……一個個人主義嚴重而又不肯改造的人,最終要走到蔣介石、杜魯門或者托洛茨基、布哈林那裡去……」
  「太好了!太好了!」鐘亦成幾乎喊出聲來。個人主義是多麼骯髒,多麼可恥,個人主義就像爛瘡、像鼻涕,個人主義者就像蟑螂、像蠅蛆……
  區委書記者老魏繼續講道:
  「共產黨員是無產階級的先鋒戰士,是擺脫了一切卑污的個人打算和低級趣味的人。他有最大的勇敢,因為他把為了黨的事業而獻身看做人生最大的幸福。他有最大的智慧,因為他心如明鏡,沒有任何私利物慾的塵埃。他有最大的前途,因為他的聰明才智將在千百萬人民的鬥爭事業中得到鍛煉和成長。他有最大的理想——在全世界實現共產主義。他有最大的氣度,為了黨的利益他甘願忍辱負重。他有最大的尊嚴,橫眉冷對千夫指。他有最大的謙虛,俯首甘為孺子牛。他有最大的快樂,黨的事業的每一點每一滴的進展都是他的歡樂的源泉。他有最大的毅力,為了黨的事業他不怕上刀山、下火海……」
  黨課結束以後,鐘亦成和凌雪一起走出了禮堂。鐘亦成迫不及待地告訴凌雪說:
  「支部已經通過了,我轉成正式黨員」。在這個時候聽老魏講課,是多麼有意義啊。給我提提意見吧,我應該怎樣努力?我已經訂好了克服我的——個人英雄主義的計劃,我要用十年的時間完全克服我的非無產階級意識,做到布爾什維克化,做一個像老魏講的那樣的真正的無產階級先鋒戰士。幫助我吧,凌雪,給我提提意見吧!」
  「你說什麼,小鐘?」凌雪眨了眨眼,好像沒怎麼聽懂他的話,「我想,做一個真正的合格的共產黨員,這是需要我們努一輩子力的,十年……行嗎?」
  「當然要努力學習,努力改造終身,但總要有一個哪怕是初步實現布爾什維克化的目標,十年不行,就十五年、十六年……」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

  七年以後,鐘亦成被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
  經過了三個多月的大量的工作,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其結果卻是早已注定了的政治的、思想的、心理的過程,其中包括宋明同志的耐心的、有時候是苦口婆心的推理與分析;鐘亦成的一次比一次詳盡、一次比一次上綱上得高、一次比一次更難於自拔的檢討;群眾的最初並無惡意、但在號召之下所作的揭發批判,當然其中也有人為了表現自己的革命性而加大了嗓門和挑選了最刺人的詞句;到後來,由於宋明的深文周納的分析和鐘亦成的連自己聽了也會嚇一跳的檢討,更由於周圍政治氣溫的極度升高,這種揭發批判變成了無情的毀滅性的打擊、鬥爭,最後,做出了上述結論。
  定右派的過程,極其像一次外科手術。鐘亦成和黨,本來是血管連著血管,神經連著神經,骨連著骨,肉連著肉的,鐘亦成和革命同志,和青年,和人民群眾,本來也是這樣血肉相連的。鐘亦成本來就是黨身上的一塊肉。現在,這塊肉經過像文藝評論的新星和宋明同志這樣的外科醫生用隨著氣候而脹脹縮縮的儀表所進行的檢驗,被鑒定為發生了癌化惡變。於是,人們拿起外科手術刀,細心地、精緻地、認真地把它割除、拋掉。而一經割除和拋掉,不論原來的診斷是否準確,人們看到這塊被拋到垃圾桶裡的帶血的肉的時候,用不著別人,就是鐘亦成本人也不能不感到厭惡、噁心,再不願意用正眼多看它一眼。
  對於鐘亦成本人,這則是一次「胸外科」手術,因為,黨、革命、共產主義,這便是他的鮮紅的心。現在,人們正在用黨的名義來剜掉他的這顆心。而出於對黨的熱愛、擁護、信任、尊敬和服從,他也要親手拿起手術刀來一道挖,至少,他要自己指劃著:「從這兒下刀,從這兒……」
  當這個手術完成以後,當鐘亦成從鏡子裡看到一個失去了心的人的蒼白的面孔的時候,他……
  天昏昏,地黃黃!我是「分子」!我是敵人!我是叛徒!我是罪犯!我是醜類!我是豺狼!我是惡鬼!我是黃世仁的兄弟、穆仁智的老表,我是杜魯門、杜勒斯、蔣介石和陳立夫的別動隊。不,我實際上起著美蔣特務所起不了的惡劣作用。我就是中國的小納吉。我應該槍斃,應該亂棍打死,死了也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成了一口粘痰,一撮結核菌……
  坐上無軌電車,我不敢正眼看售票員和每一個乘客,因為我理應受到售票員和每一個乘客的憎惡和鄙夷。走進郵局,當拿起一張印有天安門的圖案的郵票往信封上貼的時候,我眼前發黑而手發抖,因為,我是一個企圖推翻社會主義、推翻中華人民共和國、推倒五星紅旗和光芒四射的天安門的「敵人」!走過早點鋪,我不敢去買一碗豆漿,我怎麼敢、怎麼配去喝由廣大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的農民種植出黃豆,由廣大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的工人用這黃豆磨成,而又由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的店員把它煮熟、加糖、盛到碗裡、售出的白白的香甜的豆漿呢?我看到了報紙上刊出了我國人民銀行發行硬幣的消息,看到了人們怎樣快樂而又好奇地急於去搜羅、保存、欣賞和傳看一分、兩分和五分的鎳市,人們歡呼國民經濟的繁榮,社會主義的優越,物價的穩定,貨幣值的有保障和硬幣的美觀、喜人、耐用。我也得到了一枚五分錢的硬幣,我也喜歡,觀賞著硬幣上的國徽、五星紅旗、天安門、麥穗、年號,愛不釋手……但是,突然,在反光的硬幣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癩皮狗的形象……我有什麼資格、有什麼權利為了社會主義中國的經濟成就而歡欣鼓舞呢?我不是共和國的敵人、社會主義的蛀蟲嗎?我和祖國的矛盾,不是不可調和的、對抗性的、你死我活的敵我矛盾嗎?不是說不把我揪出來,斗倒斗臭,就會使中華人民共和國滅亡嗎?我不是只能和漢奸、特務、賣國賊為伍嗎?漢奸、特務和賣國賊難道也歡呼中華人民共和國發行硬幣嗎?
  毛主席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了?這都是真的嗎?真的?
  鐘亦成整夜整夜地不睡,他吃得很少,喝得也很少,但他不斷地小便,不斷地出汗。每二十分鐘,他小便一次。五天以後,他的體重由一百二十四斤降到八十九斤,他脫了形,變了樣。宋明同志見他這個樣子,鼓勵他說:「脫胎換骨,脫胎換骨,你現在不過剛剛開始!」
  
  一九六七年三月。

  群眾組織舉行對老魏的批鬥大會,老魏撅在中間,右邊是鐘亦成,左邊是宋明陪鬥,鐘亦成被按倒,「跪」在台上,以示與老魏和宋明有別,體現了區別對待的「政策」。
  革命造反派說:「魏××,借講黨課為名,大肆放毒,為劉少奇的黑修養搖旗吶喊,宣傳馴服工具論、公私溶化論、吃小虧佔大便宜論……他,走資派,一貫包庇和重用假黨員、真右派鐘亦成,一貫包庇和重用反革命修正主義理論家宋明……」
  「堅決打倒魏××!打倒宋明!鐘亦成永世不得翻身!」
  「砸爛魏××的狗頭!宋明不老實就嚴厲鎮壓!」
  「只准左派造反,不准右派翻天!鐘亦成想翻案就讓他嘗一嘗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
  鐘亦成痛苦、不安,因為他知道,抄家的時候抄走了他一九五一年聽老魏講黨課時詳細記錄的筆記。為了搶這本筆記,革命造反派與無產階級革命派打得頭破血流,重傷一個,輕傷七名。最後,召開了這次批鬥會,作為「反面教材」的就是這本他始終珍愛的筆記。由於痛苦和不安,他不由得扭動了身軀,這使抓著他的頭髮的手,更加狠狠地把他的頭抓緊,下按、再提起、再下按。
  這天晚上,宋明同志自殺了。他長期患有神經衰弱症,手頭有許多安眠藥片。這件事,給鐘亦成留下了十分痛苦的印象。他堅信宋明不是壞人。宋明每天讀馬列的書、毛主席的書、讀中央文件和黨報黨刊直到深夜,他熱衷於用推理、演繹的方法分析每個人的思想,把每粒芝麻分析成西瓜,卻自以為在「幫助」別人。一九五七年,他津津樂道地、言之成理地、一套一套地、高妙驚人地分析鐘亦成所說的每一句話或者試寫過的每一句詩,證明了鐘亦成是徹頭徹尾的資產階級右派。「不管你自覺不自覺,不管你主觀上意識到還是沒有意識到,你的階級本能的流露,你的言行舉措的實質,其客觀的不依人們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性質,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他說。他舉例:「譬如你很喜歡問別人:『今天會不會下雨?』你的一首詩裡有一句:『不知明天天氣是晴還是陰?』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是典型的沒落階級的不安心理……」宋明的分析使鐘亦成瞠目結舌、毛骨悚然而又五體投地。然而,就在進行這種分析的同時,宋明從生活上仍然關心和幫助著鐘亦成,下雨的時候借給鐘亦成雨衣,在食堂吃餃子的時候給鐘亦成倒醋,「處理」完了以後真誠地、緊緊地握住鐘亦成的手:「你是有前途的,但要換一個靈魂。祝你在改造自己的道路上前進到底,把屁股徹底地移過來。」「徹底地忘掉小我,投身到革命的洪爐裡去吧!」他說了許多熱情而真摯的,而且,以鐘亦成當時的處境,他覺得是很友好的話。但宋明自己卻原來是那樣軟弱,他選擇了一條根本用不著那樣的道路,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只是輕而又微地觸動了一下他,他就受不了了——願他安息。
  
  一九七九年。

  一個灰影子鑽到了鐘亦成的臥室。灰影子穿著特利靈短袖襯衫、快巴的確良喇叭褲,頭髮留得很長,斜叼著過濾嘴香煙,懷抱著夏威夷電吉他。他是一個青年,口袋裡還裝有袖珍錄音機,磁帶上錄製了許多「珍貴的」香港歌曲。不,他不年輕,快五十歲了,眼泡浮腫,嘴有點歪,牙齒、舌頭和手指被劣質煙草熏得褐黃,嘴裡滿是酒氣,臉上卻總是和善的笑容。也許他只有四十多吧,大眼睛,雙眼皮,渾身上下,一塵不染,筆挺筆挺,講究吃穿,講究交際,臉上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氣,眼神裡卻是一無所長的空虛。或者,她只是一個早衰的女性,過早地白了頭髮,絮絮叨叨,唉聲歎氣。或者,他又是另一副樣子。總之,他們是一個灰影,在七十年代末期,這個灰影常常光臨我們的房舍。
  灰影扭動舌頭,撇著嘴說:「全他媽的胡扯淡,不論是共產黨員的修養還是革命造反精神,不論是三年超英,十年超美還是五十年也趕不上超不了,不論是致以布禮還是致以紅衛兵的敬禮,也不論是衷心熱愛還是萬歲萬歲,也不論是真正的共產黨員還是黨內資產階級,不論整人還是挨整,不論「八·一八」還是「四·五」全是胡扯,全是瞎掰,全是一場空……」
  「那麼,究竟還有什麼真實的東西呢?究竟是什麼東西牽動你,使你不願意死而願意活下去呢?」鐘亦成問。
  「愛情,青春,自由,除了屬於我自己的,我什麼都不相信。」
  「為了友誼,乾杯!其實,我早就看透了,早就解脫了。五七年也讓我去參加鳴放會,給他個一言不發!二十多年了,我不讀書,不看報,照樣領工資……」
  「生為中國人就算倒了霉。反正中國的事兒一輩子也好不了,乾脆來個大開放。
  「我的女兒在搞第三十四個對象了,但是,不行,不順我的心,不能……」灰影子說。
  「好吧,我們先不討論你們的要求是否合理。」鐘亦成說,「我只是想知道,為了國家,為了人民,或者哪怕僅僅是為了你個人,為了你的愛情和自由,為了你的友人和酒杯,為了你能活著混下去,能夠大言不慚地講什麼開放,也為了你的女兒……不,應該說是你自己找到理想的女婿,你們做了些什麼?你們準備做什麼?你們有能力做什麼?」
  「……傻蛋!可憐!到現在還自己束縛著自己,難道你的不幸就不能使你清醒一點點?」灰影子生氣了,轉守為攻。
  「是的,我們傻過。很可能我們的愛戴當中包含著癡呆,我們的忠誠裡邊也還有盲目,我們的信任過於天真,我們的追求不切實際,我們的熱情裡帶有虛妄,我們的崇敬裡埋下了被愚弄的種子,我們的事業比我們所曾經知道的要艱難、麻煩得多。然而,畢竟我們還有愛戴、有忠誠、有信任、有追求、有熱情、有崇敬也有事業,過去有過,今後,去掉了孩子氣,也仍然會留下更堅實更成熟的內核。而當我們的愛,我們的信任和忠誠被蹂躪了的時候,我們還有憤怒,有痛苦,更有永遠也扼殺不了的希望。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心靈曾經是光明的而且今後會更加光明。但是你呢?灰色的朋友,你有什麼呢?你做過什麼呢?你能做什麼呢?除了零,你又能算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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