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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於是我想起了你,你這只可憐的沒有來歷的虎斑小黃貓。寫者認定,在整個六十年代後五年與七十年代前五年,這隻小貓是錢文生活中最重要的角色,是那十年的最主要的所指與能指。寫者甚至曾經計劃將本書命名為《養貓的季節》。養貓才是綱,養貓才有終極關懷、普遍深度、人文主題和道德激情,其餘全是目。
  你這隻小貓兒果真是晦氣的「十三點」陸月蘭帶到錢文這邊來的麼?也許你只是來自小說寫家的偶動靈機?也許寫者對於小說的太多的政治背景敘述感到歉意,他再也忍受不了他自己的夾敘夾議的宏大文體,他急切地需要你的渺小你的溫馨你的軟弱你的對於時代的疏離來平衡小說的趣味,來安慰變來變去的教授與副教授們的趨時心理,並裝扮小說以或缺的親切隨意。渺小的腸胃呀,我怎麼能整日地只給你以時代中外全席!也許你像靈隱寺的飛來石,你是天外飛來一貓?那麼多的浮沉榮辱,悲歡離合,生老病死都只不過變做寫家的作料、包袱和花式子——也許更壞,那不過是他們沽名釣譽的身段和巧言令色的口水;何況一隻來歷不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為何的小貓!然而,你誕生了,帶著先驗的莊嚴。你是頑強與頑固的,你要求著自己的並承擔著本系列長篇小說的某些不可或缺的命運與故事契機。什麼都沒有,還不能有一點渺小的悲鳴麼?咪——噢……咪——噢……你開始了,你的叫聲裡充滿悲慼!
  當第二天你稍稍平靜了一點以後,錢文抱起了你這雙眼閃著驚懼的光芒的小貓。他的手立即接觸到了你的薄如紙張的肚皮與細如竹篾的柔弱肋骨,他只要稍稍加一點力,就能把你的全部骨骼攥成一個小球。他非常難過,一隻過瘦的貓竟然引起了他的那麼恐怖的感覺,這是他從來沒有遭遇過的。一個生命能夠弱小軟賤到這種程度,以至與死亡並無太大的區別,比死亡百倍地軟弱、恐怖與無助,這是他從來沒有遭遇過的。而且,顯然來到世間並沒有太久的小貓的眼睛上長著眼屎,你絕望地吃力地睜著眼睛,活像是一個六十四歲、出版不了詩集也混不上正處級待遇的老詩人,當然也就是一個牛鬼蛇神即被某雜誌認定的不同政見者。你瘦得失落了體重,正像後來的詩人們胖得失落了詩之仙姿。你目光等待的不是生活而是生活的懲罰。你的皮毛也不乾淨。污穢,瘦小,驚惶,恐懼……莫非你也是剛剛受到了批鬥?你已經許多天沒有吃上過殘渣魚兒。
  由於驚慌,你從下體流出了一點液體。錢文本來是最怕牲畜的糞尿的,這次出於憐憫,他竟然沒有把你拋在地上。他把你輕輕地柔和地放下。他把被你尿濕的手放在褲腿上擦了擦。他拿起一塊干饃,咬下一口,嚼了嚼,帶著溫暖濕潤的唾液餵給了你。而你只是驚懼地注視著,你似乎無法理解錢文是在做什麼,你根本意識不到人可能餵養你,(用九十年代流行的一個其實不通的詞兒)關愛你。在失落了體重的同時,你也失落了對於人這種崇高動物的信任。你變得躲避起崇高來了。
  錢文開始撫摸你的毛皮。頭兩次撫摸使你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你也已經不理解撫摸,而只理解折磨和虐殺——也許你以為錢文的撫摸你是為了尋找可以游刃有餘的肌理——以便輕鬆地屠宰和剝掉你的皮。
  對於你來說,這好比過了幾天。對於錢文來說,這只不過是幾分鐘。撫摸了那麼久竟然你還沒有被屠殺和剝皮,所以你忽然感覺到了文理不通的關愛。貓和人一樣,常常多疑又常常輕信。你甚至溫馨有加地喵地叫了一聲,像叫自己的慈娘。你的聲音被堵了回去,被你自己。你已經受盡了頑童和陌生人的折磨,你無法信任錢文,現在你還完全沒有贏得抒情詠歎的貓權。
  又一次輕柔的撫摸。你略略一鬆弛,只覺得渾身都融化了。你無意中伸展了下自己,你突然變大了;大而鬆軟,錢文歡呼了一聲。他繼續撫摸你,並且輕輕地拍了拍你的腦袋。
  於是你聞了聞又舔了舔錢文嚼給你的饃饃。你已經決定要下嘴了,你已經有五天沒有吃到東西了,五天內你只是在垃圾堆上嚼過一小塊爛紙。饃饃的味道使你覺得困惑。這是什麼?這是能夠吃的麼?你不敢相信帶有人的唾液氣味的饃饃。你覺得那更像一個陰謀。當人們追逐你毆打你用石塊砍你砸你的時候,你覺得正常並且真實,而當你得到關愛的時候,你斷定這只是陰謀。貓的已經相當進化了的本能告訴你,寧可餓死也不可中計。你怔在了那裡。
  你沒有吃。你又縮小了。你恢復了正在消失的那副樣子,像陽光下的一隻雪貓。
  很可能人是不能夠隨便地表達關愛的。任何關愛的表示和動作,都會使關愛變得比當初真實和強烈起來。你的瘦弱和虛熱,你的柔軟和無助,一旦不僅是通過眼睛而且是通過手掌與手指傳達給錢文以後,錢文就激動起來了。他是多麼希望你能吃他嚼給你的饃饃呀。當你的小嘴靠近饃饃的時候,錢文的心也懸到了嗓子眼上,甚至錢文自己的唾液也開始分泌了。你沒有吃饃,但是錢文自己的喉頭翻了翻,似乎是吞嚥了點什麼。你還不吃,他吞嚥的是徹骨的冷氣。你最後一刻的拒食,使錢文只覺得是已經吃下的東西又被外力從口腔裡奪了出來。他有點激動乃至是有點憤怒了。他一躍而起,從碗櫃裡拿出一條羊肉,他拿起羊肉在你鼻子前甩了甩,一股異香使你暈眩。錢文乾脆把羊肉摔到了你的鼻子下。
  於是昏天黑地的大嚼開始了。你在這一刻回到了你的茹毛飲血的野貓列祖列宗那裡,你雖然弱小,然而仍然不能排除古久的洪荒密林中猛獸先貓的野性,那獸中之王的虎氏家族的基因。在你咬到第一口羊肉的時候,你的威脅性的嘶吼的聲音開始發出,你的利爪也開始伸展——刀出鞘而箭上弦了。你的遺傳基因通知你,獲得了美食的時候也就是一級戰備的關頭,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地準備廝殺,保衛自己的食物,寧可流盡鮮血也決不把到了口的食物讓給更凶狠的獸類。即使馴化、羸弱和困頓到如今這種半死不活的樣子也罷,即使還遠沒有發育成貓的樣子也罷,你仍然在瞬間顯現出了食肉類動物的虎威。
  狼吞虎嚥,風捲殘雲,錢文好不痛快!你也伸出紅紅的小舌頭,舔著嘴唇和鼻孔,發出愉快的嗚嗚聲,再低下頭東找找西找找,意猶未盡地嗷了一聲。這一聲嗷已經不再是微賤的而是威猛的了。
  錢文又激動了,他看到了小貓的用食,他看到了一個可憐的小生命的起死回生,他看到了一隻萎瑣衰竭尷尬的小貓蘊藏著的虎豹的靈魂。他連忙去找另一塊羊肉,雖然,那個年月買肉是要肉票的,而且即使有了肉票也常常買不到肉使肉票「過期作廢」。錢文興奮地用鈍刀剁下了一條肉,忽然,他粗中有細,他又嚼了一塊饃饃,他盡量把爛饃饃與肉條混合起來,他捏得兩手髒污污。你聞到了新鮮的羊肉氣味,這一次的肉味比第一次的更清晰和鮮活,你怒吼了,然後來不及讓錢文做出反應,你從怒吼變成了慘叫,為了一塊羊肉你已經狂怒失態了。
  你瘋狂地繼續吃下了那麼多。你的肚子立即鼓脹起來。你開始覺察到了錢文的可愛與可以信賴了。取得一隻貓的信任畢竟比取得一個領導的信任容易得多。你大大方方地東張西望,你用力聞個不住。你準備記下這個地方了。你繼續伸伸懶腰搖搖尾巴,尾巴一搖,你就回到文明社會中來了。你用舌頭舔濕了你的前爪,你開始洗臉——你更加融入了北半球文明圈。你急了,你東找找,西覓覓,你發出了短促的銳厲的叫聲。
  錢文不知道你要什麼,你愈顯不安。東菊判斷:「它要尿尿!」果然,你是決不隨地便溺的淑女,錢文為你打開了門,你冒著嚴寒外出小解,小解完了還要掩埋自己的不雅的遺留物,蹬不動冰凍如鐵的土了,便蹬下了些許積雪。你回到房間,你突然被疲倦攫住了,你就在錢文的破皮鞋上睡下了。你的鼾聲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樂而不淫,怨而不怒。你又顯示了你的弱小與溫柔,你盤成一個圓球,你細小的樣樣俱全的生命領略的只是人的善意。錢文已經十分喜歡你了。錢文與東菊討論毛的花色品種,他堅持,這種虎斑黃貓是貓中的貴族,你就成了這個家庭中的最後的貴族了。
  然而,你為這次飢餓後的饕餮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你幾乎死在了這次大啖上。你一下子吃了那麼多肉,你的在飢餓中已經萎縮了的腸胃,卻已經喪失了你的祖先遺留下來的耐饑復耐超飽食的消化功能。於是,在這頓飽食之後三小時,你腹痛如絞,頭昏眼花,四腿軟綿。你縮成一團,陷入昏睡,一天過去了,兩天,三天四天和五天,五天過去了,你一動也不動,只是時而痙攣地痛楚地一抖。你無法自我清潔,你的貓色黯淡而且骯髒,你削瘦得只剩下骨架了。
  錢文一開始仍然認為你是餓的,他認定了你是餓壞了,當然,骨瘦如柴,毛皮無光,簌簌發抖,不是餓還能是什麼呢?於是他再次拿出自己的羊肉,他似乎已經下定決心,把一個月的肉票的定量全部獻給你。然而,你對於一切食物都已喪失興趣。你沒有反應。錢文用肉條捅你的鼻子,你只有昏天黑地地躲閃。錢文是多麼地失望啊。這時出現了驚人的機遇,卻原來是那個本地的半大小子捉住了一隻老鼠,他倒提著被他拍得半死的老鼠來找錢文,他說:「是一隻羊!真主在上,這是給你的貓兒的一隻新宰的羊!」他自己就像一隻貓一樣地興奮。然而,貓兒甚至於對於一隻活老鼠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熱情。你在老鼠面前,一點反應也沒有。
  「啊,天啊,你的死啦,你的貓死啦!」半大小子驚呼道。
  錢文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他撫摸這只可憐與可怖的貓。他摸到了小貓的凸硬的肚子,肚裡只像是有幾塊石頭。錢文發現了,原來問題不是發生於飢餓,而是發生於過食。你與錢文最崇拜的詩聖杜甫碰到了類似的遭遇。錢文懊悔不已,他立即把責任歸結到了自己頭上。五七五八年的事情以來,他已經習慣於碰到壞事就立即反省自身。看來五七五八的事情對人生也並非完全無益。他已經害死了四條魚,難道又要害死一隻貓麼?他無師自通地弄了一勺菜籽油——那個年頭吃的油更比肉珍貴難得。錢文把一勺油灌到了貓口裡,他殘酷地強迫那隻貓喝下了一勺清油。而且他成功了,他挽救了你的生命。當你終於拉出了你的一條粗硬得驚人的屎棍的時候,錢文是多麼高興呀!
  人,醜惡的與渺小的人,為什麼有時候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而那樣激動?是因為他們難得做一件好事麼?
  於是你與錢文結為生死之交,於是你養成了不但一隻貓難以養成而且一個人也是難以養成的吃食上的節制——自我控制能力。非禮勿食,過量勿食,非潔非時都不食。當錢文好不容易買到了肉票所供應的羊肉,你立即自覺迴避,走路的時候都繞著遠,一定與並非指定為貓食也沒有通過一定的程序將之賞賜給你的羊肉拉開距離。你已經知道了過食的危害,你更無師自通地知道取之無道的危險。你從錢文和東菊的神態與他們的言語中,你也懂得了他們是在諄諄告誡你不要碰那些羊肉。挽救了你的性命的錢文卻在擔心你偷他們的羊肉,這使你感到了失落和悲傷,因為你同樣需要尊嚴和信任。你乾脆低下了頭,你對那些肉連看也不看。於是他們驚呼了,真是貓中的君子——淑女,真是貓中的聖徒,真是清潔而沒有了低級趣味!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自覺自尊的貓!他們的誇獎使你得意,你的表現是更有出息了。餓死不偷食,憋死不(隨地)便溺,癢死不在家裡的傢具上磨爪子,你已經是一隻至善至美的貓女士了。
  除去吃飯和睡覺,你把全部時間放到了清潔自身上,你如此耐心地舔濕了爪子,再用爪子洗淨臉孔。你連尾巴也一段段地舔洗和咬洗乾淨。你嚼咬著打了綹的毛,清潔和理順它們。你嚼咬著和洗滌著你的爪心的肉塊。你耐心地做完了這一部分再做另一部分。雖然你的身體的構造使你在做自身的清潔衛生工作的時候碰到一些難以夠得著的死角,你仍然是耐心地一分鐘又一分鐘,十分鐘又十分鐘地做著,你的美容的堅決和耐心超過了人類,你的潔癖顯示了你的高雅,顯然你屬於高雅而不是通俗的寵物。錢文便來幫助你做你的死角的清理,他沾濕了一塊小毛巾,擦拭你的耳邊額頭,你們間似乎更加默契了。
  錢文常常是早上出發傍晚回來,當然,你不知道他是去下地勞動,是在永無休止地改造思想。漫長的沒有錢文的白天使你寂寞,於是一到下午,太陽剛剛偏西,你就躥房越脊跑到村口,你癡癡地張望著過往的所有車輛行人,你為這當中沒有錢文而悵惘。然而,一隻貓的耐心是人類所不能比擬的,你就這樣趴在村口的房頂上,你望一望遠方,你聞一聞遠處,你不動聲色地等著等著再等著,你是一個忠誠的守候者,友誼與忠誠的守望者。你像一尊石像,一守候就是五六個鐘頭。終於,時間到了,錢文回來了,他有時騎著一輛破自行車,有時是趔趔趄趄地拖著疲乏的步子。他扛著鐵掀或者砍土鏝。他穿著叫花子般的打滿補丁的衣裳。他的身上充滿著汗臭,植物毛毛,和混合著牛馬騾驢的糞便末子的塵土。你已經學會了辨別錢文的破車響動與他的腳步聲,你已經習慣於在下工時刻聞到錢文身上的骯髒的臭味。你還沒有看清他的形影,便從房頂上跳到了地上,不顧撞車或是被陌生人捕去的危險,你歡呼著撲向錢文,你又叫又跳,你跑過來又跑過去,你撒起了歡,你用你的小臉去磨蹭錢文的褲角,去磨蹭錢文的鞋面。錢文躬下了腰,向你伸出了愛撫之手,你伸出小小的紅舌,舔著錢文的手,你甚至露出一點點爪尖,癢癢地抓一下錢文,你掌握得恰到好處,抓他的癢癢而絕對不會造成對他的皮膚的傷害……你不知道該怎樣表達你的歡欣!
  而到了晚上,常常是你們四個「人」的乒乓球玩耍。你臥坐居中,錢文東菊和兒子各佔一方,他們互相拋擲著撥拉著小小的乒乓球。而你活躍地東撲西擋,上竄下跳,不時地「斷球」「傳球」「擊球」,有時你還四爪「盤球」「帶球」。凡是你能得到的球你都志在必得,球到手後再決定傳給哪一個人。卻原來你也有一種支配欲,有一種以自身為中樞的野心。對於球的感覺激發了你的興致,你的興致帶動了一個又一個的好球,球跳了,球滾動了,球出現了活潑的聲音,球也像你一樣地充滿了靈氣與對人的呼應。你對待乒乓球竟然比那三個人還要興奮,而你的技術顯然也更高超。你是名副其實的出人頭地。你的精彩表演時時博得那三個人的掌聲,歡聲笑語,響徹在那黝黑的土屋裡。這樣的輕鬆,這樣的物我兩忘,人畜同歡,這樣的童趣盎然的快樂的日子,人生一世又能有幾次?
  於是你在溫暖中長大,你的皮毛放出了光澤,你的眼珠神采奕奕,你的身軀大了又大,你對這一家人的脾性、愛好、禁忌、習慣益發瞭如指掌,你做他們希望你做的,你不做他們不願意你做的;你非禮勿食非禮勿溺非禮勿嬉非禮勿喵,錢文多少次看到這隻貓繞著他們的飯食和肉菜走路,跑出去很遠很遠大小便,發現了一件可以玩耍的東西例如一個線團或者一截繩頭一張紙片,在玩耍以前你都看一看錢文或者他的妻兒,當你以為得到了認可的暗示至少是沒有制止或者不快的表示,你才開始玩耍……錢文誇獎說:「世上哪有這樣有教養的貓崽呀!他比我們人還要自尊自愛!」
  而那一次,那是一個難忘的夜晚。那一天東菊帶著兒子回北京探親去了,而錢文不敢造次,不敢在不請假未獲准的情況下回北京。要請假在那樣的年月卻不知道該去找誰,弄不好也許找出病來,在一個動不動揪人斗人打人糟踐人的時期,人只能銷聲匿跡忍氣吞聲無聲無息而絕對不能張揚招搖沒事找事把別人的目光往自己身上引。這樣他就一個人留了下來。
  東菊和兒子走了以後,他才發現自己的心情不好。他獨處邊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家人在的時候不明顯,反正是起床吃飯下地勞動或者悶在家裡假裝有病或者有事,反正也沒有人過問他的事情,走到哪裡都是有他不多沒他不少,活著沒人討厭死了沒人心疼,他甚至於為這種處境而慶幸,可把我忘了吧,親愛的各位領導和同志們戰友們老大爺老大娘們!於是你的生活只剩下了妻兒,噢,當然,還有你,一隻可人的虎斑小黃貓,按,據說是黃貓最珍貴,黃貓身上才能看出虎的高貴的血統。
  但是現在他的妻子和孩子都走了,北京去了,到和他的過去聯結在一起而和他的現在風馬牛不相及的地方去了。妻與子一走,家也就不成其為家了,而沒有家,他簡直就失去了生存的必要與依據。
  只剩下了他和你。除了這只不能說話不能和他議論「文革」的形勢與毛主席的真實意圖的小動物以外,他再沒有親人了。
  於是他全部心思放到了你心上。他一會兒想餵你點這個,一會兒想給你吃點那個,攪得你都倒了胃口。你剛剛出去一小會兒,他就會「皮什皮什」地叫個不住。你也明白了錢文的無依無靠了,乾脆,除了如廁,你就趴在錢文眼前,一動不動,隨錢文要抱便抱,要摸就摸,要叫就叫。錢文叫貓用的是當地少數民族的叫法,他一叫你也就多情地叫上幾聲以為回答。而到了晚上,當錢文上了床以後,他是怎樣地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呀!於是你也就有意無意地跳上了他的床,你鑽進他的被窩,你靠近他的肚腰,他的手撫摸著你的身體,你的身體溫暖著他的枕席。你知道嗎?甚至當他翻身時也是特別小心翼翼的,他害怕壓著你。
  英雄氣短,貓狗情長。在嚴峻的歲月他好像有一種預感,他害怕失去你!
  於是我們要說到那個晚上了,那是邊疆的三月,那天起了風。三月的風天在邊疆,也許比內地的冬季還要肅殺。然而,春天是絕對的和不可抗拒的,春天的火焰說燒就要燃燒起來,哪怕把一切燒成灰燼。是的,這裡說的是你心中的春天,你身體裡的春天的火焰。那天晚上你的眼睛睜得有碗大,那天晚上你不肯與你的恩主錢文同眠,那天你從鼻腔後部發出了奇怪的鳴聲,你像火燒火燎一樣地在房裡亂轉。你聽見了,也許你沒有聽見而只是想著聽見了一聲聲雄健的虎嘯,那是上天的聲音,那是春天的聲音,那是宇宙的召喚。而你的恩主錢文由於不瞭解或者是由於自私,他仍然試圖挽留你,不讓你出門撒歡野跑,不讓你告別你的童貞,他希望你永遠長不大,永遠作他的腳邊的一隻小寶寶。然而,你怒了,你發出了兇惡的令人膽寒的吼聲。你開始從一個馴順的可人意的小狸貓,變成了一個冒煙的炸彈。你用爪子磨抓房門,發出刺耳的噪音。忽然,你發出一記壓抑的哭聲,像人,像女人,像孩子,這聲音使錢文魂飛天外,這個貓是怎麼了?
  當然,錢文立即明白了。他很孤單,他希望與你在一起,然而,你已經不是小崽子了,你不可能整天守著你的恩主。錢文從床上一躍而起,他一句話沒說就打開了房門。他要放你到開闊裡去。
  你並沒有立即像獲釋的囚徒一樣一溜煙跑出房門。你的嫻雅的風格不允許你那樣做。你與錢文的情感使你做任何事情都有所顧忌,你做不到義無反顧的決絕。你仍然戀戀不捨地看著錢文,你最後——最後?也許正確一點說是你的少女時代的最後吧,你用你的小臉小鼻子蹭了蹭錢文的褲腳鞋面,你是在致歉還是在請求理解?你出了一點聲音,好像是在唱「哎呀媽媽」,當然你應該換成「哎呀爸爸」。你走到了院子裡,青色的月光照在你身上,寒風吹動了你的皮毛,你的皮毛像波浪一樣地顫動。你在院子的土地上趴了一趴,你的目的是不是想讓錢文再看一看你呢?還是為了習慣一下夜色,擴大開你的驚人的瞳孔?反正你呈現了一個定格。然後,一伸一躍一躥,你從漆黑杏樹上一溜煙地跑到了房頂,你嗅到了那雄健腥臊的狼貓氣息,你整個生命隨之伸展舒張和活躍起來了,你不見了。
  那一夜錢文覺得自己已經無法睡覺。他相信他面臨著一個久違了的失眠之夜。他覺得自己已經魂不附體。他好像隨著小貓跑到了戶外,跑到了高處不勝寒的房頂,他也興奮,他也迷惘,他也走失,走失在零下十幾度的嚴寒裡,走失在如狼似虎地嗷叫著的西北風裡,走失在溶化著一切又遮蔽著一切的青白的月光中,走失在生命的慾望和為這種天賜的天生的天殺的慾望油然而生的愧疚裡。他的眼前是一片房頂,厚厚的土泥和麥草抹成的房頂,俄羅斯風味的刷著油漆的洋鐵皮屋頂,也有少數排列整齊似乎大有深意的瓦頂。他多麼希望能夠在那樣的屋頂上沉思,來想像每一個屋頂下的生活特別是每一張屋頂下的愚蠢和罪惡呀!
  但是他沒能沉思,他掛記著那隻小貓。對於他來說屋頂的方向比地表上的方向更難於辨認,一隻貓的本能比一個人的本能更盲目和危險。生命總是燃燒,燃燒則充溢著破壞和毀滅的力量。生命呀,難道你的秘密你的精髓恰恰在於趨向著破壞和毀滅?年方三十有六,已經親見親歷了多少大火,多少毀損破滅了!
  也許這時他睡著了?睡著了也只覺是睡在寒風料峭與高低不齊的無邊的屋頂上,他又冷又驚。他忽然跳了起來,他披上一件堅如鐵皮的羊皮大衣,他走到門口,他推開對開的房門,他發現匆忙中忘記了戴眼鏡。他重新走回臥室,找到並戴上眼鏡,他向對面的一座高屋頂望去,他望見了,他依稀望見了兩隻小貓,聽到了兩隻小貓不知道是調情還是決鬥的嗚嗚聲。錢文當然判斷不出這兩隻貓中是不是有一隻是你,他伸直了脖子拚命往房頂上看,他深深地為人類的感官的不中用而遺憾。於是他「皮什皮什」地大叫起來,半夜這樣叫貓,他也感到了不妥。而那兩隻貓沒有哪一個有任何回應。他益發感到了自己的不妥。也許是感到了自己的多餘。他回到自己的床上,他想給東菊寫一封信,他想告訴東菊他也許會自殺。他覺得他可以了,活得可以了,死得可以了。不知為什麼,這次他特別不願意東菊帶上孩子回北京,當然,他沒有道理,沒有說辭。他不可以老是那麼自私,那麼事事以自己為中心。
  他似乎萬念俱灰,悲涼中卻又隱約感到了自己的滑稽。
  如果東菊回來時發現他已經不在人間了呢?
  他再也沒有悲劇感了,甚至在考慮自殺的時候。
  其實也未必是想自殺,上吊?割腕上的動脈?觸電?無可無不可。錢文想,我只是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說辭了。
  他掉到了汪洋大海之中,黑夜,寒風,屋頂,貓叫,慾望,焦慮——多麼可笑呀,他一直擔心從這一夜起他將失去這隻貓,就是說這隻貓將會迷失在高高低低質料各異而又無邊無際的屋頂上,迷失在早春冷月的清輝裡,迷失在靠近蘇聯的偉大祖國邊疆,迷失在正在計劃結束自己的生命的錢文那裡。所有這些都是汪洋大海。我們迷失在海裡了。他說。
  一直到天光微現的時候,你回來了,你在錢文門前輕輕叫了一聲,你的聲音非常小,你知道你不該這時打擾他。然而,他還是立即分辨出了你,睡夢中的他一躍而起,開開了門。你進到房裡,兩眼如炬,你東張西望,想向錢文訴說什麼又苦於開不得口。你畢竟具有貓的天真與赤裸,你興奮地張望了一陣以後,開始舔自己的血跡未乾的器官。
  錢文從來沒有看到過一隻貓會有那樣的目光。
  無常。輪迴。一隻貓也進入——一定進入上蒼為它設定的軌道,經受種種痛苦,煩惱,危難,誘惑和折磨。有了生,還能沒有死嗎?有了情,還能沒有燃燒嗎?有了欲,還能沒有毀滅嗎?
  無非如此。沒有哪隻貓哪個生命能夠擺脫肉身的俗氣與毫無道理的輪迴。太陽、月亮、星光和雲朵下面壓根就沒有新意。這裡有一種令人憤恨和絕望的宿命。這裡邊有一種令人恐怖的無奈和無望。卻原來所有的激情的困擾和不眠之夜,所有的夢寐以求與浪漫冒險,所有的生命的潮汐與畫面的輪替,都不過是千篇一律的不可抗拒的定數,都由不得自己,都早已經安排就了軌道和結局,都是帶著血腥和異味的惡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們都只不過是造物主的道具。錢文平靜些了,好在貓沒有走失。他不再想睡,便去給貓搞一點吃食。
  於是你一連幾天夜夜外出。錢文乾脆為你挖了一個貓洞。為挖貓洞錢文把玻璃窗鑿敲得稀哩嘩啦。錢文不再關心你。你也不再掛記誰。後來,當然,東菊回來了,她把孩子放到了北京。在東菊回來以後,錢文發覺自己無法向東菊敘述自己的精神危機——因為你?還是因為東菊他們的短暫離去?因為「文化大革命」還是因為「文化大革命」對於生命對於你其實是毫無意義?不難理解卻又毫無意義。總之,他覺得黯然,他又忽然覺得自己理解了偉大領袖毛澤東為什麼要發動「文化大革命」了,敬愛的主席七十好幾了,四九年建國時候主席才五十多歲呀。瘋吧,鬧吧,作(讀陰平)吧,反了罷,生命該是何等地寂寞啊。
  你繼續按既定的軌道發展和變化。你的青春是何等地短暫!三月的寒風中度過了你的瘋狂的多角初戀,鬼哭狼嗥,愁雲慘霧。一隻公貓和一隻母貓對著看對著叫的情景真是美不勝收。你們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一對視就是幾個小時,然後一個跑一個追,一個嚎一個叫,再找一個可以對視的地方,再對視就是不吃不喝不錯眼珠地互看整整一夜。然後一切都過去了。
  你平靜了,發胖了,懶惰了。你的肚子迅速鼓脹起來。你的雙目再不會有那離疾和狂歡的光輝了。你開始了母體的帶有自我犧牲性質的生命孕育的千篇一律的過程。你吃得很多,吃完了動也不動地蜷犰角@團。甚至連乒乓球的滾動也已經引不起你的興趣。甚至連錢文的愛撫也得不到你的回應。當主人買回羊肉的時候,你沒有忘記作為一個多禮的貓兒的應有的自制,這時候你會忽地跑出門去,三下兩下從黑杏樹跑上房頂,你改在房頂上睡覺。聰明的錢文竟沒有發現你已經差不多無法抵禦羊肉的誘惑。他倒是對大肚子的你的照舊登高不誤讚不絕口。
  現在開始了你的生命的悲慘的一頁了。不知道你從哪裡學到了內外有別的道理,你在家裡繼續保持著貓中淑女的風度,翩翩濁世之佳女史也。然而你每天夜間出門尋找機會。懷孕之後,你感到的是瘋狂的飢餓,你又不好意思在家裡狂吃不已,你把希望寄托在吃野食上。你抓到了一隻鳥,大約是一隻麻雀吧,你興奮地把那只可能是麻雀的鳥叼回家去,你回到家興奮地把鳥拋起接住,鬆開嘴再叼起來,你弄得乒乓響。你要使你的主人看到你的光輝業績。東菊和錢文發現了,原來是你在跳舞,你搞得鳥的羽毛滿地都是,你得到的不是理解誇獎而是申斥。他們更沒有想到你這是得不到充足供應的結果。
  從而你失去了揣摩人的思想的能力,你已經懷有身孕,你急需更多得多和更好的營養,但是他們人仍然按你幼小時的習慣,每次給你那麼少的食物。長期得不到足夠的供應是可怕的,飢餓政策培養的必定是危險的罪犯。於是你進行狩獵,從而嘗到了追殺的甜頭。你堅信捕捉活物是一個貓仔的天然需求和巨大快樂。你雖然彬彬有禮,你仍然是一隻貓而不是一截雕刻良好的木頭。又一天晚上,你甚至於從房簷的燕巢裡捉住了一隻燕子。你帶著半死的燕子回家折騰,錢文一眼看到了燕子的黑色的剪刀般的尾巴。最悲慘的是罹難燕子的配偶,另一隻燕子冒著巨大的危險繞著它的伴侶的殘毛飛。這一次你不但受到了責罵而且挨了打。錢文費了很大力氣半夜大聲給你上課:「聽見了沒有,燕子是不可以捉的,聽懂了沒有,你這個殘忍的壞蛋!燕子是最美麗最善良的鳥類,如果你再碰燕子,我要活活打死你!」
  錢文相當沮喪。早在一九六五年,錢文一個人到達這邊不久,燕子就在他的住房房簷下築了巢。農民紛紛說按當地風俗,這證明錢文是一個善良的人,燕子是決不在惡人家築巢的,錢文也十分欣賞那一對黑亮的燕子。他後來還親眼看到燕子在他的房簷下巢裡生蛋孵蛋,哺育吱吱喳喳的雛燕。那光禿禿的雛燕,從早到晚發出了一陣陣生命的噪聒……誰又想得到,他辜負了燕子的信任,他的房簷,竟成了燕子的死地!
  錢文的體罰教育對於你收效甚微。你不愛吃嚼過的饅頭;你不愛吃放在貓食盤裡的肉,當然,這樣的肉數量極其有限,根本不能滿足你的食慾。你要自己捕捉,自己偷竊,你酷愛那種悄悄隱蔽,突然下爪,瞬間得逞,粉碎獵物的反抗和吞食獵物的刺激。哪怕,只是捕捉一隻蒼蠅。從記錄上看你還吃過一隻綠頭蒼蠅。你用前爪打倒了一隻蒼蠅,然後吃掉了它。你沒有嘗出蒼蠅有什麼滋味,你的捉蒼蠅吃蒼蠅完全是趣味主義,為藝術而藝術,或者,更正確也許應該說是為體育而體育,因為你的打蒼蠅的姿勢和心氣恰如一個選手在競技場上追打一隻羽毛球。一個人與一隻貓到底哪個更殘忍,誰知道?你本來與錢文是相依為命一點即透的,為什麼自從三月的那個寒風凜冽的晚上之後,你們之間就隔膜了呢?
  匆匆地,匆匆地你一窩下了六隻小貓,才剛剛六月份,錢文甚至覺得這時間不對,你本不該生養得這般匆忙。他請教了當地的農民,農民說,一隻貓甚至於一年會下三窩仔,每窩大概三至六隻。幾何級數的心算使他感到恐怖,他意識到若干年後,全世界都會盤據著他的這隻貓的後裔。他必須接受。六隻小貓睜不開眼睛,發出了和老鼠沒有二致的吱吱聲。此前錢文已經聽到關於貓生養以後由於興奮或是由於狂怒——由於陌生人去看它便誤以為自己的小仔是老鼠從而吞下自己的後代的故事,這使錢文再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怖。錢文為你的生養特地從黑市買了兩塊錢的羊肝,兩塊錢的羊肝你一天就吃完了,由於生育、哺乳和大量地吞吃生羊肝,你變了,你變得慾壑難填,你變得饕餮而且凶殘,狡詐而且陰冷。你對錢文和東菊愈來愈冷漠了,他們不能滿足你的食慾。沒有足夠的食物更沒有足夠的理解。他們給的饅頭沒有起碼的刺激。每天夜間,你奶完了六個孩子,你就悄沒聲息地走上了冒險之路。你已經不滿足燕巢鼠穴邊的機會,你開始襲擊各家的雞窩鴿子窩。你毫不在乎地咬斷鴿子、小雞和大雞的喉嚨,喝它們的血,吃它們的軟骨,撕碎它們的皮肉,再把雞毛弄得滿地都是,在這些活動中你得到了一隻貓兒的最大的滿足。你蹲在房頂上欣賞雞鴿主人在發現損失後的氣急敗壞,你奇怪人類怎麼會這樣無能,動作遲慢,視力低下,既不能爬高又不能鑽洞,對於一隻聰明的貓來說,人就是廢物。一隻彬彬有禮的貓兒就這樣成了半夜殺手、家禽的死敵、鄰里的公害,而錢文他們卻沒有察覺。
  你依稀感到了這樣做的危險,是嗎?雞窩的密封使你明白你是不受歡迎的客人。雞窩的縫隙又使你認定那是一個屬於你的世界。你的一些響動使雞的主人一躍而起,雞的主人拿著木棍和鐵掀衝了出來,你完全明白他們是衝著你來的。你覺得好笑,因為人這種東西天一黑就變成了瞎子,你與他們近在咫尺,他們虛張聲勢了老半天其實根本看不見你。你就在他們的腳前跑來跑去。而你,愈是黑天雙目愈是大放光芒,愈是黑天愈是覺得自由自在。雞的主人吆喝著亂打著,和這樣的人捉迷藏你覺得有趣。深夜出行,為所欲為,從各種柴縫門縫裡鑽過去,從各種屋頂上竄下來,從各種地洞裡逃出去,如入無物之境,其樂也無窮。主人,恩人,錢文也罷東菊也罷,他們畢竟只是人罷了,他們其實與養雞的人沒有任何區別。他們永遠體會不了你的深夜出行,擅入禁區,周旋游刃的快樂。非法性和隱蔽性正是這種快樂的無可替代之處。按照你的體會,造反不僅有理而且有趣。你在大嚼大鬧大快之後,常常孤獨地坐在一幢最高的房頂上,咂著嘴唇,追逐著尾巴,舔洗著腳爪和腳掌,欣賞著藍藍的月亮,體味自己的勝利,而且愈來愈堅信勝利與幸福只能依賴自身,只能由自身創造,全不用等待好心的賜予,也不必管威脅與非議。
  貓的世界只能由貓做主,貓的生活只能由貓決定,你的文質彬彬與嚴守禮儀已經做到了超水平的發揮,你為了討好主人所做的一切已經超過了一隻貓能夠做的了。你於心無愧。再好的主人——例如錢文也不可能跟隨你上樹上房,深夜狩獵,茹毛飲血,高踞屋頂,怡然月下……他們每夜躺在自己的床上,輾轉反側,唉聲歎氣,放屁打嗝兒,他們最常說的一個名字就是江青,說得多了你也有了印象。他們一說江青你就會側過耳朵去聽,接著你聽到了他們的哭哭笑笑的怪聲怪氣和一聲又一聲的潮水一樣的歎息。然後他們無趣地睡下了……他們是多麼可憐復可笑呀。
  然而人是更加凶殘和狡獪的,人的危險遠遠多於偷吃幾隻小雞,他「人」就是地獄。正當你高高在上地愉悅著自己的生命的時候,一家養雞的人制定了對付你這不速之客的可以稱為「邊疆之狐」或者「邊疆風暴」方略。人最容易萌動的就是殺機。你不知道,你畢竟入世太淺,見事太有限。你照舊在那一天深夜出行,你來到了一家雞房前,你突然發現就在雞窩前棄置著一條羊肉——你就不想想一條好肉怎麼會放置在那裡!你快樂地咬起了那一塊肉……
  肉條剛剛被你嚼了兩口,你已經感到了事情有點不對勁。先是上顎後是下顎被狠狠地刺痛了,然而,你仍然沒有警惕,你已經習慣於吞食帶著骨刺的活食,你張大了自己的喉嚨,想乾脆把肉條吞下去。就在這時,接連幾下的刺痛使你呆木了,你忽然明白,你中了計了,你的喉嚨已經被鮮血堵塞,你的血管已經一個又一個地被刺裂被撕開了。你的動脈流出了汩汩的鮮血,自己的鮮血使自己窒息,鮮血流到了鼻孔裡,鮮血流到了耳朵和眼球上,你的眼睛睜得老大,你知道,你完了。
  孩子,你臨終的時候想起了你的六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羊肉條裡有七隻針。這七隻針刺破了你口腔和喉嚨的粘膜、皮肉、靜脈和動脈,刺破了你的氣管和食管,卡住了你呼吸的通路,最後結果了你的性命。
  你的死亡不光彩。你的身體因為恐怖和疼痛縮成了一團,再極度伸長,僵硬,固定在那裡。你的屍體像是一條四條腿別在兩處的破板凳。你的面孔因為痙攣和掙扎而全變了形。你不像一隻貓而更像一隻縮小了的狐狸。你的皮毛立即污穢不堪,並且結成了一球球的疙瘩。
  ……那天清晨你沒有按時回家,錢文十分惦記你。六個小貓吱吱地叫。說也巧,那天是你的孩子們一周月生日。它們已經可以開始吃點什麼,於是錢文給他們用剩肉湯拌了米飯,它們不太愛吃但也多少吃了一點。天已大亮,你仍然沒有回來。你本來每天都是天一麻麻亮就回家的。錢文覺得不妙。他自己磨叨。東菊說:「過會兒它就會回來的。」她老是把世上的事情看得那麼簡單。
  然後是中午,然後小貓仔吱吱叫個不住。然後東菊也開始磨叨:怎麼還不回來?然後是下午四點半,錢文聽到一個鄰居說是水渠支渠邊發現了一隻死貓。他覺得不祥,他不能決定要不要過去看一下。也許是他不敢去看,他怕當真是你。最後他來了,他已無法辨認,誰也無法辨認,比起活著的時候,死貓顯得瘦長、醜陋、僵硬,一點可愛的勁兒也沒有沒有了。一切死了的生命都令人覺得它該死。他的心怦怦然。
  然後是晚上,錢文說:「我想怕是出了事兒。」東菊說:「不會的,一會兒就回來了。」然後錢文回憶,他模模糊糊地記起似乎已經有一次你晚歸四五個小時,是不是有過這麼一次?那天中午了你才回來,身上有傷。他只想到你可能是被頑皮的孩子捉住,你可能受了苦。他根本沒有想到你會受到人的精心策劃的算計。他甚至想到,是不是有過關於貓偷雞吃的警告。可能有也可能沒有。也許那真的不是你?一連十幾天他們還做著你突然歸來的好夢,他們總覺得不至於,他們總覺得你能夠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也許你再次遇險,被頑童捉住甚至被拴了起來,但是以你的聰明,最終還是能夠擺脫羈絆。他時時聽到你的叫聲,他一天好幾次突然跑到門外瘋狂地大叫「皮什皮什」,他甚至夢裡也與你再次相會,在夢裡他撫摸著你的皮毛,他叫著你。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許多天過去了。他也好東菊也好,都明確了,那只變形的難看的死貓就是你。
  ……於是他們把對你的紀念變成精心照顧你的孩子的實際行動。錢文用眼藥瓶往它們的口裡餵牛奶,錢文給它們點眼藥水。錢文每天清掃它們的屎尿。眼看著它們成長。錢文自稱是貓的代理媽媽。
  然而你的孩子們的命運也都很不濟。可能是你太聰明了,一隻貓太聰明和一個人太聰明從根本上說是一樣的,不祥。你佔用你的家族的靈氣運氣佔用得太多,於是你的孩子們大多都有點智力方面的困難,而且都是苦命。你的大兒子,一隻小公貓又傻又髒,錢文給了一個朋友,但是那個朋友不久就把它拋棄到距離此地一百多公里的外縣去了。你說它傻吧,一個月後,這只髒貓找了回來,找到了老主人錢文的家。這簡直難以置信。錢文熱烈地歡迎了它。
  錢文與農民們討論一隻貓何以能夠認路,農民們說是貓會觀察星星來辨別方向。從此錢文心裡常常出現一隻孤獨的小傻貓在房頂上夜觀天象的鏡頭。他感到神奇——這也近於恐怖。
  沒幾天,這只似乎善於夜觀天象的貓就使他們難以容忍了。由於它隨地便溺,臭氣熏天。它尤其愛吃人的分泌物,由於邊疆氣候變化劇烈,人們常常會因呼吸道不適而吐痰或者擤鼻涕,而這只傻貓一聽到有吐痰聲或擤鼻涕聲,就嬌啼婉轉著跑過來等吃。這種嗜痂成癖的習性令錢文發指。君子之德,三世而斬,何況貓乎?隔代的面子畢竟有限。錢文再次把它裝到一個書包裡,騎上自行車走出去了好幾公里,把它拋到了一個門口有軍人站崗的重要機關辦公樓後花園裡。回家路上他有點後怕,他怎麼把貓「派遣」到機要單位去啦?如果拍下一張照片,也許會判定他是在做什麼非法勾當。接下來它怎麼樣了呢?被收養?被處決?淪為野貓、凍餓而亡?
  你的另一個兒子更加嚇人,它的愛好是往灶火堆裡鑽,從十月份它就鑽起灶火來了。它為什麼那般怕冷?為此錢文用紙板把灶火坑蓋死,當然,這有引起火災的危險。最後,不是紙板而是你的這個撲火的兒子燃燒起來了。它差不多可以說是自焚身亡。
  另一個兒子是一個聾子,它長得不錯,略具乃母之風。但是它聽不到喚它的聲音。它被錢文給了出去,據新主人說,它沒呆住,丟了。總之,來之於空冥,去之於茫茫,不明下落。
  你的一個女兒看來身強力壯,它才一月半大便早早爬上了門前的一株杏樹——你當年從那裡大膽地向前走的。它上了樹卻不會下來,錢文愈是接應它它愈是往遠裡跑,它最後冒險下跳,摔折了腿。後來死了。
  你的另一個女兒是個小賊,什麼都偷,什麼都舔,什麼都弄髒。給它餵食的搪瓷盆子裡,經常剩著小魚、肉餡拌的食物,而它經不住偷竊的誘惑,它最擅長的是鑽到鄰居家偷烤餅。當地習慣,一次烤出大量半發麵餅,放置在懸掛在房梁下的木板上。所以懸空放餅是為了便於通風,也為了躲避老鼠的騷擾。但是此貓不知以怎樣的技巧,爬到半空中的木板上,它吃得很少,但要把所有的烤餅糟蹋一個六夠,為藝術而藝術。它屢試不爽,其樂無窮,足以令當地居民氣死,後來它被錢文的鄰居處以了死刑。不是陰謀,而是公開宣判,公開處死,亦令錢文心怦怦然。錢文覺得實在對不起你。
  你的最後一個女兒其實最像你,它本來有希望繼承你的風範和智慧,而且,它比幼時的你更加秀麗。它是一隻三色貓,白底,黃與黑的斑點。它叫喚的聲音也極溫柔雅致,富有人文色彩。它同樣地潔身自好和善解人意。它是你的最後的紀念,是你給錢文留下的最後安慰。錢文戲稱之為小公主。誰能想到,一天,它在廊子上曬太陽,突然從牆頭上跳下一隻大狼貓,狼貓向它撲去,把它撲倒在地,不知意欲何為,它還十分幼小,不大像施暴的對象。但強者的威風全在於摧殘弱者,面對弱者、未成年者,才有威風。如果是面對更強者,強者的威風何在?貓性正是如此。狼貓被東菊轟走了,小公主奄奄一息,癱瘓在地。
  我們一定要救活它,東菊和錢文說。他們想盡了一切辦法,給小公主喝牛奶羊奶,給它吃肝吃肺,給它吃生雞蛋。果然幾天後,它初步恢復,能夠起身走路了,但走起來有點歪歪晃晃。
  一天晚上,正在喝飯後的磚茶,錢文和東菊聽到了奇怪的慘叫聲。兒子說,是小公主鑽進了他們夏季閒置在床下的錫鐵煙筒裡。他們急急地叫喚小貓,愈叫它鑽得愈深,慘叫聲也愈不忍卒聞。最後,小貓出來了,渾身都是毒性強烈的煙灰和為保護煙筒而抹上的機油。小公主匍匐在那裡,只剩了躓薳M抽搐的份兒,忽然它厲聲慘叫如一小人兒,然後伸腿瞪眼死去。
  兒子評論說:「這隻小貓什麼都好,就是有神經病,剛養好了傷,它上哪兒不好,怎麼要鑽煙筒呢!」
  於是好貓全家覆滅,從此斷子絕孫。
  虎頭蛇尾是萬物難逃的規律。這只天才的高品位淑女貓氏家族亦是如此。
  第九章
  揭發不揭發陸浩生?寫不寫揭發陸浩生的揭發材料?
  幾天以來,祝正鴻只剩下了這一個問題,這一個麻煩,這一個興奮灶。他整個人都成了這一個難題的載體了。
  他的口腔——俗話叫做上膛的地方潰爛了,吃一點鹹的、硬的、辣的、酸的,便奇痛無比。他只能喝涼粥了。他含了許多藥片,沒有效果。
  他不能揭發。是陸浩生欣賞了他,提拔了他。一個同志受到上級的賞識叫做欣賞,這個詞用得可真文,像是有點小資產階級味道。解放區還有一個詞就是愛人,用得那麼洋裡洋氣,甚至可以說是有點酸溜溜的。他在郊區當衛生局長固然很不錯,很有點土官的威風,然而,那樣幹下去,他的前途畢竟太受局限了。是文教書記陸浩生聽了一次他的匯報,不久就把他調到市委去了。受欣賞就這樣簡單,一次會議,一份(書面)材料,一次與領導同志共同出差的機會,甚至一次共同吃飯的經歷,都能使你獲得或者失去欣賞使你上升或者完蛋。祝正鴻常常想,領導同志是太忙了,不利用這些偶然的機會,他們又到哪裡去尋找他們的欣賞的對象呢?聽匯報,看材料,從匯報和材料上你能對一個個的大活人瞭解多少呢?
  他不能寫陸浩生的揭發材料,陸浩生對他有知遇之恩,雖然解放後不大用這種詞兒啦。但是他相信,對自己的恩人恩將仇報,是中國人最最不能原諒的無恥行徑。
  然而,他的拒不揭發有什麼意義嗎?陸浩生已經作為反革命黑幫人物被揪了出來,陸的老婆張銀波也已經作為反革命文藝黑線人物揪了出來。兩個都已經「全托」(由革命群眾看管起來,失去了行動自由,也不准回家),都已經戴過高帽子游過街上過大報小報,連身上也貼過大字報,連脖子裡也灌過不知多少桶糨糊啦。他們的名字在各種小報上打著紅叉,意為已從政治上判決了死刑。什麼叛徒、特務、修正主義分子、三反(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分子、堡壘內部的暗藏的定時炸彈、讓我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走資派以及狗頭、混蛋、毒蛇、白骨精、披著羊皮的豺狼、魑魅魍魎等名詞已經與他們緊緊地拴在一起。(魑魅魍魎這四個字特別是一、三、四三個字他祝正鴻過去連認識也不認識。牛鬼蛇神云云,他祝正鴻也很少見過更沒有用過,現在,這八個字已經空前普及了。毛主席真偉大,教會了全國人民多少不常用的字和詞!)
  是的,寫不寫揭發材料對於被揭發的人其實毫無意義,但是對於揭發人,意義卻大得不得了。一個站穩立場,一個劃清界線,這就是革命與反革命,光明與黑暗,勝利與失敗乃至生與死的關鍵所在。問題是我並沒有要揭發你,我不是責任者更不是主動者,是毛主席黨中央發動了「文化大革命」,是領導要我揭發,是毛主席親自批示指出了彭真劉仁舊市委的問題,為舊市委定了性,叫做針插不進水潑不入的獨立王國。如果不是毛主席黨中央,憑我姓祝的打死我我也不敢說市委半個不字。我有那個水平嗎?我有那個膽量嗎?我有那個政治覺悟政治敏感性嗎?沒有的,沒有的,完完全全沒有的,說來說去,我不過是聽毛主席的罷了,不聽毛主席的聽誰的?聽彭真的?彭真已經自身難保,被紅衛兵揪著頭髮按著脖子掛著黑幫大牌子彎著腰接受批鬥。聽劉仁的?毛主席的頭一個關於北京市委的指示倒還真是批給劉仁的,但那只不過是策略罷了,劉仁已經逮走了,槍逼著,戴著手銬腳鐐,誰知道他現在是活是死?聽誰的聽誰的聽誰的?說來說去只能聽一個人的,那就是毛主席。毛主席是全黨全軍全國人民的領袖,而且是全世界人民的紅太陽,這不是偶然的,黨史詳詳細細地講了這個過程……那麼,聽毛主席的,這是我入黨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下來的了,是一九四九年新中國建立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下來的了,是我們在參加國慶遊行「五·一」遊行的時候,喊毛主席萬歲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下來的了,為什麼到時候聽不聽成了一個問題了呢?
  問題是良心。你的良心覺得陸浩生這位領導同志人很不錯,作風好,正派,組織紀律性強,對你又好。但是你的印象你的良心在偉大的政治鬥爭裡又值幾個錢呢?你能判斷誰是走資派誰不是嗎?你能知道這次「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劉少奇就要出麻煩嗎?你知道彭羅陸楊四大家族嗎?你知道曾經是文革小組成員的陶鑄、王任重最後都要打倒嗎?你你你,你什麼都不知道,你能不犯錯誤嗎?還是林副主席說的好,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讀毛主席的書好辦,毛主席早就說過,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讀書,讀書比殺豬容易得多,你殺豬,豬會叫又會跑,而如果是讀書,書不會叫也不會跑。毛主席他老人家講得深入淺出,透著明白,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那麼聽毛主席的話呢?說話難,聽話還難嗎?做決定難,被決定還難嗎?叫你往東你別往西,叫你打狗你別轟雞不就完了?從小父母教師不都是要自己聽話嗎?你說叫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你說不叫幹什麼,我就不幹什麼,連這個都做不到嗎?什麼良心,什麼不合適,什麼不太好,全是舊觀念,全是不革命,全是對黨的背叛!為了革命,兒子有揭發老子的,妻子有揭發丈夫的,為了各自的立場兄弟姐妹更可以反目為仇,你沒見過是怎麼的?你當初是怎麼教育李意與資產階級劃清界線的呢?那只不過是與一般的資本家商人劃界線罷了,與現在的與舊市委劃界線比較起來,那不過是小兒科,那容易得如同兒戲,然而,那畢竟是兒子與親爹親娘劃界線呀,現在呢,陸浩生並不是你的親老子呀,說不定張志遠才是老子呢!我怎麼對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情?當然現在不是認親的時候。不錯,陸浩生對你不錯,所謂不錯是指他堅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是指他站對了立場,如果他站錯了立場,走錯了方向,那還有什麼不錯?一個反革命對你不錯,還不是為了讓你跟著他反對革命,一個走資派對你不錯,還不是為了讓你跟著他走資本主義道路,一個叛徒對你不錯還不是為了讓你背叛革命!那就不是不錯而是太錯太危險太可惡!
  反正革命太不容易啦,土改是一關,知識分子改造是一關,三反五反是一關,最讓人心驚肉跳的是反右這一關,錢文、蕭連甲他們不就過不了這一關?蕭連甲連小命都搭上了,死這麼一個蕭連甲又怎麼樣?如果他祝正鴻死抱著陸浩生不放,死頂著「文化大革命」不轉彎,他的下場又與死鬼蕭連甲有什麼區別!反右一關還沒有過完,反右傾機會主義又開始了,連彭德懷都搭到裡頭啦!好險!其實他祝正鴻完全知道農村公社的那些情況,他差一點也說了出來,他已經說了一點點農村的情況,他差一點也成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全靠關鍵時刻陸浩生保了他!然後是三年困難時期,然後是餓死了那麼多人,你氣還沒緩過來,好傢伙,真刀真槍的「文化大革命」又來了!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經革命革到了這一步,那就只能繼續革下去;既然你檢舉過錢文蕭連甲周碧雲趙林,寫過無數人的揭發材料——當然也是人家找到門上來,寫也得寫不寫也得寫,多寫一個少寫一個又算是什麼!你又何必為一個你也弄不清楚的陸浩生婆婆媽媽起來,於任何人無補卻白白地把自己犧牲進去!
  於是他開始寫揭發陸浩生的材料。勉強就勉強,發狠就發狠,硬著頭皮就硬著頭皮好了,他硬是一晚上寫了好幾大篇,寫得身上炸痱子,寫得頭皮發麻。
  一邊寫他一邊想著張志遠。張志遠的笑容,張志遠的關切,張志遠的原則性,張志遠的塊頭和張志遠對他的期待。他開起會來是真厲害,有時候說話真如凶神惡煞一般。但是一遇到個別談話,他就很溫和很人情簡直可以說是對人很體貼。他不明白南方人說的帶著齒音的和鼻音與舌音不分的普通話怎麼聽起來那麼順耳。他對祝正鴻說:「都在一起工作,看清楚也難。不是毛主席指出來,我們還不都是稀裡糊塗?烈火才能煉出真金,大浪才能淘盡泥沙,你不投身到偉大的革命洪流中去,你怎麼可能提高自己?你怎麼可能分清革命與反革命?我們寫一個人的揭發材料並不是為了損害他而是為了挽救他。陸浩生已經陷到舊北京市委反黨集團裡頭了,為了對黨負責,也是對他負責,你怎麼能包庇他呢?真金不怕火煉嘛,真正的革命者怕揭發?沒有問題怕什麼?真正的革命者連蔣介石的八百萬軍隊都不怕,還怕別人揭發自己的缺點嗎?他陸浩生如果將來提高了認識,如果他最後還是走上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他如果知道是你揭發了他,他應該感謝你,他應該感謝你幫助了他!」
  特別是張志遠說:「正鴻同志,你還年輕,我們對你,我個人對你是寄有厚望的呀!你應該是個明白人,是個好同志的呀!」
  他說的怎麼這麼好呢!
  他說的實在是好得很呀!
  但是張志遠有一句話讓他一想起來就冒涼氣。張志遠笑嘻嘻地說:「他一個陸浩生算老幾,反右以來,歷次運動中,經我的手,已經整倒了七個副省級幹部了!」張志遠伸出拇指和食指中指,作了一個手語「七」的手勢,樣子是得意洋洋,其樂無窮。
  夜十二點了,明天,上班以後,見到張志遠他總算可以交代一下了。
  偏偏這個時候束玫香過來了。結婚十三年了,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束玫香很少過問他的工作事宜,束玫香每天下班以後照顧孩子照顧婆母再照顧丈夫,她每天都是筋疲力盡,一躺下就入睡鄉,她從來無暇過問祝正鴻的工作無暇過問政治。但是今天,她過來了。
  見到她過來,祝正鴻不由得把自己寫的材料蓋了蓋擋了擋。
  「你在寫什麼?」束玫香問。
  祝正鴻揮揮手,表示「你不要問」之意。
  揮手之時,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尷尬,遠不像過去正常工作趕材料熬夜時他的表現是那樣理直氣壯,與革命有功的樣子。
  偏偏束玫香要拿起來看,她一眼看出了祝正鴻寫的主題。她說:「正鴻,你不能寫這個!」
  正鴻避開她的目光,順手從窗台上的書叢裡拿出一本《毛主席語錄》,翻開來看。
  「正鴻,我們可挨不起這個罵……」說著這個話,玫香的頭髮散下來了,她的樣子使祝正鴻想起了日偽時期陸露明主演的影片《欲焰》——大劈棺。
  祝正鴻嚴厲地瞥了她一眼,憂鬱地搖搖頭,他說:「你不要管。」
  束玫香捋一捋頭髮,異樣地盯視著他。他覺得不大自在,他壓低了聲音說:「你不懂。」
  「懂不懂咱們也不能昧著良心說話。現在這都怎麼了,簡直全亂了套了。我看是毛主席太老了,他老人家就是糊塗啦……」
  「又說這個,你簡直是政治上的白癡!你活膩啦!」祝正鴻的火氣往上撞,他費了極大的力氣克制著自己。
  「做人總得有個人味兒有個人樣兒。人家陸浩生對你那麼好,你要是揭發人家,你就不是個人啦!」
  「放屁!危險!混蛋!」祝正鴻終於氣急敗壞了。
  才喊完他就後悔得不得了,他馬上想到,他的深夜喊叫將被鄰居匯報到專案組領導那裡,就是說他們家的半夜吵鬧將被視為「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將被一批人從政治上分析過來研究過去。也就是說,當他痛罵玫香是政治上的白癡的時候,他自己也正在變成政治上的白癡。你沒完沒了地反對什麼批判什麼,你也就正在變作什麼,這可真是諷刺呀!
  媽媽為這吵鬧而起來了。媽媽每晚睡前是要服用安眠藥的,服用安眠藥後有任何一點響動她都會起來,她似乎是很喜歡在服藥後痛苦地起來,用她的起來來抗議對她的驚擾,或者用她的服藥後再次起床來證明她的辛苦與警醒——「不管吃多少安眠藥,我一夜夜都是睜著眼睛呀!」這是她最愛說的,令正鴻怦然心動的話。而玫香常常悄悄地對正鴻說,「昨天媽媽一夜睡得可踏實呢,我走到她的門邊,聽見她打小呼嚕,打的可勻呢。」
  正鴻不喜歡聽束玫香這樣說話,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呢?證明媽媽說自己睡不好是扯謊?媽媽有這個必要嗎?如果有這個必要,不是正說明媽媽的可憐嗎?玫香怎麼對媽媽就這樣不厚道呢?她就不想想,媽媽一個人把他拉扯大,像俗話說的那樣,寡婦事業的,容易嗎?媽媽如果睡不好或者哪怕是睡得好而老是自以為睡不好或者愛說自己沒有睡好,那也是情有可原,事出有因,值得同情的啊。
  玫香對於他的反應十分敏感,玫香常常計較他的反應。玫香不止一次地說:「我這個人就是傻,你不愛聽什麼我老是說什麼。你說我為什麼要說這些呢?她老吃不吃安眠藥打不打呼嚕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你以為我是故意挑她老的毛病是不是?我有那麼壞嗎?我幹嗎那麼壞呢?我說這個,什麼也不為,什麼目的也沒有,我只是隨便和你說說,你哪怕聽了只是一笑,我也就滿足了。然而,從咱們倆結婚以來,就是笑一笑你也是捨不得給我的呀!」
  玫香竟然流出了眼淚。然後更是沒完沒了地糾纏,他們開始討論祝正鴻是否向玫香展示過笑容的問題,祝正鴻甚至被迫去回憶自己與玫香共度的時刻,回憶自己的表情,論證自己不但是向她微笑過而且大笑過。一說到大笑,玫香又挑剔起來了,玫香說:「當然是大笑了,讓您見笑了嘛。」於是,從研究人與人的關係到研究表情,又從表情研究起用詞來了。
  ……你永遠討論不清楚,而且愈討論愈壞。正鴻想起了自己剛結婚時住在機關的一間宿舍裡的情景。後來,給他分配了單元樓房,他們與母親住在一起。要不,他確是心神不安。玫香勸過他,不必不安,玫香的勸告使他更加不安。
  ……現在,媽媽起來了,面色青黃,睡眼惺忪,眼袋腫大如斗,臉比平日又加長了幾分,她趿拉著布鞋,踢著蹭著走了過來,問道:「怎麼了?」
  「沒事,沒事,」祝正鴻連忙說,「您要不要喝點涼開水?」
  「喝那麼多水幹什麼!幾點啦?」
  「十二點,剛過十二點。」
  束玫香仍然給媽媽倒上一碗涼開水,她小聲對正鴻說:「你不要寫那個……」
  「我吃了安眠藥,我閉上了眼睛,」媽媽的話使正在離去的玫香停住了腳步,她沒有像平時那樣說「我一直睜著眼睛」,而是說閉上了眼睛,這使玫香覺得非同一般。
  「我看見你爸爸了。」媽媽說,說著她咳嗽起來。祝正鴻和束玫香都安靜下來了。
  「不是說朱進財,我是說你親爸爸。」媽媽旁若無人地說,不管玫香是否聽得明白她的話,她與正鴻說什麼話的時候很少考慮玫香的存在,這也是玫香頗為反感的一條。但玫香還是想聽一聽她要說什麼。
  「你爸爸說他現在搞文化大革命呢,他說要聽毛主席的。他個子真高啊,他說話是南方口音。他下巴頦上長著一顆痣。他說革命是很不容易的事,弄不好要掉腦袋;他說為人民而死,痛快!他說:『臨行喝娘一杯酒,渾身是膽兒雄赳赳。』我捉摸著他是讓咱們好好地看幾遍《紅燈記》喲……」
  由於媽媽對於李玉和的唱詞的獨特處理,玫香笑了。
  正鴻可是一臉的嚴肅,他叫了一聲:「媽,」他說:「您解放前夕對我說過,是要我找我爸爸,可是解放這麼多年,讓人張不開口……」
  「我懂,我懂,」媽媽搶著說,「我這幾天都在想,人家李玉和家,本來不是一家人,一個姓張,一個姓陳,一個姓李,為了革命,為了無產階級成了一家人,還問什麼誰是誰親爹幹什麼?李鐵梅是怎麼說的?『爹,您就是我的親爹,奶奶,您就是我的親奶奶……』瞧人家說的!」
  沉默了一會兒,玫香打了一個哈欠。她原以為有什麼新發現新進展呢,卻原來,媽媽是吃完安眠藥睡上一小會兒再起來「務虛」,無怪乎正鴻說她是政治上的「白癡」,她一聽務虛就犯困,就眼皮沉重起來了。
  「你去看看孩子,睡覺去吧……」正鴻寬容地說。
  在束玫香走掉以後,祝正鴻告訴媽媽,他忽然覺得有一個人像是他的爸爸,他說十分含糊,畢竟親爹不是那麼好認的。他沒有任何的根據,即使有一點根據,時過境遷,人家承認不承認也在未定之數。而且,他有時候甚至懷疑,媽媽的風塵識知己的故事,究竟是實有其事還是想入非非呢?是山寺月中的「筷子」還是錢塘江上的潮頭呢?誰知道?
  睡眼惺忪的媽媽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她站了起來,直視著祝正鴻,接著,她流出了眼淚。
  「媽,」祝正鴻又叫了一聲。
  「現在是什麼時候,」媽媽把手一揮,「現在就認一個家,爹呀兒呀地鬧騰什麼!現在要問的是階級,親不親,階級分,管他多少家,路線對頭了就是一家!現在講的是革命呀革命,共產黨呀毛主席!你倒是可以問一下:『您愛吃六翅雞嗎?』那天晚上我給他做的是六翅雞,江南有這麼一種雞,一個雞有六個翅膀,煮的時候不放任何的作料,味道鮮美……不,還提這些幹什麼,四八年大炮響著的時候,我倒是想過解放後與他見面的那一天,我想了一天又一天,一個月又一個月,一年又一年,他要是想見咱們娘倆,他早就找咱們來啦,還能等到今天!也許他已經沒有啦,為革命灑盡一身熱血啦。也許,人家不想認咱們啦,咱們又能說什麼?人家有人家的道理唄!記住,見面不見面,認親不認親,你也是革命的後代,是你爸爸他們拋頭顱灑熱血打下了江山!記住,你說的這個人要是你爸爸,你能想到是他他就更應該想到是你,他沒有找你問什麼,就是他不想認你!記住,紅旗捲起農奴戟,黑手高懸霸王鞭,為有犧牲多壯志,不愛紅裝愛武裝!」
  說到這裡,媽媽起身就回自己房裡去了,她邊走邊嘴裡念著含含糊糊的詩句,卻再也不回答正鴻的話。
  正鴻半天不知道幹什麼好,睡覺?不想睡。吸煙?不想吸。寫材料?不想寫。呆著?又不想呆。
  他猜測媽媽進房以後還念什麼詩,是「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還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畢竟是太倦了,不一會兒,他就身在玫香身邊鼾聲如雷啦。
  他覺得他剛剛睡著,玫香把他推醒了,他嚇了一跳,忙問:「出了什麼事了?」
  他聽到了傳自媽媽房間的哭聲。這證實了他的某種預感。他颯颯地抖起來了。
  「你怎麼了?你這是發作了……瘧子?」
  祝正鴻不言語,他披上衣服,一面發抖,一面走近了媽媽的住房,他靠著門聽了聽,果然,是媽媽啜泣的聲音。他猶豫了好久,聽到泣聲愈來愈小了,便終於沒有去叫醒媽媽的門。
  他回到自己與玫香的屋,玫香也沒睡著,玫香說:「不對頭呀,我說正鴻,這次文化大革命搞得太邪了也太狠了呀,我看將來不定怎麼著呢,你可別一號召就往上趕!緊跟緊跟,怎麼跟?誰跟得上?跟上幹什麼?你可別冒了傻氣呀。」
  正鴻牙齒咯咯地打著戰,氣惱地說:「你這是幹什麼?我的處境什麼樣你不知道嗎?你是革命群眾,我呢,算是個小當權派!說實話吧,一這麼整市委,我祝正鴻也就算是滅了頂啦!什麼時候隔離什麼時候進監獄什麼時候槍決,也許不是槍決而是讓群眾活活斗死,誰知道?你想過沒有?飽漢不知餓漢饑,站著說話不腰疼啊。實話跟你說了吧,張志遠和我個別談話就已經好幾次了,他讓我揭發陸浩生,揭發也得揭發,不揭發也得揭發。我揭不揭發,陸浩生都是舊市委的一員,可我呢,我上哪裡知道我自己會被定成什麼?什麼叫正確?什麼叫不行?你行還是毛主席行?聽誰的?你能決定誰的命運?你決定得了你自己的命運嗎?既然毛主席決定一切,我就得死心塌地聽毛主席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現在才懂得什麼叫恩重於山,什麼叫謝主龍恩,什麼叫罪該萬死,什麼叫奴才該死,什麼叫生殺予奪。與毛主席相比,你我算什麼?你我願意不願意算什麼?良心不良心算什麼?良心,那是資產階級的一套!連一粒塵土都比不上,一粒灰塵還能迷一下主席的眼睛,我們呢?在天崩地裂的時候,翻天覆地的時候,我們比不上一陣風一綹煙一嘟嚕屁!」
  束玫香氣得發抖,她辯不過他,她說:「人不能壞了良心!愈說愈證明你才是思想反動,你剛才說的是什麼話?你把偉大領袖毛主席比成什麼了?你不是要揭發陸書記嗎,那好吧,我來揭發你!你等著吧,在陸浩生劃成三反分子以前,先把你劃進去!」
  「那也很好,乾脆咱們都來一個大揭發,來他一個痛快的!」祝正鴻拿起一個枕頭呼地扔到了地上。忽然,他一陣頭暈,摔倒了,他的頭撞到了一張小方桌的桌角上,想不到桌角會那樣尖利,他的頭出血了。
  一陣忙亂,束玫香找來了二百二十紅藥水和繃帶,替他上了藥,包紮好。傷口離太陽穴支脈近在毫釐,兩個人都是心驚肉跳。
  祝正鴻在強烈的疼痛之中內心十分感謝這次頭暈與受傷,生理的疼痛使他甚至感到了一些輕鬆,世界上畢竟還有許多具體的和要命的事體,用不著時時為政治選擇而操心。滾他媽的陸浩生和張志遠吧,滾他媽的「文化大革命」和路線鬥爭吧,剛才若是再偏一厘米,我姓祝的就玩完啦。咳,人啊,人就是這麼薄薄的一層肉皮,一把小刀,一根釘子,一根尖木頭,甚至一根針,只要扎的是地方就會鮮血噴流,疼痛難忍,直到呃兒屁著涼。而人只要一見血,一真痛,其他一切矛盾就都不在話下了。
  這麼想著想著,忽然又一陣頭暈,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褐黑色了。耳邊的聲音也變得特別微弱。同時,他忽然有一種喜悅感,他想,我是要死了,我再也不用為政治為「文化革命」傷腦筋啦!
  當然,他沒有死,離死還十萬八千里呢。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跳得好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胸膛裡練習拳擊,乒乒乒,乓乓乓,非把他的胸膛擊穿不可。生命,活著,疼痛(這大概是活著的主要標誌)還有煩亂,怎麼活著就有這麼多麻煩!
  他想喊,他想罵,他想殺人,他想愛怎麼著怎麼著,好好好,陸浩生的揭發材料就是不寫了,老子本來就沒想寫,管你張志遠是黨的化身也好,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也好,是我親爹乾爹也好,老子就是不嬲了,槍斃就槍斃,殺頭就殺頭吧,憑什麼非得逼著我參加到這樣一場莫名其妙的殘酷鬥爭無情打擊裡?
  他半天半天才出了聲,他含糊不清地說:「我不寫了。」
  束玫香大喜,同時又憐惜地拿起他的手,撫摸著他的手背,說:「沒事。沒事。你休息休息吧。」
  他們終於安靜下來了,朦朧中他似乎又看到玫香拉屎了,是在鄉下,是在青紗帳裡,束玫香不見了,只有一個蟈蟈啼叫著,為了捉蟈蟈他的頭一點一點,糟糕,他的頭無論如何抬不起來了,他的頭落到了地上了……
  他覺得他只安睡了五分鐘。他被一聲慘叫驚醒了。
  是母親的聲音,那聲音像是一隻狼。他踉踉蹌蹌地與玫香一起來到了媽媽房門前,又是一聲沉悶的呻吟聲,這低低的哀歎聲甚至比方纔的慘叫還令人恐怖,只這一聲就足以令人萬念俱灰,只這一聲就叫人想到生活有多麼痛苦多麼艱難多麼壓抑多麼沒有價值……
  「媽,媽,媽!」他們倆叫了起來。
  隱隱聽到的只有更加無望的呻吟聲。
  又叫了有三分鐘,祝正鴻急了,他一猛勁,用肩膀撞開了媽媽的房門。由於用力過大,他又是一陣暈眩。
  玫香打開了電燈。媽媽出溜在床邊,面色潮紅,紅裡發黑,嘴角上有白白的吐沫,身體已經癱軟,她的樣子是試圖穿衣下地,沒有成功。還好,她沒有落到地上。
  正鴻趕緊跑過去,扶住了媽媽,對於正鴻和玫香的呼喚,媽媽作出了輕聲的回答,這使他們放心了一點。
  ……媽媽在醫院裡住了三天,醫生診斷是腦溢血。抽脊髓化驗的時候祝正鴻痛苦萬分,他向醫生提出問題,媽媽的身體相當壞,抽脊髓她是否受得了?醫生態度嚴肅,說:「到了這時候了,受得了也得受,受不了也得受!」祝正鴻一下子就透心涼了。怎麼就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天呢?
  給媽媽注射了仙鶴草劑,又灌了許多藥,媽媽始終沒有醒過來。三天中正鴻陪了媽媽一個白天兩個黑夜,媽媽一陣昏迷不醒,一陣又輕聲說話,對正鴻的話語有時也能做出某種反應,斷斷續續,摸不清什麼意思。到了這時候,正鴻最關注的是媽媽有什麼話要說沒有,他老是覺得媽媽這個人經常是話裡有話,話外有話,聲東擊西,顧左右而言他。有時候他不相信媽媽和他說的話就是她心裡想的,他也不相信媽媽有意要瞞他什麼,騙他什麼。他期待著最後的一次傾談。
  而現在她只剩下了一些模糊不清的詞句,一會兒是江南吳語,一會兒像是天津話,一會兒又變成了北京話。一會兒是唐詩,一會兒是罵人的粗話(她過去很少說粗話的),一會兒又變成了呢呢喃喃。
  第三天夜間,正鴻陪坐在病房門外的一條木椅上,睡得正實,他聽見了媽媽的叫聲。
  他連忙翻身起來,他看到了媽媽的張開了一半的左眼。
  「鴻兒……」
  「媽!」正鴻興奮異常,媽媽好了,媽媽醒過來了!
  「你要掏大糞去!掏大糞,練紅心!臭……香!掏,掏……你要革命!」
  這樣的話重複了又重複,祝正鴻聽懂了,媽媽的意思是說,知識分子通過掏大糞才能改造自己,在粘上了糞臭的同時,卻能使自己的思想品質靈魂變得清潔起來。他過去也聽媽媽分析過這方面的事情,不知道是為什麼媽媽對宣傳掏大糞特別敏感特別入耳,沒事老是琢磨。她老人家迷上了掏大糞。正鴻又想,宣傳掏大糞其實是「文革」前的事兒,那時候確有大學畢業生申請去掏糞的美談,那時候確實有在校大學生挎著糞桶挨家挨戶掏糞。國家主席劉少奇還專門與北京的掏糞工時傳祥交上了朋友,報上登了又登時傳祥同志的照片。少奇同志對時老掏糞工說:「你是掏糞工人,我是國家主席,咱們倆都是為人民服務,只不過是分工不同。」少奇同志說得十分感人,只是——他覺得——不能十分令人信服。除了分工不同別的都一樣嗎?這樣說很理想,然而,是不是,就是說這個「分工」太大發一點了呢?媽媽曾經仔細閱讀了有關國家主席與掏糞工人的交往的報道,但是當時她老人家沒有發表什麼感想。想不到這時候她的心思竟然是放在這上頭啦。
  可惜的是,「文革」開始以後,不但劉少奇揪出來了,時傳祥也沒有逃出紅衛兵小將的火眼金睛,時傳祥居然也背上了這樣那樣的罪名。這一點媽媽大概是還不清楚或者是雖然有了一點瞭解但未以為意。大街上張貼的大字報上報道說,時傳祥參加了保皇派的武鬥組織,還有人說他已經被擊斃了。
  如果真是全民掏糞就可以建成社會主義,我祝正鴻寧願天天掏糞。
  媽媽的最後一句話是喊了一聲「毛主席萬……」她的「歲」字吞嚥肚裡去了,然後她昏了過去。三個小時後,媽媽溘然長逝。
  媽媽的最後一句遺言是「毛主席萬歲」,而媽媽是一個粗通文墨的,沒有任何政治生活乃至社會生活的經歷的,雖非資產階級卻決非無產階級的家庭婦女。這一點使正鴻非常感動。
  在媽媽彌留的階段,他們沒有也不可能有什麼正式的交談。但是祝正鴻總覺得這裡有什麼大有深意的東西。掏糞,香臭,毛主席。媽媽沒有談林遠沒有談朱進財也沒有談她自己。媽媽是多麼地需要,中國人是多麼地需要毛主席,需要一種新的意識新的標準新的希望新的理論。媽媽需要一種東西,中國人需要一種東西,一種光亮,一種能夠把窮苦的無聊的卑微的傷痛的生活忽啦一下子照亮的光輝。窮苦沒關係,卑微沒關係,傷痛也沒關係,掏一輩子糞更沒關係,只要臨終時候能想到能得到這種照耀,那就可以含笑瞑目了,那就得到了足夠的報答了。這種照耀是舊社會幾千年沒有提供或者沒有充分提供過的,舊社會只把光環加在帝王將相身上。現在,正是「文化大革命」,正是毛主席把這種神聖的強大的壓倒一切的光輝放射出來了!毛主席的思想號召語言就像無影燈,照得你五臟六腑都通明!毛主席的思想號召理論不容分說,自天而降,眩目震耳,人人有份兒。這可真是幾千年來沒有過的事兒呀。從四九年以來,有多少老太太、街道積極分子、家庭婦女、退休工人、擺攤的拾破爛的,積極起來確實超過了某些共產黨的老幹部,如果你經常列席街道上組織的學習會,如果你注意聽老太太們的發言,你就會變成一個最堅定的革命者。真是不簡單呀,想到這裡,祝正鴻不由得熱淚盈眶。
  邏輯上雖然說不清楚,媽媽的死使祝正鴻下定了決心:他就是要死心塌地地跟著毛主席干革命,跟著張志遠干革命,與舊市委鬥爭,與陸浩生鬥爭。他一面給媽媽換衣服一面向媽媽的遺體念叨:毛主席就是看得準,中央文革小組就是看得準,陸浩生他們就是有問題,他們抓階級鬥爭其實是被迫的,是應付上邊的,例如在六年批判右傾機會主義的時候陸浩生對文教體衛系統作動員,陸浩生是怎麼說的呢?他說:「不批判是不行的,不批判我們無法交差。」他又說什麼:「有的同志,家在農村,回一趟家,回來胡說八道一番,什麼家鄉餓死人啦,什麼大躍進的成績是假的啦,什麼煉鐵煉出來的都是死疙瘩啦,那怎麼辦,那就是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你說你說的是事實,同志,你愈是堅持那是事實,你就愈沒有好下場,是事實怎麼樣?不是事實怎麼樣?你不是太書生氣了嗎?你不是給大家找麻煩給領導找麻煩也給你自己和你的家人找麻煩嗎?你為什麼還執迷不悟呢?」
  想一想,他這是站在黨的立場批判右傾機會主義呢。還是站在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立場教給他們矇混過關呢?
  祝正鴻想起了陸浩生說過的市委領導同志問他為什麼不能包產到戶的故事,這個故事想起來不禁令人毛骨悚然。這不是陸浩生的問題,而是更上邊的大人物的問題啦。
  還有錢文呢,錢文說了一聲去邊疆,他陸浩生怎麼那麼關心,比對無產階級掏大糞的關心多了!聽說五七年五八年他一直堅持反對把錢文劃成右派。他是什麼思想感情,還不是昭然若揭嗎?
  對,毛主席說得好,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挨罵,挨罵算什麼,共產黨挨罵還挨得少嗎?良心,共產黨員只承認一種良心,那就是忠於黨忠於毛主席的良心。別人,別人認識不認識決定於他的思想立場觀點,我既然認識了就要衝上去鬥爭,不然,我怎麼對得起媽媽?對還是錯,不是我一個人能夠判明的,也不是任何一個人能夠判明的,因為判不明就不去做不去鬥爭,那本身就是最大的錯,那本身就只能招來滅頂之災,這倒是不判自明的。決心一下,一切障礙全給我滾開!決心一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果然,他對陸浩生的揭發嘁喳喀喳就寫出來了,態度鮮明,材料豐富,高屋建瓴,勢如破竹,寫得汗流浹背。
  祝正鴻猶豫再三,連吸了幾支香煙,最後還是沒有寫包產到戶與有關錢文這兩條。批判陸浩生就是批判陸浩生,何必再把一個老同事,「死老虎」錢文扯進去呢?他最後一刻,留下了這一條。他想,材料上去,也可能被繼續窮追不捨,到那時候,到專案組人員口裡出來「錢文」二字的時候,他再補充這一條材料也不遲。關於問包產到戶的事他最後也沒寫,這擔的責任太大,而且他也說不清楚,那是一個可以這樣解釋也可以那樣解釋的事。更上邊,牽扯到中央,他還是不要作(陰平)死為好。一下子竹筒倒豆子,稀裡嘩啦倒乾淨,底下怎麼辦呢?
  豁出臉皮去寫了揭發陸書記的材料也就罷了,偏偏張志遠要樹立他這個轉變立場提高認識的典型,他要召開各種大會小會,讓祝正鴻宣講,讓祝正鴻批判陸浩生,而他張志遠坐在後面操縱,挑毛病。這一招可真損呀,出這種招數的人生小孩肯定不長屁股眼兒呀!祝正鴻難受萬分。這種講用(也算是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他只覺得是自打嘴巴給大家聽響。就是說,通過講用,把他祝正鴻逼上絕路,讓你永遠別再想和陸浩生、和贊成陸浩生至少是同情陸浩生的一夥人修好,讓你當眾宣佈:「我是一個隨風轉舵的小人,我已經檢舉揭發了陸浩生,我已經把自己賣了!」祝正鴻推辭再三,說是自己還沒認識清楚啦,說是得了喉炎聲帶炎嗓子發不出聲音來了,說是自己不敢見人,太慚愧了,還需要再提高提高再講了……總之他囁囁嚅嚅,扭扭捏捏,就是不肯講。張志遠苦口婆心,春風化雨,我說你服,我打你通,一看二幫,耐心教育,反正你同意也得講你不同意也得說。說急了,祝正鴻突然豁出去了,他說:「我媽死了,我沒有心思在大庭廣眾下講什麼話。我媽說我是她跟一個老革命家結合的產物。我還要找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叫林遠,愛吃六翅雞……」
  「什麼?什麼?你說你的媽媽是……你媽媽是哪裡人?」張志遠的眼睛睜了老大,他完全慌亂了。
  「我媽媽說,她學習了樣板戲《紅燈記》,她認為現在不是我尋找生父的時候……媽媽是喊著毛主席萬歲的口號去世的。」
  張志遠深深鎖上了眉頭,他的樣子好像是突然變小了變矮了,他也沒有那麼威風了。原來,祝正鴻常常想是張志遠掌握著自己的身家性命,自己的一切都捏在張志遠的手心裡,他可以讓你平安、進步、光輝神氣,也可以讓你低頭、喪氣、無地自容直至家敗人亡。不管他的稀奇古怪的念頭有沒有一點點根據,就是說,哪怕他想的純粹是癡人說夢,他也只想哭著抱住張志遠的腿,叫一聲「親爹」!積十餘年之經驗,他深深體會到,政治運動一來,領導就是親爹!
  但是這一瞬間,張志遠好像洩了氣,他萎縮了,困惑了,衰老了。
  「您看,志遠同志,我已經盡了我最大力量,我可以寫材料供領導上分析參考,但是您就別叫我去各種會議上去講啦,那我……那對我來說是太難啦!」
  張志遠的鼻子,若有若無地出了一股粗氣。
  祝正鴻只覺得背後有一道冰蛇蠕動著,他一驚。他抬頭看了看張志遠,張志遠的樣子又變了,他既不膨脹也不收縮,既非循循善誘,也非泰山壓頂,他的樣子活像一塊石頭,他的眼皮低垂,他的臉部的肌肉與線條一動不動,他的面部毫無表情,直如一具雕塑。
  十秒鐘過去了,三十秒鐘過去了,一分鐘過去了,張志遠一動也不動。
  祝正鴻急躁起來,他如坐針氈,為自己說的不倫不類的話無地自容。然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這是一切金玉良言中的最最核心的金玉良言。他從來都知道,都身體力行了的,但是今天是怎麼了呢?莫非就像人們說的那樣,毛主席有辦法讓每一個壞人跳出來,不想跳也得跳,從來不跳的也要跳,咬緊牙關的最後也得跳……毛主席怎麼就那麼有辦法,吾輩就那麼不中用!
  張志遠開始玩弄自己的手指。他用右手搓弄著左手的食指,又捻又摸又彈,然後把左手的食指放到鼻孔前聞一聞,好像剛剛用左手搓過腳丫似的。
  忽然,張志遠拍響了桌子,「你混蛋!你要幹什麼?你破壞文化大革命!你轉移運動的大方向!你干擾我們反對舊市委的鬥爭!為什麼自己寫的材料卻不可以說?你革什麼命?能寫不能說,這是什麼兩面派邏輯?誰不知道你的那點算計,又要投文化大革命之機,又怕將來翻過來你吃不了兜著走,你三心二意,你糊弄毛主席,你東拉西扯地胡說八道些什麼?誰信你的鬼話?現在什麼時候?現在什麼主題?你在編造什麼樣的謊言?誰能信你!」
  張志遠說話的時候眼睛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眼睛收縮的時候眉骨便突出出來,特別是他的嘴巴,當他表示憤怒的時候,他的嘴抿了又抿,牙床錯過來又磨過去,再一撇一撅,這種嘴巴使正鴻想起動物園裡的獅虎狼豹,原來人的嘴巴也可以顯示這種食肉動物的殘酷和威風。張志遠的目光也變得犀利起來,直射得正鴻不敢正視。
  就在張志遠盛怒地大義凜然地對他批評幫助的時候,突然,他伸出手來握了一下,甚至於可以說是捏了一下祝正鴻的手。
  祝正鴻大驚,他的上身如亂箭鑽身,又疼又熱;他的下身如冰水浸泡,麻木呆板。箭鑽完了是火燎,冰凍完了是抽筋,他的血液一陣又一陣地向頭部潮湧,他的上身特別是脊背麻酥酥地顫抖。他首先從生理上就徹底垮了。
  我完了,想不到就這樣完啦。然而,他依稀看到了媽媽的容顏,聽到了媽媽的聲音:「你要掏大糞去!」他流淚了,他也拍了一下桌子,他說:「好吧,我要和舊市委鬥爭到底!志遠同志,你說吧,指到哪裡我就打到哪裡!」
  ……臨離開張志遠的辦公室的時候,張志遠再次握住了他的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摟了他一下。張志遠轉過了臉去。於是,祝正鴻也把臉轉過去了。張志遠說:「你應該相信我,我說的一切都是為你好。」
  祝正鴻不敢判斷,然而,他覺得張志遠的聲音嗚咽了。
  後來,祝正鴻並沒有到大會上去宣講,而只是在人數有限的場合講了講他提高認識,與舊市委劃清界限的一些體會。
  這段時間,祝正鴻的體重減少了七公斤。他想起了早在運動初期一位工農出身的老幹部的話:「毛主席的領導,就是觸及靈魂!你想睡踏實覺?你想不掉肉?沒門兒!」
  兩個月後,祝正鴻被定性為革命的領導幹部,而根據「最高指示」,要成立革委會,實行革命群眾、革命的領導幹部與解放軍代表的三結合。他參加了革委會的工作,說是張志遠提名他擔任政工組副組長。有人分析說,他這個政工組的職能範圍超過原來的組織部加宣傳部。就是說,如果他真的當成了副組長,級別雖然不會明確提升,然而他的實際地位卻不知道要比早先顯赫多少。祝正鴻警告自己不可翹尾巴,他仍然是謙虛謹慎,小心翼翼。與領導人個別談話的時候,他立場態度都很鮮明,毫不動搖地跟著毛主席司令部走。由他來講什麼話或指導下屬的時候,他是全部照本宣科,全部官話,無一字無來歷,無一字無出處——他的一切「提法」都有中央文件可循。在其他場合,他則一聲不吭,絕不顯示自己是如何如何革命。即使如此,他仍然時時感到了周圍人的異樣的目光,本來嘛,別人都成為審察對像乃至成為革命對象,而他呢,那麼早就被結合進了革委會,成了「文化革命」中的幸運過關者了。誰能沒有想法呢?……果然,一九七八年後,他又成眾矢之的。市委的幹部夠不著王、張、江、姚,夠不著林彪、葉群,也夠不著陳伯達、王、關、戚……他們憋了十幾年的火,受了十幾年的罪,他們能夠出氣的對象恰恰是祝正鴻之流的沒有像他們一樣受迫害的人。一連許多年,祝正鴻抬不起頭來。……他常想,像中國的「文化大革命」這樣的事件,就是馬克思復活了,也沒有對付的辦法。有一次他把他的這個看法告訴一位同志,那個年輕人大聲說:「如果馬克思生活在中國,如果馬克思趕上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說不這,老人家早被打死了!」他聽著太刺耳了。他轉過了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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