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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兩地一心,在犁原傾心《莊子》的時候錢文也迷於《莊子》。許多年後,錢文仍然很欣賞「逍遙派」這個「文革」專用名詞。逍遙,本來出自《莊子》,這個詞首先是好聽,其次是美麗,一見到它就覺得受用。逍——遙——,陰平——陽平——飄搖,招搖,嬌嬈,妖嬈,蕭條,還有迢迢,寥寥,悄悄,蕭蕭,這些詞的發音都好得不能再好,而最好的是逍遙。莊子的用意也好,他的北冥南冥,翼若垂天之雲,怒而飛,御風而行,吸風飲露,游乎四海之外,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辨,以游無窮,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都那麼自由,那麼暢快,那麼廣闊,那麼無束無拘。作為一種想像,作為一種風格,作為一種境界,他是錢文的夢。小學時候,他半懂不懂的讀——不,只能說是看——過一點《莊子》,他對逍遙二字一見鍾情,他看著這兩個字有一種長大了才說得出來的不飲而醉的感覺。
  然而這與毛澤東的鬥爭哲學是背道而馳的,與奪取政權鞏固政權的鬥爭是背道而馳的,與「文化大革命」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使命是背道而馳的。打江山的人逍遙不了,坐江山的人更逍遙不了,吃皇糧的,有一官半職的都逍遙不了。他錢文選擇了革命,也就是選擇了使命,選擇了奮鬥,選擇了匆忙,選擇了終生的浴血奮戰。選擇的結果……他成了「文革」當中的逍遙派,而且在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中出現了那麼多「逍遙派」,這不是東方哲學東方政治的奇跡嗎?這不是南轅北轍,畫虎成犬,龍種下出了一窩窩跳蚤麼?在史無前例、風雷雨電、山崩地裂、瞬息萬變的大革命運動之中,在震動世界、觸及靈魂、要死要活、人人發狂的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當中,最後那麼多的人在其憂如焚的同時其樂逍遙,不上班,不鬥爭,不學習,不匯報,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這是後人能夠相信的麼?
  他也想起盧梭的一條理論,在某種情況下會形成一種特殊的平等乃至民主,因為,除了君臨天下的唯一人物外,大家都變成了一個樣兒。想想看,劉少奇揪出來了,朱德被說成是大軍閥,彭、羅、陸、楊揪出來了,省委書記們全部打倒了,文藝界的四條漢子揪出來了,各地的文聯主席、作協主席、黨組書記、著名作家著名評論家全都無例外地揪出來了,不分左派右派,不分老(解放)區新區,不分老黨員新黨員非黨員,不分積極分子中間分子落後分子,也不分級別高低待遇好壞,不分誰是政協委員人大代表,全都變成了一個鳥樣,我是烏龜你他娘的是王八,我是資產階級你狗日的是修正主義,我反黨你該死的反社會主義,我是敗類渣滓你是猙獰醜惡,我坐噴氣式你戴高帽子,我是公安六條規定的不准參加「文化大革命」的幾種人,你是專政對象,誰也不比誰好,也就是誰也不比誰壞,真是天下大同物我無間天賦人權平等博憎齊善惡而同禍福,還有什麼不平?還有什麼不甘?還有什麼不服?還有什麼不滿不快不寧不肯罷休?
  錢文胡思亂想:革命(狹義的,即專指奪取政權)恐怕也要有自己的規律的吧:當最多是百分之一的人口是革命者的時候,革命是偉大的悲壯的,理想的崇高的,是有可能贏得另外百分之十、二十最多是三十的人口的敬佩與追隨,擁戴和崇拜,從而帶動大多數後知後覺者,觀望者和困惑者,隨大流者和易興奮者,風捲殘雲,翻天覆地,從事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的。而當百分之三十、五十、直至九十的人口宣稱自己是革命者、或被宣稱被要求成為革命者的時候,革命自然就大大地貶了值,革命變成了過日子的唯一出路,成了非如此不可的飯碗、規章、條文、套話,成了混世混事保頭顱和飽肚勝利的招牌;那些自封的和被封的非革命不可者當中,就會有百分之三十至九十的毫無革命氣味的稀裡糊塗者、誰來給誰納糧者、打著革命招牌謀私利者,如果不是更壞的投機者和騙子的話。這樣子的俗人,一旦沒有書記處長天天管著他們,他們不去逍遙,難道要讓他們去真的革起命來?
  你試圖讓所有的魚兒化作飛龍,結果江河湖海裡堆滿的是鯽瓜子;要求所有的鳥兒翱翔為雄鷹,結果雄鷹為了從眾也變成了灰家雀;指望六億神州盡舜堯,結果並不是舜堯而是侏儒的大量繁殖吞沒了東西南北;以最華美最高超最超前的思想理論治國,造就出來的卻是成噸的鄉願和成千噸的唯唯諾諾。寂寞啊,偉大的導師!
  人人革命的結果必然是除了反革命的都革命,也就是除了革命者只剩下了反革命才不革命,這樣,既擴大了消解了革命也擴大了並消解了反革命,最後,是取消了革命,真逍遙假逍遙,一起逍遙起來……
  早在一九五七年就打入冷宮的「右派分子」們,當初,不叫他們革命了的時候,他們是何等地孤苦伶仃,向隅而泣,渾若喪家之犬啊。等到「文化大革命」一聲炮響,看到那麼多比自己幸福百倍、崇高百倍、神氣百倍、顯赫百倍——有的乾脆就是當年批判自己搞臭自己的「左派」天之驕子們紛紛落馬、遊街、挨打、噴氣式、抄家、關牛棚、坐正式的監獄、跳樓上吊抹脖子服毒擰開煤氣龍頭,其命運還不如當年的右派們呢,那麼,在震驚和恐懼的同時,「右派」們會不會因了自己的處境不再那麼孤單而感到某種卑劣的幸災樂禍的安慰,並從而變得逍遙一些,心安理得一些,或者用後來時行的一種說法,叫做變得比較能夠自我認同一些了呢。
  當然,這種境界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文革」開始,錢文一再地誠惶誠恐,心驚肉跳,謹小慎微,時時刻刻覺得什麼事即將發生,而且北京也一再傳過來什麼大字報上點了他的名,什麼會議上批了他的詩之類的消息。他已經擬好了檢查交代材料和檢舉材料,從運動的第一天他就思考一旦被關進牛棚,他到底檢舉誰。已經不像反右時候那樣幼稚了,檢舉的要義在於既要應付運動,又要明舉暗保,不能做缺陰德、搞得生孩子不長屁股眼兒的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卻始終沒有等到什麼大事情。「文革」已經將錢文遺忘,也就是說錢文已經被「文革」排除。錢文的政治智慧還表現在他的飲食與大小便上,運動一開始,他自覺地減少了飲食。一聽到口號聲鑼鼓響,他立即進廁所。請想一想,萬一這響動著的革命小將是衝著他來的,而他膀胱裡直腸裡屎尿充裕,那能不出洋相嗎?從廁所出來,他還要搶先披一件上衣,他必須有所準備,也許被揪去遊街批判六個小時一天一夜,穿得太少了,凍死豈不是活該!中國人的政治智慧已經細膩到了什麼程度啦!
  更大的智慧當然還多,但那就比較一般啦,不如上面的細節更感人。比如運動一開始錢文他就含笑燒掉了所有的字紙,其中有詩稿,也有他在雁北台權家店勞動改造時候與東菊之間的通信,那個時候他們寫的信也許未來完全可以當做抒情散文來發表的。甚至於,連寶寶襁褓時期他們為他記的「嬰兒日記」他也一把火送走了,不用說,給嬰兒記日記是資產階級的事情,有哪個貧下中農玩這個?最可貴的是,他焚燒這些字紙的時候並沒有任何遺憾,往事已經太多,包袱已經太重,感受已經如磐,生命已經陷入了泥沼。燒了好,燒了好,何必留下那些嶺懦菄熔疙鞢H人生自古誰無死?世間最烈是「文革」!請問,「文革」都碰上了,世上還有什麼難捨難離之物?世界應許給我們的,或者說是我們奉獻給世界的絕對不是兩隻小麻雀的卿卿我我,甜甜膩膩,而是鐵與血的揮舞,劍與火的狂歡!到頭來,一場大火唯灰燼,三生有幸是無痕!「文革」這一天一到,最捨不得的也得捨得!一不做二不休,你珍惜什麼就糟蹋什麼,你愈是心疼就愈是證明了這樣糟踐的必要,就更要發揮出爆破轟炸的天才天賦,這才算打垮了你心中的最後的土圍子。何不就此解脫,來他個乾乾淨淨!六根除淨,煩惱不生,捨棄一切,才有未來。色即是空,空而後色,一窮二白,白茫茫大地真革命!不破不立,不止不行,不殺不生,置之死地而後生。「文化大革命」不就是一次全民族的典禮嗎?光明光明,光而後能明,不光何以明之?痛快痛快,痛而後快,不痛何以快哉!不痛死你整死你壓死你你能夠成為新人麼,世界能紅彤彤麼?天翻地覆,橋斷水倒流,夤緣時會,渾水摸魚,這才叫收穫了一個小小的果子,於是拉大旗做虎皮的小丑這才吧唧吧唧嘴,擠眉弄眼,裝腔作勢,聲稱自己一貫正確了!他忽然明白,林黛玉為什麼最後要焚稿斷癡情了。林黛玉燒了自己的詩稿以後,會感到一種輕鬆,一種新生的吧,她從而走得舒服一些了吧!可恨那個越劇《紅樓夢》,王文娟演的那個林黛玉,燒稿子時候竟是哭哭啼啼的!真是周揚反革命修正主義的文藝路線呀!真是中了俞平伯大概還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毒呀!在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路線的專政下,中國文藝能有什麼希望?還不是陳陳相因,拾人牙慧,酸腐霉變,像蚯蚓般地自吃自的或相互吃自己的排泄物!沒有毛澤東的大手筆,中國文化還有什麼希望!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現在的形勢是天下大亂;偉大領袖又教導我們說,大亂才能大治。江青同志教導我們說,亂透了就能大治了。唉喲號,呼唷哈,亂吧,鬧吧,折騰吧,咱們中國怎麼老是亂不透呀!大恐怖才能帶來大希望,大破壞才能帶來大興奮,大慘烈才能帶來大痛快,大混亂才能帶來世上最美麗的新樂園!既然錢文只是一個弱者一個政治上的白癡戰鬥裡的膽小鬼歷史的渣滓……那就夾緊你的尾巴閉緊你的鳥嘴,睜大你的眼睛張大你的嘴巴,看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導演的大戲磅礡好戲連台險戲驚魂悲戲斷腸吧!今生何幸,小子何德,恭聞其盛,與知其歡,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心戰慄之,心破碎之,滅我方知革命偉,挖(換)心更道人民奇!
  他驚奇於學生娃娃一瞬間便成了革命的主力,他驚奇於毛主席在天安門上一次又一次檢閱紅衛兵,他驚奇於所有的黨組織在一夜間癱瘓,所有的領導頭一天還是黨的化身第二天清晨便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他震服於出來個一月革命又出來個革命委員會,他震服於一下子那麼多紅衛兵小報紅衛兵戰鬥隊,一下子那麼多民主自由同時亂殺亂砍亂批亂鬥……中國,搞科學不行,搞醫學不行搞商業不行搞工業也不行,可搞起革命來世界第一,天下無雙!不似政變,勝似政變,自上而下,勝似自下而上。那規模那氣勢那代價都超過了一次武王伐紂,超過了蘆溝橋事變和八年抗戰,這不絕了麼,毛主席造共產黨的反,學生打倒老師,工人打倒廠長,文盲打倒知識分子,娃娃打倒成人,真是移山填海,江水倒流,太陽從西邊升起,真是奇觀大觀!古往今來,南北東西,上哪兒去找這樣的政治家去?不服行嗎?不喊萬歲行嗎?不五體投地熱淚盈眶叩頭如搗蒜你還能怎麼著?然後是保守派造反派無盡廝殺,然後是毛主席一次次視察大江南北,然後是慶祝最高最新指示的發表連夜遊行,連「火宮殿的臭干子(臭豆腐乾)好吃」也作為特大喜訊而掀起了湖南長沙的午夜遊行狂潮火炬照耀如白晝!多少湖南的而且不僅湖南的革命造反派的戰友為了湖南風味臭干子而熱淚盈眶激情滿懷熱血沸騰!天上望見了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地上聞到了臭干子,心中相信「文化大革命」!多麼抒情多麼動人多麼溫馨多麼垂涎三尺三!這段歌詞不比所有的「我的心太軟」還心軟,不比所有的「丑而溫柔」還溫柔,不比所有的「愛的寂寞」還寂寞!它比所有的流行歌曲加在一塊兒還動情!「文革」當中只要一提到毛主席就鼻酸就眼熱如點了辣椒油就柔腸寸斷、千般思念萬般掛牽呀!然後是所有的電影所有的戲劇所有的刊物全部停頓,而人們毫無感覺,毛主席導演的大戲已經超過了所有劇場影院裡可能出現的節目,有革命這場戲就再不要任何別的戲了!還有群眾組織開除共產黨員的黨籍,還有所有的領導職務改稱勤務員,還有最紅最紅最紅的紅這種修辭方式……這樣的場面你一生能碰到幾次!
  然而,大興奮也容易帶來大疲倦,大希望也容易帶來大虛空,大轟大嗡過去以後,留下的是實質上的冷冷清清。政權換人換名換口號都沒有帶來任何真正的新意,只不過是更多的動盪,更少的秩序,更多的浪費生命,更少的有意義的工作。而唯一的與錢文有直接關係的事件——即他從一開頭就做好了準備的,叫做時刻準備著迎接著的被批被鬥,竟然一再地沒有發生。他能夠不寂寞嗎?
  (此後錢文聽到過不止一個這樣的故事:一位幹部,或者是教授,或者是演員總之是一個知識或半個知識分子,由於運動中一直沒有搭理而耐不住失落,自己跳出來貼大字報揭發自己,批判自己,自己寫材料交代自己的反動思想反動言論,最後被鬥了一個不亦樂乎乃至一命嗚呼,才算了事。也有後來後了悔的,然而,拉屎容易縮屎難,悔亦晚矣。其實主席早說過,反動派是消滅一點,舒服一點,消滅大部,舒服大部,徹底消滅,徹底舒服。)
  中國人——中國的有志之士而不是草莽小民——最怕的是什麼呢?是艱苦嗎?中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苦嗎?是動亂嗎?亂世英雄起四方,有槍便是草頭王,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趁火打劫,混水摸魚。直到「文化大革命」中創造的新成語叫做亂中取勝,都說明了至少是一部分有志之士的對於亂的癖好。砍頭只當是風吹帽,全世界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國家有這樣的豪言壯語,這樣的英雄邏輯!刑場婚禮,氣壯山河。殺身成仁,捨身取義,中國人死得何等轟轟烈烈!重於泰山,死得其所,碧血丹心,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幾個短語短句表現了怎樣的勇敢和鎮靜!中國的一些有志之士其實最耐不住的是寂寞和冷清,中國是世界上最熱鬧的國家,在什麼都缺的那些年代,中國從來不缺少熱鬧。三親六友,七姑八姨,天地君親師,四維八綱,五倫六藝,四世同堂,五世其昌,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還不知道誰敵誰友就已經革起命來啦——反對的是冷冷清清,追求的是轟轟烈烈,階級敵人再加階級弟兄,我家的表叔數也數不清,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中國人從小就最不願意孤獨,中國人從小就是睡大炕長大的,中國人的生命意義全部存在於與他人的關係之中,不被表揚還能不被批評嗎?不被嘉獎還能不被懲罰嗎?不能三妻四妾,還能不被閹割去勢嗎?不能流芳百世,還不遺臭萬年嗎?這才是中國的有志之士的心理模式,思維模式。
  寂寞中錢文倒是沒有走上自我生事的路。經過五十年代的偉大洗禮,他早已就不是有志之士了。他只祝願人們忘記了他,他恍然大悟,自己畢竟是死老虎,用高來喜的話說,早在五七年就騸過了的,或者是差不多已經騸淨了的。六十年代初死灰復燃,八屆十中全會再加「文化大革命」等於再次騸了一次。這樣的死老虎,或者更正確一點說是死老鼠,不是反而消停了麼?
  感謝命運,感謝生活,感謝偉大的黨!
  大亂避城,小亂避鄉,錢文為自己的僥倖而熱淚盈眶,為中華五千年文明總結的全身避禍的經驗而五體投地。這真是中華文明的精髓,是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所沒有的。可不是嗎,小亂,指土匪綁票之類,當然是常常發生在鄉村,故而小亂應該避其鄉也;大亂云云,則必指政治性的動亂,而所謂的政治性動亂必指權力爭奪,「權權權命相連,不但要憶苦思甜,尤其要憶苦思權」,「文革」中創造的這些狗屁不通的套話,倒是很坦率地告訴了人們一些東西,吃果果,赤裸裸!權力爭奪當然是發生在權力中心,首都起碼是大城市。鄉下在那種情勢下反而是太平無事的了,故雲大亂避城也。中國人的學問都放到應付亂世上了,還有心思做別的嗎?他住在邊遠一角,聽到各種張三投河、李四自盡、王二麻子上吊、教授抹脖子、專家擰開煤氣開關的消息,錢文驚恐篩糠之餘,禁不住產生了幾分得意!死鼠一隻,花崗糝子粥一勺,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中的一名,縮脖塌腰,低眉順眼,伶仃單薄,屁滾尿流,卻能保其項,全其臀,虛其心,實其腹,與妻兒團聚一堂,痛享天倫之樂,每天呼吸循環,消化排泄,早出晚歸,有穿有住,二便正常,三餐無慮,養貓養雞,麻將撲克……借問天堂何處有,錢文近指自己家,在如今的中國,錢文過的是怎樣美好的日子!
  蘇聯不是愛講什麼幸福嗎,電影《庫班的哥薩克》譯配中文對白的時候不是更名為《幸福的生活》嗎?而《幸福的生活》的主題歌曲,當年錢文周碧雲祝正鴻常常一起合唱的三聲部曲子,一上來不是這樣唱的麼:「不在那遙遠大海的彼岸,不在那洶湧波濤那邊,我們的幸福和我們在一起,就在我們親愛的祖國……」錢文是何等地體會到這歌詞的奇妙呀!
  從「文化革命」開始,錢文變成了三不管的人。沒有人承認他是革命幹部革命群眾是文藝人是人民或者乾脆說是一個人,也沒有人明確他不是革命幹部革命群眾不是文藝人不是人民或者乾脆不算是人。沒有人通知他不得革命,更沒有人與他串連革命商議革命發動革命。同樣,雖然身在農村,也沒有人承認他是農民或者公社社員——因為很簡單,他並不從生產隊領取口糧,雖然記了工分卻不參加分配。這樣,去不去農村勞動,也漸漸地無人過問。錢文趁機多在家休息休息,但也不敢休息得太多。反正他不敢革命也不敢反革命,不敢積極也不敢消極,不敢瞎忙活也不敢大休息。
  但畢竟是從所未有的,空前絕後的逍遙。逍遙的他養貓。在貓的悲劇發生,貓氏家庭全部毀滅之後,他把精力轉到了養雞上。他養了十隻母雞一隻公雞。養雞與養貓不同,養貓是情感性的,人需要貓兒的嬌小媚順靈氣與依偎,捕鼠云云,倒在其次。養雞就更農家化得多了,曰蛋曰肉,誰能免俗,誰能無慾?
  第一隻是大來航雞,渾身雪白,冠子雖鮮紅而巨大,蔫蔫地疲軟耷拉,毫不英武,顯然並非公雞。它下蛋不算太勤,但個兒極大,潔白圓潤均勻,望之幽雅,撫之神怡,適合做靜物寫生的對象。它的高貴的形象令錢文另眼看待。第二隻是小白雞,冠子大且挺拔,像公雞,它像洋土雜交的種,脖頸部長著些許黑毛。它的食慾特佳,什麼都吃,最要命的是它常常跑到廁所覓食,兩條腿上動輒沾滿糞屎,臭氣熏天。它的性格也比較乖張,十分脫離群眾,排斥同類。它吃起食來不許身邊有任何同類與之共享,它吃食前與吃食過程中不斷啄咬五米內的同類,咬起來奮不顧身,令同類生畏。許多大雞洋雞都讓它三分。它個小勁大,「生產能手(能抓)」,每天一至二枚蛋,蛋不大,形狀渾圓,表皮粗糙,如劣質乒乓球。公雞過來踩蛋,它不高興時跳起來去啄公雞,決不隨便接受性侵犯,公雞也只好知難而退。第三隻是個純黑的雞,買來時氣息奄奄,骨瘦如柴,經過錢文精心餵養,漸漸有了相貌,有了聲氣,只是一直不下蛋,錢文後來聽信了別人的說法,當地人說那雞已坐下了不育病症,不能下蛋的了。錢文忍痛將它殺了,殺後才發現它肚子裡已有兩個整蛋,還有一串蛋黃如珠——它必是個下蛋能手——能抓——無疑。人間雞間,同樣地需要知音知蛋,伯樂伯憂。萬事失誤多半出在缺乏耐心上,可歎。第四隻雞又禿又笨,叫食時別的雞都來了它不來,別的雞吃飽了,它來了,來了先亂蹬一氣,把所有好吃食蹬到地上,再就著灰土胡亂用餐。尤其可惡的是它到處亂下蛋,它曾把蛋下到牆頭上,鄰居看到了告訴錢文,他才把蛋收回來。錢文收回了笨雞下的蛋,忽然又嘀咕起來,是不是過去還下過很多蛋,被鄰居掏走了呢?不能說無亦不能說有。他又歎息自己的渺小卑劣,如果鄰居壓根不告訴自己此雞下了蛋,不是自己一枚蛋也得不著嗎?這邊遠村,為了誰的雞在誰的窩下了蛋,嘀嘀咕咕,爭爭吵吵還少嗎?錢文早先還以為自己多麼偉大多麼清高呢。其實,把一個偉大人物放置到最底層,讓他過最底層勞動人民的生活,讓他處於最底層農民的處境,他的思想境界一定比農民好嗎?我看大大地不見得!
  不管怎麼說,研究雞的賢愚不肖,雞的各自性格風度智商做派行為方式生活方式,還是極有趣的。雞也罷貓也罷,都是別一個世界。世上之人多多囿於自己鼻子底下那點經驗那點思慮之中,哪裡知道世界的遼闊與各有千秋!雞之不同,各如其貌,何況人乎?想通過一場場運動把全中國的人都教育過來統一起來,最後連親密戰友林彪也叛離了。毛主席老人家實在是太辛苦了啊。
  錢文的公雞是豪氣滿乾坤的大蘆花雞,聽它打鳴確是人生享受,聽之精神抖擻,鬥志昂揚,聞風思舞,不愛紅妝愛武裝,不愛庸庸碌碌的生,只愛浪浪漫漫地死。那比悲悲切切的神童魯貝爾金諾·魯萊第的意大利拿玻裡歌曲獨唱好聽多了。惜哉它之不能征戰也,堂堂儀表,偉偉身軀,遇到前來進行性侵略的別家公雞,每戰必敗,逃之夭夭,就這樣還動不動被別家公雞啄得滿冠子滿脖子血。於是它只能眼看著別家的臭公雞髒公雞強暴自己的「妻妾」而不聞不問。錢文遇到這種情況只覺血往上湧,倒是錢文時不時地拿起掃帚衝上去,驅趕入侵外敵,趕完了又笑個不住,勝乎猶敗,錢文無地自容。
  最後他決定給此只令主人蒙羞的銀樣蠟槍頭蘆花公雞處以極刑,公雞無勇,其為公雞也乎?
  只是這個雞宰過之後,做成了辣子雞丁,錢文一口也沒吃。
  淘汰了蘆花公雞以後,一群母雞變成了寡婦集體。初時還好,時間一長,各種怪事就都出來了,母雞跳到母雞身上假踩蛋,公然的同性戀;還有牝雞司晨,早起亂打鳴,其聲恐怖,公然的性變態;這都令錢文懊惱。人不應該過沒有人性的生活,雞也不應該過沒有雞道的生活呀!他幾次想引入性入侵者,對這群母雞實行性開放政策,偏偏別家的公雞已經被他打怕,不肯冒險逐歡。要不就是蘆花公雞已經下了人肚,其他公雞入侵已經過於平淡,失卻了性入侵的挑戰性,引起了其他農家公雞的性冷淡,他的一群母雞不得不過著索然守寡的日子。他只好再花錢買了一隻小公雞。此公雞太小,一下子放到性飢渴多日的眾母雞中,招架不住,有時竟被母雞啄得團團轉。其狼狽不堪之狀,也是令錢文哭笑不得。
  自養雞大業興旺發達以來,錢文一家營養無虞,每天是煮雞蛋臥雞蛋炒雞蛋煎雞蛋蒸蛋羹,更多了便醃鹹蛋煮茶蛋……錢文全家嘗到了勞動創造世界勞動創造幸福的歡欣。
  離錢文住地不遠有一個兵團農場,農場後來接受了一部分知識青年前來再教育,據說有一次勞動休息期間知識青年們觀看公雞踩蛋,被知青中的一個積極分子匯報上去了,為此領導們徹夜研究,以對待革命接班人高度負責的精神做出了幾項防止精神污染的重要規定:其中一項是知青生活勞動處所必須與家畜家禽保持足夠的距離。這個故事很快傳遍了方圓百里,使長久以來沒有文藝節目可看也沒有消閒讀物可讀的人們得到了一種欣賞口頭文學傳奇的快感。
  此後又傳出來一個反動笑話:說是這個農場某領導為了避免雞踩蛋對於知識青年的不良影響,下令宰雞,恰好他本人也嗜雞,他在三個月內吃了許多雞,有一次他吃著吃著雞想起了知青,便叫一個女知青來喝他吃剩下的雞湯……
  農民們聽到這樣的故事,一個個哈哈大笑。一人問道:「除了吃雞湯,沒有吃雞脖子麼?」
  「雞脖子,雞脖子……」眾人重複著,笑得直不起腰,人民群眾是多麼快活呀,他們似乎對農場領導天生地不喜歡,也對知識青年並無好感,錢文甚至覺得他們的笑聲裡包含著幸災樂禍的成分。
  農民們也喜歡議論那些被打倒了的大人物。人們普遍認為,這些人原來享受著高級待遇,吃香的,喝辣的,四方吹捧,八面威風,享夠了榮華富貴,如今再打倒再抄家再坐監再槍斃也是值得的了。至於批鬥遊街,戴高帽子,農民們根本不認為是問題。他們說:「那有什麼?把他們的工資給我,我情願讓紅衛兵斗死!死了家裡人也不愁吃喝啦!」他們又說:「挨一天斗就能掙這麼多錢,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兒啊!」
  一位因盜竊罪被勞改過的農民說:「勞改有什麼不好?天天有飯吃,不但有鹹菜而且有時候有醬豆腐,過年過節有時候還見肉呢,比在生產隊裡強多啦!」
  錢文不敢再聽下去了,他覺得尷尬,他哭笑不得。
  他又不能不佩服中國農民的求實的逍遙。
  母雞不斷地鬧趴窩——孵蛋,這也使錢文十分困擾。餵了又喂,養了又養,好不容易到了春天,好不容易下開了蛋了,好不容易進入了下蛋的高潮,沒有一個月,趴窩了。一趴窩,據說前後得四五個月不下蛋,這豈不賠了本兒?鄰居們告訴他,遇到母雞思雛,可以用澆冷水的辦法強迫母雞改變中樞神經興奮點,中斷趴窩反應。澆水一次無效還可以再澆兩次三次。錢文又覺得這樣做太不符合雞道主義。錢文的悲哀在於他動不動推己及人,乃至於推己及雞,他想如果是一個女人,想生孩子了,你能用什麼冷水澆頭的方法去中止生育過程嗎?人已經活得夠殘酷的了,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難道不應該幫助雞活得快活一點嗎?人就不可以積點德修點好嗎?這麼一想,全完了。
  錢文下不了手,而東菊一直是有工作的,她照舊在學校教書,有一段還被相好的老師拉去參加了一派群眾組織,也就招致了另一派組織的攻擊……她們的被攻擊也極有趣,她們不是被說成錯誤或者反動,而是被說成「王光美」,大概是因為這幾位女老師穿戴比較整齊,頭髮也梳得又光又美吧。看來不把女人改造成母大蟲醜八怪是達不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最高目的的。總之她忙,她不管養雞的事。
  於是,熱心助人的鄰居乾脆代他們動手,遇有趴窩思雛之雞則冷水猛澆之,使之一心向蛋,再無邪念。其他母雞一澆冷水也就罷了,棲棲惶惶地過上幾天,便回心轉彎子開始重新下蛋。人是真惡呀!看來不論御雞御民,婦人之仁是沒有意義的,該怎麼下手您就怎麼下手,您才能達到事有所成人有所為,錢文的那點人道主義雞道主義,除了說明錢文是一個窩囊廢以外,什麼也說明不了。由此也可見知識分子無用之一斑。秀才倒是會吃雞蛋,可他們不僅是造反三年無成,養雞也不會有成的。幸虧毛澤東看透了秀才冷淡了秀才躲開了秀才制服了秀才,中國才庶幾做出了點事情!澆吧,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讓我們給趴窩的和將要趴窩的母雞們狠狠地澆冷水吧,澆他個痛快淋漓!搞他一個雞類的潑水節!
  只是那只相貌高雅的大來航雞,長著鋼筋似的神經,頑固地堅持著它的抽像的雞性論,鍥而不捨,百澆不撓,怎麼惡治也不改其求子停蛋的初衷。錢文制止了鄰居的進一步迫害,為它的趴窩做起了準備。他不放心自己的雞蛋,便跑到市場上買了十隻蛋,多了他怕孵不出來。他先檢查了一隻蛋,把蛋打開,果然,是有胚的,然後,他把其餘九隻蛋放置到大來航的肚子下邊。從此他變成了大來航的助產士。他為來航準備了精飼料和潔淨水。他定時把飼料和水拿到來航趴的專窩旁邊——早拿出來只能被別的雞吃掉,咕咕叫著,請來航用膳。來航對飲食十分冷淡,偶而出來用一點,多數情況下不吃不喝,無聲無息,只是靜靜地趴在那裡。一隻雞竟能因了後代而絕食靜「坐」,錢文總是擔心它會因了只有支出沒有進入而體力不支。錢文不敢造次,他聽說如果驚擾了正在趴窩的母雞也可能導致中途停趴,一窩等待出世的小雞便將變成臭蛋,毀幾個蛋不足惜,但想到若干正在出生的雛兒夭折,錢文於心不忍可惜的是錢文自己不會趴窩孵蛋。
  錢文始終不相信不理解一個橢圓形的光光的靜靜的蛋,怎麼可能變成毛茸茸、吱吱叫、有頭有身有翅有腿、有嘴有目、能吃能拉的活生生小雞兒呢?也許別的農家的雞蛋能夠孵化出來,他的這只來航雞能行嗎?這樣馬馬虎虎地放下九隻蛋,能變出活物來?生命如斯,未免太簡單,太輕易了吧。
  也許大來航會變得不耐煩起來?也許夜半會受到黃鼠狼的襲擊?也許它趴得不勻,蛋受熱不均,造成怪雛?也許那十個蛋中恰恰是他打開的那一隻是受了精的蘊含著偉大的生命的,而其餘是只能腐化不能孵化的?也許會突然變天,一陣暴風雨會把雞窩毀壞?也許這隻大來航終於在功虧一簣之時堅持不下來了使九隻雞蛋的事業半途而廢?總之他憂心忡忡,他放不下心來。他痛感到生命的脆弱,他不願意有意無意地犯下傷生害命的罪。
  到了第二十九天了,人們說雞雛快該出來了,恰恰東菊帶著兒子又回北京探親去了。他養貓和養雞的關鍵時刻都恰好趕上妻兒不在家。他早晨只顧了送他們上長途汽車,他們要坐三天長途汽車再坐四天火車才能到達北京。他的心飛到了漫漫的公路與鐵路上。他想像著妻兒路上的七天生活,衣服?食物?睡眠?當然,他們買不起臥鋪票,硬座票是三十多塊錢,而硬臥是五十多塊。他知道每天最乏是凌晨時分,那時甚至會疲倦地鑽到座椅下面去,而座椅下面是塵土,是果皮垃圾,甚至是痰……到了北京當然就好了。這裡坐公共汽車一律一角,而北京是四分、七分、九分、一角一分……他也真想回一次北京喝一回啤酒酸奶,吃一回烤鴨薄餅。啊呀不好,忘了讓他們多帶一點手紙了,路上遇到尷尬情況,需要用紙怎麼辦?
  正這麼想著呢,他依稀聽到了一點點嘰嘰聲。什麼聲音?蟲乎鳥乎?
  忽然明白了,小雞!
  他的心狂跳著,他走到了來航雞專用的趴窩窩,他打開窩「門」的時候只覺得喘不過氣來,他實在承受不住蛋而雞的誕生的激動——那其實就是盤古開天地的激情呀,盤古的故事應該就是來自雞雛破蛋殼而出的偉大事變的啟發吧——他也尤其害怕看到幾隻沒有生命跡象的蛋的存在——那應該說是生命的領地變成了死亡的領地——那也太悲哀了。與應該出現生命的地方出現的是死亡這樣的悲哀相比,甚至右派左派這樣的事情也顯得沒有什麼意思,顯得那不過是人類吃飽了撐的自找麻煩罷了。
  於是他看到了盤古的開天闢地,看到了上帝的創世,看到了眾神眾生的誕生。已經有四隻雞雛在大來航身體周圍吱吱鳴啼,有三隻蛋殼正在從雞雛身上脫落,那蛋殼倒像是雛兒的披肩,還有兩隻蛋正在被啄破,被啄下的蛋皮上帶著血污。蛋殼是破碎的與骯髒的,蛋殼是醜陋的和枯萎的,然而,小雞鮮活美麗。最有趣的是,小雞一旦破殼而出,伸展開身軀,就顯得比一個雞蛋碩大得多,你無法想像如何在一隻有限的蛋裡包藏起那麼大那麼活的生命,你無法設想把一個生命從蛋殼外再掖回到蛋殼中,卻原來,不僅是魔鬼,一隻雞雛也不可以再要求它回到裝載它限制它的瓶子(蛋殼)中。
  ……這是一次洗禮,面對生命的誕生,面對古老的雞生蛋或者蛋生雞的悖論,錢文感到了莊嚴也感到了平靜。同時它不知道怎麼樣去形容大來航母親為自己的「子女」所做的奉獻。孵出九隻雞雛(早知這樣有把握,當初多放它五六個蛋就好了)以後,大來航骨瘦如柴,形象全無,就是說一隻雞為了愛也不拒絕走形。而且,整整一個多月,大來航很少吃喝,它做的只有一件事,找到吃的東西咕咕叫個不住,把一切食物無私地交給她的孩子。
  物極必反,樂極生悲,小雞很快長大了,最高記錄曾經達到十三隻母雞七隻公雞,錢文人立雞群,儼然覺得成了雞場主人,世界的主人,成了老財,成不了地主至少也成了富農,有過一次他一天撿了十三隻蛋——有兩隻雞早晚各下一蛋即當日每雞二蛋,其餘母雞是各下一蛋。養雞已經成為錢文生活的意義生活的樂趣了。詩人雞人,似乎天生相通。人一輩子本來就可以勝任多少角色呀!
  天嫉錢文養雞方面的巨大成就,天滅錢雞,在得到十三蛋的第四天,黃鼬光臨了,小母雞一死一傷。錢文氣急敗壞,亡雞補牢,採取了大大加固雞籠雞窩的措施。又一周,一隻小公雞打蔫,立即有鄰居指出,該雞患了雞瘟。這次錢文沒有手軟,當即把此雞宰殺。吃了此雞塊後,錢文腹瀉不止。又三日,另兩隻雞——從輩分兒上說是一老一少,呈雞瘟狀,錢文給它們喂四環素和消炎片,它們不吃,錢文一隻隻雞填塞。喂完了病雞再餵好雞。未見效果,此兩雞又一命嗚呼了……如此這般,最後只剩下了又禿又傻的那隻小個頭兒雞,這隻小雞的生命力著實驚人,它應該屬於抗瘟良種,不可多得。可見上蒼也是搞平衡的,醜人自有醜人福,丑雞自有丑雞運。大來航太漂亮,小混種太強悍,它們都是首當其衝,雞瘟一來便一命嗚呼。而禿丑笨雞一枝獨秀,秀出於林,經住了嚴峻的考驗。錢文甚至計劃第二年開春購買最好的公雞與之交配,再用它的蛋孵育抗瘟英模良種雞雛。然而,誰想得到,此雞在一枝獨秀後的第二個月,它竟然因去不雅的地方——糞坑覓食,墜入大糞坑中,溺死了,一個抗瘟英雄死得如此不堪,錢文想起來痛不欲生:天亡我也,天辱我也,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不尊,以糞坑為生命陵園。亡就亡吧,為什麼偏偏如此糟踐一隻頑強執著的雞!雞而抗瘟,是其罪乎?天何意哉?天乎天乎!
  錢文受到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好端端的十幾隻各具個性的雞說沒就沒了,它們究竟造了什麼孽,犯了什麼天條,要這樣被上蒼趕盡殺絕!這裡頭究竟包含著什麼樣的邏輯,什麼樣的秘密呀!過去他一在房前出現,就有許多雞圍上來,咯咯啾啾,叫個不住,向他要食要水,而他,也從雞們的期盼中意識到了自己的重要性。現在呢,一片虛空,眾生皆空!
  一年後他還在夢中看到自己的雞,他也想念自己的貓,錢文生不逢時,冤孽深重,少年曾氣盛,長大徒膽虛,無福無德,禍延貓鳥!真是死者早已矣,生者常惻惻,一人不得道,雞犬下地獄!嗚呼痛哉,嗚呼愧哉,嗚呼恨殺我也!
  於是他不再養任何活物。生命是太牽腸掛肚啦,生命是太悲苦太罪孽啦。唯願長寂寂,豈敢苟生生!
  錢文並且思索,虎頭蛇尾,莫非就是萬有的共同規律?雞如此,貓如此,中蘇友好何嘗不如此?作家詩人的大作和生平何嘗不如此?他錢某人何嘗不如此?文化大革命會不會也如此?
  這樣規模的養雞,從此成為絕響,成為歷史拒絕的泡沫;對於錢文是今生不再了。嗚呼!
  第十二章
  喂貓養雞的生命的生駐壞死的故事令錢文黯然神傷,而且還有人啊。這期間錢文常常參加農民們的喪葬、婚禮、嬰兒滿月和兒童的割禮。生老病死變成了一定之規的禮節,生老病死都非常容易非常平常。一位青年參軍走了,他的父親說:「只怕他趕不上給我送終啊。」錢文覺得可笑,因為說這個話的是全村最壯的一個中年人。沒過三年,他病了,黃疸性肝炎,沒有錢去鎮上治病,飛快地死了,死了四天服役的獨生子才趕回來。回來後那一家的哭聲震撼了全村。三天後,村裡的小流氓們眉飛色舞地向錢文描繪頭一天半夜他們看到的這位回家奔喪的青年與村裡的一位傻姑娘在大隊部依牆做愛的「皮影戲」,說是他們二人的動作全部被油燈投影到窗簾上了。
  而農民從來不講什麼什麼不能承受之輕。農民承受的砍土鏝、抬把子、麥捆、秸稈、鐵掀、麻袋都只有難以扛動之重。春天澆水平地,夏天打攏挖溝,秋天收割搬運,冬天運柴運煤,這就是人生,誰也改變不了的人生。在農民的人生包括死亡面前,知識分子的一切煩惱無非是吃飽了撐的而已。
  錢文再也不敢飼養活物了,生命使他感到的是無窮的哀傷。他的興趣便轉入了有機化學產業——發酵製造酸奶。在邊疆,常常令他興起思京之歎的一個是啤酒一個是酸奶。那些年當地沒有「正規」啤酒。倒是有製造土啤酒的,因為這裡出產啤酒花。很可能是俄羅斯族的習慣,影響了本地民族,他們用啤酒花、麥麩、蜂蜜和做麵包用的鮮酵母做那種介於俄式飲料喀瓦斯與德式啤酒之間的所謂啤酒。把原料放入大玻璃瓶子裡,瓶口用橡皮塞住,再用木鎯頭將瓶塞砸實砸死,放到烈日下暴曬,以熱促變,土啤酒乃告成功。成功後將土啤放入冷水中降溫——邊疆的井水即使在盛夏也是很冷的。飲用時再把橡膠瓶塞取出,外取瓶塞的時候會發出乒的一聲巨響,如打開法國香檳然。這種工藝似乎保留著先民的古樸,這個過程稚拙有趣。
  當地的俄羅斯人大致上是十月革命後逃過來的「難民」——即白俄,誰知道當初他們的祖先是公爵還是將軍,後來他們定居在這裡,看水磨,養蜂,捕魚,做小生意,為居民粉刷房子,反正不肯務農。也許他們的上輩經歷了十月革命的暴風雨,反正他們在中國是逍遙自在,自成一格。即使「文革」高潮中,小鎮橋頭總會看到一位鬍鬚黃黃的俄羅斯老頭在那裡賣蜂蜜和洋蔥、莫合煙和莫名其妙的藥品,這也正是邊疆小鎮的寬鬆之處吧。
  六十年代中蘇交惡時,蘇方放寬了對於十月革命時期的逃亡者後代的政策,他們大多又回返到俄國去了。其中知識分子則寧願去澳大利亞或加拿大,總之,白俄們的聚集時期也就一去不復返了。
  許多白俄的居民走掉了,但他們的生活習慣包括飲食習慣還保留在這裡。製造土啤便是其中之一。斯人已去,風範猶存。用這種土辦法製作的啤酒,其味甘甜順暢,無往而不適,喝起來也很迷人,但是它畢竟太輕飄太可口了,太可口的東西顯得幼稚,初級,沒有質地。這種土造啤酒缺少的是真正啤酒所具有的那種苦澀和專注,凝聚和憂傷。而且此種土啤的製作工藝複雜,錢文不敢輕易嘗試。
  酸奶的製作就容易多了。錢文做酸奶是無師自通。他先用一點點和面用的酵面,置放於一小杯煮沸消毒過又晾涼了的牛奶中。二十四小時後,一小杯牛奶就變成酸酪了。錢文過濾酸酪,把帶著生面味兒的麵團淘汰,然後以此酸酪為酵母,將之摻入到更多的煮沸消毒再晾涼的牛奶裡,攪拌均勻,二十四至四十八小時後,酸奶即大功告成。錢文飲之喜欲狂:營養,細柔,新鮮,活性,微醺,潔白與清涼不但撫摸著口腔也撫摸著靈魂。他們已經很久很久得不到這種撫摸了。在全國變成了煉獄的時刻,在人們的神經變得粗礪如荊棘之時,在什麼都廢黜什麼都變成了非法的時候,在你要死我要活有今兒個沒有明兒的時刻,錢文得享自釀酸奶之樂,錢文之妻兒得享酸奶之美味與營養,這是奇跡!什麼叫神仙,這就是神仙,什麼叫逍遙,這就叫逍遙,什麼叫知足,這就叫知足,知足常樂,能忍自安!
  家庭釀製,手工釀製的吸引力與刺激性還在於每次與每次的釀製結果不盡相同——叫做不可預見性,叫做陌生感。這正是一切工業化標準化生產所不具備的。溫度濕度不同,空氣含菌狀況不同,容器清潔程度不同,有時候用的容器也不同,給不在釀製的牛奶加蓋,密封的操作不同,再說牛奶每次的質地成分也未必相同,乃至操作者的情緒不同,各次的攪拌、指法與呼吸不同,都會引起成品的微妙差異。有時做出的偏甜,有時偏酸,有時較凝固,有時較稀薄,有時多酒味,有時無酒味,有時極白有時偏綠乃至於藍。有時極芳香,有時不香,個別時候還會有一種奶的腥氣直至臭味。遇到最後一種情況,錢文便把酸奶倒到和面的盆子裡,用它當酵母發白面或玉米面,蒸饅頭窩頭。這樣做的饅頭窩頭口感很好,更細更松也更營養。
  然後錢文從做酸奶發展到全面做飯。比較起來,東菊比他更忙碌,她到了此地仍然教學生,雖然一會兒是停課鬧革命一會兒是復課鬧革命,總還要去應應卯。於是錢文負起了天天做飯的主要責任。他的做飯常常失敗,做餃子的時候放多了五香粉,味道很怪。炒菜時他常常在菜快要做熟的時候發現鍋太干了,便加放一點水,豈知一放水炒菜便變成了煮菜,味道一塌糊塗。在他認真地做了飯又做失敗了的時候他特別不歡迎批評,愈是做壞了他愈需要表揚和歌頌。還好,東菊深知他的這一點心理,不論他做的飯如何惡劣都能甘之若飴。也有特別成功的時刻,本地是很少有魚的,一旦從沿海地區運來了點帶魚,菜市場裡就會排上長隊。得知菜市來魚後,朋友們奔走相告,生怕錯過機會,但是朋友們談到來魚的喜訊的時候,也會開玩笑說:「只不過,人比魚多。」是說魚一來,排長隊的人數超過了到貨的魚數。這樣的苦況中,如果排了兩個小時的隊買到二斤帶魚,又是何等的快樂!錢文做魚,捨得擱油,煎炸完了再熗鍋,蔥姜蒜辣椒花椒糖料酒醬油和醋,他都大放特放,結果收效極佳,東菊與寶寶邊吃邊誇獎,皆大歡喜。於是錢文也深信自己會做魚,一有魚就處於興奮狀態乃至顛狂狀態,做之其樂無窮,食之其樂無窮,後來發展到聞魚之腥味而其樂無窮,想到魚而其樂無窮。只是在吃完魚,收拾完洗涮完魚盤子之後,聞著房間裡的殘餘的魚腥,錢文會感到突然的失落,覺得悲喜交集,覺得與弘一法師臨終前的感受相通。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安知魚兒被吃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燒魚之樂?天下者湯鍋,文革者爐火,小民者殘渣魚兒也。
  做飯也會帶來不快,問題不在於他的做飯成績,他深知自己不是一個好廚師,他自從一九五七年以來,養成了遇事反省的習慣,反求諸己,三省吾身,他差不多都做到了,他不害怕沒把飯做好。他最苦惱的是飯做好了卻不能按時吃,有時候是因為有客人,有時候是因為東菊的一點工作沒有做完——如寫班主任總結報告等,有時候他認為是毫無道理,例如東菊正在洗臉或者正在擦皮鞋……反正菜燒出來了,擺在了桌子上了,他認為那是轉瞬即逝的最佳機遇,早了菜沒有燒好,晚了菜就會喪失掉那最初最美最新鮮的色、香、味。錯過了最佳機遇,他會面有慍色,他會埋怨不已,錯過得太多他會大發雷霆,再嚴重他會因此而歇斯底里。人做什麼多了就會變成相應的什麼,他深信這一點。做飯他操心的就是飯,他變成了大師傅,寫詩操心的就是詩,他成了詩人,革命操心的就是革命,他成了革命者,改造就操心改造,他是正在改造的右派。三教九流,寧有種乎?
  為吃飯時機問題,他與東菊之間出現了多次不愉快,他明白,他已經沒有更多的事可做,更多的脾氣可發了。
  還不是因為他會做魚,在家裡形成了他會做魚的輿論。他愛做飯了,他自認為也被認為是漸漸會做一點吃的東西了。他就希望諸事服從他的做飯,他就要干涉旁人。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他悟了嗎?
  漸漸地,東菊也對執炊來了興趣,虧她辦得到,她竟然買到了新版的《中國名菜譜》與《大眾食堂菜譜》。這事也不簡單。那是在林彪的事情出來以後,全國召開了出版工作會議,使除了一個人的著作再也不敢出別的書的全國出版界出起了一點新書。說是毛主席親自指示可以出嚴復譯的《天演論》,章士釗的《柳文指要》和《金日成文集》。還說是作家姚雪垠得到了毛主席的特許,他的《李自成》也可以出版了。姚先生真是天之驕子!此外也還出版了一些《赤腳醫生手冊》《新華字典》與上述兩本烹調書。錢文看到兩本烹調書以後,對領袖感激涕零,難以言表。久違了,這種不是講階級鬥爭而是講吃喝的奇書!
  錢文最得意的是從奇書中學到了製作奶油炸糕的本領。從前——現在已經要說「從前」啦——在北京,位於東安市場的「東來順」所做的「奶油炸糕」,是他們最愛吃的小吃之一。他們無法想像那種鬆軟細膩、明麗乳黃、質地介於固體與粥狀液體之間的食品是怎樣做出來的。尤其是那種炸糕的形狀,大圓球(或圓餅)上附著著一兩個小圓球,活像是一種冬季戴的絨線帽子,算是絕了。他們到達邊疆之後幾次用純正奶油酥油試圖做炸糕,全部失敗。讀了菜譜才知道,所謂奶油炸糕,根本不用奶油,它是用純蛋黃混合上麵粉、油和水,攪成糊狀物,再用圓勺子盛起,放入燒熱了的油鍋中炸成的。由於糊狀物一下子倒不乾淨,先倒下來的勢急,在熱油中迅速凝固,結成大球,餘下部分勢緩,積累到一定程度再離勺而下,於熱油中結成小球,便出現了球上有球的奇特形狀,外焦裡嫩,外堅裡柔,金黃乳白,妙不可言。敢情全部竅門和精髓就在於奶油炸糕裡無奶油,叫做名不符實是也。
  當他們執著於奶油時,他們做不出來,當他們不用奶油而做奶油炸糕的時候,他們成功了。會者不難,難者不會。「文革」的做飯偉業中,他們又創造出了自己的新記錄!他們三人吃得高興陶醉,物我兩忘,幸福得喘不過氣來。
  吃完了,繼續自我欣賞與相互欣賞這次奶油炸糕的偉大勝利,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這是「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這是批林批孔的偉大勝利,他們爭著說,不知道怎麼樣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那時候邊疆小城的一個餃子館的開張也懸掛著慶祝毛澤東思想偉大勝利的標語。慶功之後,錢文看一下鍋裡的油,回到了現實,歎道:「可惜的是,小半斤油一傢伙就沒了!」
  「沒關係,咱們想辦法找人幫忙從北京給咱們捎肥肉來。現在他們都是這樣,在北京買肥肉餡,煉出油來,放到一個鐵盒子裡,油浮在上面,油渣帶瘦肉沉到底上,托列車員帶過來,且能吃一陣子呢。」東菊說。
  「可咱們不認識列車員呀!你說的就好像那個故事,老鼠集會討論怎麼樣防備貓的襲擊,一致認為最好的辦法是給貓的脖子上戴一串銅鈴,那樣貓一過來眾老鼠就會聽到警報,及時躲避。可是,誰給老貓掛這串鈴鐺去呢?就這個問題解決不了。是啊,認識了列車員就有肥肉煉的油可吃了,可是,誰又認識列車員並且有這樣的交情呢?」
  錢文的故事使大家笑個不住。東菊說錢文的故事文不對題,錢文說正是比喻恰當。東菊說是吃奶油炸糕吃高了興了,廢話也就多了起來。「別看現在鬧得歡,小心秋後拉清單。」不知道是由於太高興還是由於高興不忘晦氣喪氣,錢文莫名其妙地囁嚅著去收余油,沒有漏斗,他要全憑手的準頭把剩餘的油通過細細的瓶頸倒入油瓶。多次做飯,錢文練出了這項絕技,能把一個大鐵鍋裡的油倒成一個細流,讓它百分之九十九流入瓶內。誰知吃奶油炸糕這次,他不知道是由於太興奮了還是太心疼油了,他的鍋沿碰倒了油瓶,油瓶倒在了地上,一鍋余油灑在地上不算,原來瓶裡的少許油也流出了一半。
  樂極生悲,天殺我也!誰讓你這樣猖狂!誰讓你這樣快樂!誰讓你這樣瘋傻!什麼年頭,你倒是美了個夠!你哪裡有快樂的權利!
  錢文面如土色,因美食而舒暢的肚子開始痙攣起來。
  東菊說,她聽說,油潑在地上還是可以收起來,因為油與污穢塵土的比重不同,各種髒東西都會沉澱下去,油浮在上面應該還是乾淨的,還是可以用的。於是展開了挽食油於既倒(去聲)的搶救活動。總算略有成績。
  到了「文革」中後期,一九七四年春節,錢文一家回到邊疆的大城市以後,正是家家耽於烹調的高峰期,愈是沒的吃就愈是重視吃。各家經常是互相邀請,彼此作客,分享佳餚,交流感情,切磋廚藝。一九七三年,這應該說是他與東菊炊事上的一個頂點,今生今世也難於逾越了。為了菜譜二人就研究一次又一次。最後東菊還把菜譜寫到紙上了。他們邀請了十四位客人,大桌子,小桌子,大椅子,小板凳,直到床板全用上了。東菊做了滑溜肉片,干炸小丸子,海米燒油菜,還拌了白菜心粉絲配紅綠青椒絲,自製沙拉油(自己用蛋黃和菜籽油打出來的)拌土豆丁;錢文做了燒帶魚和奶油炸糕。那次,他們做飯做瘋了!萬般皆偽劣,唯有吃飯真!賓客們齊聲喝彩,掌聲笑聲不斷。他們那天共喝了四瓶二鍋頭酒!在物質極端匱乏,政治極端壓抑的年代,只要有一小片自由,只要有一小點物資,只要有巴掌大的一點空間,只要爪子離開獵物片刻,就能創造出多麼快樂的生活!人是多麼頑強!人是多麼無恥!人是多麼苟且!人是多麼願意生活!
  飯後,他們倆累得躺了兩天。他們想起了劉小玲為他們餞行做的大菜來了。真不容易呀,他們歎息。
  ……那段時間,還有多少渺小的快樂和細微的關懷,有多少友朋的善意和鄰舍的情誼,有多少人生的庸常的趣味和零星的享受,像石頭縫裡生長著的草,滋生著,成長著,碧綠著,掙扎著,點綴著。此後的新的歷史時期大好光陰裡,等到錢文等人「偉大」起來即人五人六起來以後,反而享受不到了。卻原來那也是曇花一現,今生難再的好日子!
  多麼奇妙!差不多從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六年這九年,他們過著十分渺小的生活,人如塵土,命若飛蓬,過了今天,誰知道明日?這也是上天的一種特殊的恩賜,是一種機緣,是一種運氣。錢文常想,他這一輩子是太炎熱了,他從小就革起命來了,不久又成了革命的「對像」,加上詩人的頭銜和活動,此後他愈來愈成為一個公眾人物一個文化人物一個政治人物啦。他的悲劇在於總是有事做,總是忙碌著。他一會兒成為這些人的寵兒,一會兒被目為異己,一會兒被視作希望,一會兒又因為失了別人的望而被詛咒被攻擊。他常常被注視被討論被研究被哄抬或者被歪曲,他似乎是一個符號,一個皮球,一個話題,卻並不是他自身尤其不是他自身的全部。他常常遺憾於自己缺少平常人的身份、經驗和心理反應機制。然而,畢竟在「文革」開始一年後的九年中,他多少地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他雖然猶猶豫豫,他雖然放不開膽過這種沒有人管理沒有人監督沒有人佈置驗收沒有人批評表揚的屬於自己的生活,雖然你仍然渴望著組織上的召喚渴望著接上與全知全能的領導的關係,但是他畢竟嘗到了一個斷線風箏的帶苦味的甜頭,卻原來人也可以不拴著一根線而生活。他畢竟可以揭開一個人五人六或者候補人五人六的霧障,放下一個人五人六或者候補人五人六的架子,你知道了吃喝拉撒睡的重要,你知道了人總是要活著,而從活著的角度看你和其他的凡人本沒有多大差別。你承認活著本身就具有某種意義,並不是說意義必須聽從外力的制定。你終於可以注意到日出日落,旦復旦兮,陰晴雨雪,天時變兮,春夏秋冬,四時行兮,酸甜苦辣,五味辨兮,雞狗貓兔,禽畜憐兮,生老病死,人多憂兮,茫茫人海,踽踽獨身,人生本來就不是一個編製完美的計劃,一章配器精當的交響,一場敵我分明的大戰。人生本來就會有許多困惑,許多嘗試,許多等待,許多無奈和倉促的決定,許多孤注一擲的冒險——這還是好的,而更多的時候是得過且過的苟且。這不太美妙麼?是不太美妙。這調門太低了麼?是調門不高。然而這是生活,這是人生,這是平凡,這是你自身,你承認了這一面,你正視了這一面,至少是一面,然後,有可能談其他了。
  真是難解呀,生活應該是一個有目的有意義有程序的步步為營步步作業呢,還是一種隨遇而安,因人而異,夢想、咀嚼、自慰、溫習、懷疑、平靜的或永遠不得平靜的過程?生活需要主題嗎?什麼是生活的主題?誰來掌握生活的主題?也許你最後只能說一句話:「我還是不明白,我還是不明白呀!」
  這是悲劇嗎?消滅悲觀與悲劇的癡心,就不可悲嗎?
  那麼,這十來年,錢文被社會生活排斥在外,被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排斥在外,這究竟是一種大悲哀還是一種大解脫呢?是命運的恩典還是懲罰?是一片空白一個黑洞還是一種機緣一個奇遇呢?也許我們還可以設問,世界上究竟是要做這個那個,自以為能夠做這個那個,而又被認為是相反的不但做不成這個那個而且做的事情恰恰相反的有為之士即人五人六多,還是並沒有一定要做這個那個,也不認為自己一定能做成這個那個,他們只是悄悄地活著罷了的百姓凡人多呢?聖人不死,大亂不止,老子幾千年前就告訴我們了。讓我們再問一句,世界上那麼多偉人、救世主、教主、活佛、英雄、豪傑,那麼多秦始皇劉邦項羽拿破侖希特勒,他們究竟是為平民百姓帶來的太平快樂溫飽富足多,還是戰爭屠殺混亂恐怖多呢?東周列國,楚漢交兵、三國演義,兩次世界大戰,可謂英雄輩出……世界上究竟是偉人多的國家人民幸福還是偉人少的國家人民幸福?風流人物的業績背後連帶著多少普通人的顛沛流離,家破人亡!究竟是偉人主政的國家人民日子好過還是普通人主政的國家人民日子好一些?如果老百姓對偉人的態度多一點保留,如果偉人也去搓一搓麻將,養養雞,釀釀酸奶,逗逗貓,如果偉人的自我感覺降低那麼一點點,老百姓是受到的損失更多還是獲得的益處更多呢?世上有不殺人不壓倒對手不要求普通人為他或她認為正義的事業付出代價的偉人麼?世上真的有把普通人看得和自己一樣重要一樣有價值的偉人麼?敬愛的劉少奇同志對掏糞工時傳祥說:「我是國家主席,你是掏糞工,這只是社會分工的不同……」他說得多麼真誠,多麼理想!錢文絲毫不懷疑少奇同志講這個話的美好情操和良苦用心。共產黨不是說要消滅體腦、城鄉、工農之間的三大差別嗎?共產黨的領導不叫總裁而叫書記(原文即秘書),不也是志在廢除官員只保留秘書嗎?現在,「文革」開始了,所有的頭頭不叫書記又叫勤務員了,如果今後中國的所有領導都叫勤務員了,那麼,今後勤務員就成了最神氣最權威最受人尊敬最受人羨慕的官氣十足的稱呼了。後來,劉少奇又被說成是「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了,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分工呢?這一切都是來自一些多麼偉大的理念呀!多麼可惜,多麼遺憾,偉人的偉大與平凡的現實之間總是留著那麼大的距離,請問,如果偉人與現實不存在距離,偉人還能顯得那麼偉嗎?
  反正不論過去與今後錢文對於「文化大革命」的譴責有多麼強烈,也不論當時錢文想起國事來是怎樣地憂心如焚,在「文革」中的一大段他確實過上了奇妙的珍貴的難得的也許是對他的後半生意義重大的不平常只因為太平常的日子!此前此後,錢文接觸過多少人五人六呀,其中有真誠的與忘我的革命家。他們從小生活在革命隊伍裡,他們對革命無比忠誠,他們的一言一動一思一念都高度地革命化了,然而,他們並不是總是成功的,例如胡耀邦同志,他其實是多麼需要一點普通人的生活經驗普通人的視角和智慧呀。還比如毛主席,如果他多一點庸常的心態,多一點對於平凡的世界的俯就而少一點天馬行空的大手筆,對於他本人,對於中國人,該是多麼大的福氣!
  還有風光呢,不是這一段日子,他錢文怎麼可能享受這樣的土地,這樣的風景!沙漠裡的綠洲,農家栽種的果園,蜀葵、波斯菊和玫瑰,這裡的農民說,花朵乃是來自天堂。沒有比在葡萄架或者南瓜架下面小坐,聽著羊兒咩咩,看著燕子雙雙飛翔,喝著奶茶更愜意的了。田間是烈日、塵土、大樹與濃蔭。雨後的大片苜蓿地,綠而藍,藍而紫,芳香如新收穫的蕃薯。水渠,牛拉的高輪車,代步小毛驢,冬天大塊大塊地降落的雪。特別是那陽光燦爛的家鄉河,河水奔流,洶湧澎湃,晝夜沖刷著黃土河岸,時而土壁砰然坍塌,沙洲上有野鴨棲息,河邊草地上有放牧的牛羊,對岸的篝火緩緩升起,遠處的浮橋依稀可辨,順流想像,那端就是國界。這是多麼奇妙的地方!不犯「錯誤」,怎麼可能駕臨到這一方寶地!放逐方知天地闊,揮鋤更感邊疆親!
  他珍惜養雞養貓釀奶執炊的經驗,他珍惜遠地的風光,他也珍惜一醉方休的記憶。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曹操的詩寫得多好。劣質酒,嗆人的莫合煙,羊肉菜的既膻且鮮與煮得很爛的土豆與洋蔥的甘甜濃拙的氣味,還有各族同胞特別是體力勞動者的各有特點的汗氣人氣,混合在一起,使你知道——使你嗅到真正的人間,民間。這樣的民間,恰恰是那些整天民間長民間短的知識分子們根本摸不著門兒的。人們按照一定的禮儀勸酒敬酒,一個劣質酒杯依次傳遞。而且這裡的特點是邊飲邊唱。錢文不能斷定飲酒對於聲帶是否有不良作用,反正飲酒對於唱歌的情緒作用極佳。也許這裡的人民,是用情唱歌而不是用聲帶唱歌的吧。你到了這裡才發現,為藝術而藝術是完全行得通的,因為你可以隨便唱而沒有人會注意你在唱什麼。你可以唱愛情歌曲,你可以唱革命現代京劇的樣板戲唱段,你可以唱英文或者法文或者日文歌,你可以唱少數民族語言的歌曲,你可以唱救亡、起義、戰鬥、送別、調情、狎妓、頹廢、宗教、悼亡任何一種或幾種歌曲。無論什麼類型的歌曲,在酒後也就喪失了它們原有的區別。你在這裡唱什麼都會一樣地痛苦,一樣地從內心深處向外傾吐,向外發散向外宣洩。無論唱什麼都一樣地絕望一樣地興奮一樣地多情而又豪壯,沉悶而又千回百曲。這裡的民歌旋律是滾動性的,每一樂段似乎都來自前一樂段,重複前一樂段又添加了變化了一點唱法。這樣的歌你覺得特別容易學但是就是學不會學不准。這樣的歌唱起來就沒有完。這樣的歌就像人生,不斷重複不斷變化,變來變去還是那個又苦又甜的調子。這樣地唱起歌來你覺得偉大如毛澤東徹底如「文化大革命」也無法將文藝搞得整齊劃一,你拿藝術當武器,當教科書;我拿藝術下酒,我拿藝術銷愁,在「文革」中照下照銷不誤。而酒是通向藝術的天梯,酒是歌曲的火種,酒使你回憶起應該回憶的,使你遺忘掉應該遺忘的,並且興奮起應該興奮的。喝了酒以後你成了藝術家,你得到了那麼多平日得不到的刻骨銘心的體驗。你喝了酒以後成了感情豐富的,善良的,充實的與富有想像力的好人,你品嚐到了愛恨悲歡怨怒也體驗到了爆炸和瘋狂,你感覺到了無奈卻也感覺到了畢竟沒有白活一趟的滿足。你還可以乘酒興說一些廢話、大話、空話、傻話,當然也許會說一些巧話、智慧的話和帶血的通神的惡毒的颶風一樣地掃蕩或者像閃電一樣發光的話。你可以發牢騷,你可以藉機攻擊你不喜歡的人,你也可以藉機阿諛奉承,討好與你共處酒鄉的某一位人士。你還可以乘酒講一點黃色笑話,發洩一下你的貯藏太多的力比多。錢文把《東坡志林》上那些葷故事改頭換面,用當地少數民族語言全部講給農民們了。
  喝著的時候,錢文愛聽當地少數民族農民唱俄羅斯民間歌曲,因為這邊曾經住過大量白俄,接下來俄羅斯族也沒有走淨,許多農民會唱俄羅斯民歌。這種歌曲令錢文想起中蘇友好的五十年代,想起自己喜愛的那些塑造了他們這一代人的感情的歌兒,但本地農民唱的是另外的更民間的曲目,唱法自然也與「紅旗歌舞團」或者「庇雅特尼斯基民歌合唱團」的唱法不同,它更質樸也更混合,把俄羅斯與本地少數民族的唱法摻和在一起。如遇故人,似曾相識,喚起回憶,面目全非,熟悉卻又陌生,親近反而遙遠。錢文只覺得沒有想到,他的五十年代之夢竟在這裡找到了呼應。友誼牢不可破也好,蘇修亡我之心不死也好,往事不再重複,卻畢竟沒有消失,你中有我我不知道,我中有你令人依依。
  醉了以後有一種特殊的清醒,在總體的暈暈忽忽之中,你獲得了某一部分的特別清晰和敏銳。你的視野可能受到了限制,你的眼睛有點發直,然而,在某一部分,你看著什麼都像從高級相機的取景鏡框中看出去一樣,你覺得那個世界更集中更明麗而且輪廓凸顯,富有立體感。你明明灰頭土臉,低人一等,前途渺茫,心情黯淡,然而喝過酒以後,你叫起來,鬧起來了,你吹起牛來,你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忽然你五尺高的漢子嚎啕大哭起來了。人之大患在有吾身,酒之大用在無吾身。你忽然忘記了過去未來卻獲得了當下的瞬間,你忘記了你現在是在什麼地方,周圍是一些什麼人,你更忘記了自己是什麼人,有什麼麻煩,有什麼痛苦,有什麼一年復一年就是實現不了的願望。你只剩下了一種興奮,一種暈眩,一種血液的充溢和奔流,一種心房的撞擊,一種疾風的吹拂,一種力量在推動著你前進和旋轉,而你又原地不動。啊——啊——啊——你的聲音忽然響亮起來了,你的細胞飽滿起來了。你說話,拉長了聲音卻忘記了內容,叫做得意而忘言。你要笑卻笑成了起伏低回的仰天長嘯。你要與某人辯論,卻與那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你要站立卻變成了搖搖擺擺的舞蹈。你想大哭一場,你發出的卻是無人懂得的斷斷續續的訊號。你想演說,於是你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然而你並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說什麼。你要分析,你要判斷,你要聲明,你要語出驚人醍醐灌頂,卻只剩下了一團活力一片混沌。你順手一抓就是一個結論一個命題,說什麼就是什麼說什麼就不是什麼。你說自己是大好人,然後連忙說不是。你說科學已經發明了生男生女的自我控制法,然後說生男生女都是天意,人不要變更天意。你說某人是一個英雄,接著就說他其實說到底是一個惡棍。你說你要擁抱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壓根就在你的懷抱裡,天地人,日月星,然後你說你只是一粒灰塵,或者連灰塵也算不上。邊說邊不忘歌頌「文化大革命」,你說「文化大革命」實在好,好啊,好啊,你哭起來了。
  然而說酒真的令人忘記一切又是不對的,酒使人忘記了許多,又提醒人不可忘記那最重要的:一個是政治,一個是生命安全。也許這兩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事兒。其實並沒有多少人真的關心政治理解政治,人們之所以個個關心政治還是由於政治是安全的首要因子。那個時候,威脅人的安全的不是車禍,不是結核菌,不是癌細胞,而是政治。人們喝了酒說話大膽多了,包括發了些牢騷。然而,喝了酒,政治上卻更敏感和自覺了。錢文和農民們開懷暢飲的時候也不會忘記批判劉少奇與歌頌毛澤東主席,批判蘇聯勃列日涅夫和歌頌阿爾巴尼亞的恩維爾·霍查和穆罕默德·謝胡。有多少次再多喝一點以後所有的歌曲與談話都不見了,所有的長嘯與哭鬧都不見了,全體喝酒的人只剩下了高呼毛主席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是不是在歌頌什麼批判什麼的問題上,人喝了酒比不喝更清醒,喝多了比喝少了更明白呢?在那個時期,錢文堅信,自己即使睡著了也不會為反右運動鳴冤叫屈,醒著不鬧事,醉了也是順民,睡了更老實。錢文聽說過,斯大林肅反的時候槍斃了一些紅軍將領,其中不少的人在刑場上高呼斯大林萬歲,這個消息傳到斯大林那裡,斯大林很不高興。斯特朗的《斯大林時代》中寫到了這一點,文匯報轉載了《斯大林時代》的部分內容,無怪乎毛主席要親自起草《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必須批判》這篇社論了。
  有一個經驗錢文始終覺得有趣。是冬天,午夜過了,錢文喝得酩酊大醉,他在凜冽的寒風中騎自行車回家。朋友們都勸他不要走了,而且女主人在午夜一時開始切肉剁菜,準備最後一道食物:羊肉蔓菁熱湯麵。吃完這道面,眾賓客橫七豎八地一躺,天亮再見可也。錢文不肯,他擔心東菊會擔心他,在整個世界坍塌成了碎片的時候,唯一支撐著他錢文的東西就是東菊了。他聲言他必須回家,同時他拒絕任何人送他,全室的男人都比他喝得更多,讓一個喝得更多的人送喝得較少的人,豈不是更危險?他聲稱他一點也沒有醉,他現在仍然可以把毛主席語錄用漢語和少數民族語言從「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背到「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然後他開始背誦。其實他已經背得前言不搭後語,但是沒有人聽得出來,聞語錄只覺得他是清氣凜然而邪魔自散。人們酒意沖天中與他道再見。他一上車就想到了危險。他知道從這一家到自己家中間要經過一小段國家公路,沙石路失修多年,坑坑窪窪,而且即使在深夜也常有載重大卡車疾速通過——說不定那個開卡車的司機與他一樣,是在喝了一瓶頭屯大曲後發的車。其餘都是彎彎曲曲的鄉村小土路,時不時地是一道小渠橫亙在路上。他出門的時候自言自語,告誡自己:「我醉了,我現在騎自行車回家,我要小心,我不能出車禍,出了車禍就什麼都完了。萬事都還沒有一個結果,我不能因酒喪失了結局。」
  ……「這是一條狗,這條狗叫起來很凶,然而,他是用練子拴著的人,笑話,它是用練子拴著的狗,他不可能跑過來咬我。混蛋!你這只耀武揚威的狗崽子!」「這是什麼?這是月亮。笑話,我還不知道月亮?今夜的月色何等好啊。喝了酒,月亮就會更圓。今夜藻{月,閨中只獨看,可憐小兒女,未解憶……未解憶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啊。」他檢驗著自己,想到了犧牲二字,大驚,覺得不祥。
  「然而我不要犧牲,犧牲太多了!我要保持平衡。我要緊緊把捉住自行車把。」「不要搖晃,不要倒在大路上。我們倒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叮叮噹噹!」「呵,我多麼希望就此往大路上一躺啊,星星月亮,我們客人,紅柳沙丘,我們陪伴!」1「我要努力,我要清醒。瞧,我騎得多好!」「這是小溝,媽喲,怎麼屁股顛得跳了這麼高!」「注意前輪,只要前輪沒有陷到車轍裡,後輪不打緊——殺了駙馬不打緊,奴的終身靠何人?!」2「什麼?是鳥叫?是黑影?是魔鬼?是歹人?你他媽的!」
  錢文判斷清楚了,「是汽車。是像一座樓一樣的汽車。靠邊,靠邊,再靠邊吧。我不能去撞你!」「你總算是開過去啦,咱們哥們兒無冤無仇啊,是不是?你何苦非軋死我不可?」「到了二隊的蘋果園啦。契訶夫寫的是櫻桃園,而這裡是月光下的蘋果園。多麼長的土牆啊。多麼安靜的沒有管理好的蘋果樹呀。這個果園的原來的主人,在土改中沒有被槍斃吧?」「哈哈,這裡就是小黃貓常常迎接我下工的牆頭了。它會不會突然跑出來接我呢?也許它沒有死?也許屈死的它顯示一下自己的靈魂?」想到這裡,錢文只覺得毛骨悚然,他幾乎大叫起來。
  錢文明明白白地到了家,一到家,他把自行車往地上一扔,自行車劈哩啪啦地倒在了地上,他根本不在意。他幾乎是爬著進了屋,進了屋就嚎啕大哭。他倒在了地上,醜陋,骯髒,昏迷,不可以理喻。後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錢文此前沒有那樣喝過酒,此後也沒有。多麼奇妙的時有一醉的日子!醉後尤知生命的可貴!醉後猶能精細地保護著自己!
  不但有酒,而且有煙。「文革」的開始解放了錢文,什麼尼古丁,什麼氣管炎,什麼健康的生活習慣,什麼呼吸器官的保護,有了「文革」,這些全滾他媽的蛋!毛主席就是偉大,和尚打傘,無發(法)無天,自由意志,大氣磅礡,天馬行空!世俗的庸人緊趕慢趕也望不到他的項背。萬類霜天競自由嘛,不自由,毋寧死嘛。他老人家才是我們的榜樣,什麼都看不起什麼都不信什麼都不嬲什麼都不在乎!他老人家算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啦。毛主席教導我們,要五不怕,不怕丟官不怕開除黨籍,不怕坐牢不怕老婆離婚,第五是不怕殺頭呢。說得何其好哉,除了他老人家誰說出這樣好的話哉!離了婚正好再結一次,坐了牢到時候再出來,殺了頭呢,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嘛!
  開始時想的是不妨一試,不必把自己管那麼多。人生苦短,人生已經有許多人在管著自己了,何必再自己管住自己呢。於是他買了一包價值一角二分錢的三級香煙「綠葉牌」,一吸,還真有那麼點內容,內容介於有無之間。人的呼吸其實覺察不到什麼,有乎無乎,呼乎吸乎,未可測也。人之知有呼吸固老師教導之結果也。如今有了煙,使無名高地有了名,無形空氣有了形,似香似臭,似清似濁,似青似褐,似厚似薄。有一點草味,有一點樹葉味,有一點藕味,有一點土味,還有一點花味,可能還有一點糧食味道。也可能什麼都沒有。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有之以為其利,無之以為其用,最能夠解釋老子的這個精義的就是吸煙。煙不頂饑不解渴,看不清抓不著,佛講六如,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還應該加上如煙,煙就是夢幻泡影露電,就是佛法。吃飯喝水是求生存,吸煙才是為藝術而藝術。吃飯喝水是形而下,吸煙才是形而上。吸起煙來煞有介事,揚著頭,背著手或者伸出手,叉著腰或者托著腮,手呈蓮花指或者拈針指或者滿手指。舌頭舐著上顎或者齒齦。煙從左手倒到右手或者從右手倒到左手。蹺起二郎腿,歪頭枕著椅背或者踱來踱去,皺起眉,自言自語,忽快忽慢,忽而像發作了精神病,忽而像病好了胸有成竹自信而且驕傲。噗噗地往外吐(煙),慢慢地往外吹;深吸一口貪婪地吞嚥進去,吸一口停一停,再把混合了水氣和人氣的白煙吐出來。吐成柱,吐成綵帶,吐成圓圈,吐成字,吐成一片氤氳。用食指自上而下彈彈煙灰,用無名指自內而外彈彈煙灰,用中指自外向內彈彈煙灰。叼著煙作深思狀,咬著煙作凶狠狀,嘬著煙作油滑狀,吧唧著煙作貪婪狀;閉上眼作享受狀,歪著脖作神秘狀,垂下拿煙的手作萬念俱灰狀,舉起拿煙的手作以煙為旗以煙為丹柯的心即點燃自己的心臟狀。右手用大拇指和無名指挾緊煙,左手包住右手,再用雙手托起下巴,作悲觀厭世絕望狀。用煙頭的火星燙一下手心作自戕和苦行狀。不想吸了把煙蒂遠遠一拋以示瀟灑倜儻青春意氣。還剩半支就把煙順手掐滅以示豪爽大方不粘不滯。不吸了拚命拿煙蒂向牆壁上石頭上碾搓以示苦惱困惑糾葛和沉重的份量。不吸了輕輕擦滅準備下次再吸以示謙恭節儉謹小慎微。吸與不吸,都是一種技巧,一種舞蹈,一種氣功,一種表演,是史無前例的運動中,孤獨與寂寞中的自己對自己的對話和撫慰。不僅僅是手指,不僅僅是嘴唇鼻孔,還有全身的各部,面容、脖項、四肢、腰背,眼神與心跳,都隨著吸煙的感覺而擺出了各種姿勢各種造型。吸煙使你獲得了自我欣賞的片刻悠閒,你在這一刻只屬於自己,你變成了你自己的模特兒。你返觀自身,咀嚼自身,憐愛自身,歎息自身,厭惡自身。於是你笑了,你哭了,你流出了眼淚,你喟然長歎。
  吸煙使你在無事中找到了一點事,無可食之時找到了一點「食品」,無可思考之中找到了一點思考,光陰凍結之時找到了一個過程,感覺凍結之時找到了一點感覺,無事之事,無物之物,無形之形,無趣之趣。如生如死,如喜如悲,如愛如恨,如醒如癡。你在茫然中尋到了一點線索,你的思想感覺由於附著在青煙上而成為有形可觸的了。吸煙是麻木中的一點神經,冷漠中的一點悲涼,和悲涼中的一點疲倦,疲倦中的一點溫暖。不是嗎,冰冷的季節裡一點紅光也帶來溫暖的想像啊。不是嗎,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女孩就是在火柴的微光中看到了此岸與彼岸的一切的。吸煙是黑暗中的一點火光,是「破私立公」「狠鬥私字一閃念」「靈魂裡爆發革命」後的一點,最後一點靈魂的空間。
  吸煙還因為「文革」開始以後,差不多所有的人與人間的來往都停止了。而你,錢文其實耐不住獨居的生活。還因為,「文革」以來,飲食愈來愈簡單,一頓飯,十分鐘就吃完了,從飯食來說,你已經用餐完畢,多了你不需要,也不再供應了。然而,從時間上你感到不滿足,你不甘心,就這麼三下兩下一頓飯。你需要延長用餐,你需要填補供應不足帶來的空缺。吸煙還因為缺少談資。由於吸煙,你可以與人交換對於「海河」與「古車」、「解放」與「戰鬥」、「鳳凰」與「紅山茶」、「牡丹」與「彩蝶」以及用報紙還是專用煙紙卷莫合煙的比較煙學研究心得。
  在百無聊賴的吸煙裡,你還可以進行意志的體操,你要培養自我控制的功夫。你可以點著一支煙立即將它熄滅;因為你要試試自己可不可以在想吸的時候偏偏不吸,不想吸的時候硬吸。你可以突然決定三天不吸,因為你要考驗自己的對抗一切隨波逐流的惰性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多強。你想知道你將被外在的誘惑所左右,還是你歸根結底能左右外在的誘惑。你想弄清楚究竟誰是你的主人,是你自己還是外在的什麼。你希望在一個無奈的,噴煙吐霧的,窮極無聊的乃至於有一點墮落的錢文之外再找到一個錢文,這個錢文堅強,鐵腕,嚴峻,自己敢於與自己作對而且無往而不勝。你又不肯戒煙,因為戒煙也是一種逃避,也許是另一種形式的屈服和不自由,另一種形式的對於外在力量的投降。錢文不想聽命於感官的誘惑,那太沒有出息。但錢文也不想聽命於小兒科的衛生常識,那太束縛自身。最令人驚奇的是,這一切你居然都做到了,你居然做到了吸而不癮,停而不忌,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吸吸停停,隨心所欲,不為之累,不為之役。錢文自己也感到驚奇,因為他再也沒有看到第二個人以他的方式吸煙,他讚美自己的理性與意志的力量,他又覺得自己有些不對頭,他的這種做法會不會類似於——例如希特勒?無論如何,他是詩人呀。詩人應該是散漫和感情用事的,詩人應該是想的說的和做的脫節的。然而,今天,容得下詩人的性格詩人的放肆麼?是什麼力量把他造就成今天的這個樣子呢?
  在這段時間錢文還常常打麻將牌。這也是天意,陰陽五行,生辰八字,走到這兒了。過去和將來,他再也不會這樣打麻將了。過去,如果有人預言他將在公元一九六七年六八年大打麻將牌,他是死也不會相信的。他不知道過去有什麼人像他這樣對麻將如此反感。他可以休息,可以睡懶覺,可以跑步,可以下棋,更可以讀書寫字。然而,他最痛恨的就是麻將牌,他以為麻將是絕對地浪費時間消磨生命。麻將牌就是窮極無聊,昏天黑地,打嗝放屁,斗室封閉,原地踏步,愚昧無知,扼殺生機,碰碰運氣。麻將牌扯住了整個中華民族的後腿,那麼多人搓麻將絕對是中華民族不發展不進步的重要原因之一。他之要革命有許多重要原因,但其中也有一個原因,他要消滅掉讓多少可能有為之人坐在八仙桌四面搓麻雀的氛圍。而新社會之優於舊社會的一個重要標幟,他過去以為就是不讓人打麻將牌。「文革」一開始,破「四舊」的時候全國有多少副麻將牌被沒收被搗毀呀,又有多少人因了家中有牌而吃了拳頭挨了耳光。然而,在轟轟烈烈的「文革」開始一年之後,出現了一種高壓與無政府狀態並存,熱烈與冷淡一起增長,激動與疲倦齊飛的奇特局面。在這種局面下,打麻將之風如火之燎原,勢不可當。
  錢文的住地附近有一個養路隊,時間久了,他們與養路隊的工人們也漸漸熟悉起來。其中有一位上過高中的湖南人,他自製了一副麻將,他與他的妻子連同這副麻將便成了錢文家的常客。他臉孔白淨,眉清目秀,並無工人階級的粗獷氣而略帶文弱。他的妻子更是端正青春,大眼睛長辮子,樣子討人歡喜。湖南籍朋友用梨木削成整齊的矩形方塊,打磨光潔,鐫刻細膩,刷上彩漆,製成了一副土造麻將。畢竟是土造,ど雞像是一隻小鳥,九條像是九根蚯蚓,ど餅不圓,像一個活動著的單細胞。這些不規範不確定處反而使麻將顯得更加親切可愛,更加生氣貫注,更加富有個性與時代氣息。領導上提倡文藝作品要有時代氣息時代特色已經提倡了好久了,用心亦良苦矣。直到今日,從這副麻將上錢文對於時代氣息云云突然頓悟!一九六五年先是批判《北國江南》《早春二月》《舞台姐妹》,後來轉入批《海瑞罷官》「三家村」,一九六六年初夏紅衛兵運動,毛主席十幾次接見紅衛兵,破四舊抄家戴高帽子遊街,血腥氣中開始了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的誕生。一九六七年一月革命,革命造反派奪權,然後是軍管,然後是分化成兩派,文攻武衛的結果是大打出手,大打出手的結果無不是當權派和部隊支持的一派大獲全勝。造反派的壞頭頭進了班房,造反派的群眾靠亂七八糟的「特大喜訊」自我安慰過日子。很快,一切都疲沓了。上邊號召大聯合和辦學習班,毛主席指出現在輪到小將們犯錯誤了,然後是工人階級上來了,各大單位進駐了「工宣隊」(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毛主席把巴基斯坦朋友送的芒果送給了工宣隊,於是各地組織參觀芒果,原物或模型。天網恢恢,各有定數。於是,自主席號召辦學習班始,土麻將的時代到來了。
  這也是天意,這也是定數,痛恨麻將牌的錢文在六七年底六八年初成了麻將的積極分子,這也是現世報。只是他在奉承湖南朋友的梨木牌做得好的時候顯示了他的馬克思主義修養,顯示他畢竟是從小就接受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他說,看到這副自製牌,他就想起了馬克思關於勞動與勞動對象的關係的教導,想起了馬克思關於到了共產主義社會勞動將成為樂生的第一要素的教導和馬克思關於人化的世界的命題。
  嘴裡講著馬克思,手上摸著二條五餅紅中四萬,碼了再推,倒了再碼,中心五,扣八張,亮四打一,亮四不打,全帶ど或者斷ど,曹操打鼓,西北鐵路,孔雀東南飛,全求人或者不求人即門前清,七小對,碰碰和,十三不靠,叫嘴,算番,推倒,提溜,叫嘴子,多麼無心多麼無思多麼快樂的日子!萬物皆備於牌,有限的牌類,無限的選擇,呆板的不論怎麼樣別出心裁實際上終於也突不破的規則,千變萬化,萬變不離其宗。辛苦經營著的十三張牌,亂七八糟的時候左右逢源,漸成氣候的時候苦苦等待,你默禱,你乞求,你許願,你抱怨,你咒罵,然而你唯一的選擇就是耐心,等待再耐心再等待。而所有的關於「手氣」關於「牌運」的議論和追究,都是十足的白癡心態。
  卻原來並不是人人都一定要有所作為,不是人人必須有所作為,不是人人可能或時時可能有所作為,卻原來在不能夠有所作為的時候平平安安地不作為無作為,不怒不恨不怨不哀不急不躁不瘋不狂不歇斯底里,這也是修煉這也是境界這也是幸福!卻原來麻將牌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創造,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精湛瑰寶,是中華國情的啟蒙教材!萬歲呀麻將,快樂呀「文革」!年滿十八歲還玩不好麻將的人都是或即將是亂臣賊子,他們一律不具備中國人資格!
  他們關上門玩麻將的時候有一個獎懲規則頗可刺激牌興:連續三把不和就要戴一頂自製的報紙糊的高帽子。四個人都戴過這樣的輕如鴻毛的紙帽子。錢文看到湖南夫婦戴帽子的時候覺得忍俊不禁,而輪到自己或者東菊戴帽子的時候硬是有些惱火哩。就從這種紙帽子的戴與摘中,錢文品味了多少人生多少政治多少浮沉!
  戴帽子與摘帽子確實是快樂的遊戲,只有中華這樣的文明古國才會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大玩這樣的全民遊戲。此後許多年,朋友們得知錢文居然整個「文革」過程中沒有戴過高帽子也沒有游過街,朋友們都覺得不可思議,有的說這是奇跡。錢文自己呢,他想來想去是因為打麻將時的報紙帽子已經應了景,已經應驗了他的高帽之災,也就是解脫了他的高帽之難。即使戴上的是紙帽子,也是如坐針氈,強顏歡笑,故作鎮靜,萬般無奈;而當哪怕是紙帽子「摘」下來時,則是消食化氣,去痔平瘤,舒肝養胃。感謝你麻將戰中的紙帽子,它幫助錢文在驚濤駭浪中保持了平安!依照我們中國人的邏輯,命定的災難躲是躲不過去的,抗更是抗不住的,抗的結果只能是災難的擴大與更加嚴重。但是人們可以順著命定去對付它敷衍它消解它,你戴上了報紙做的輕便紙帽,你戴上了命運帽幸福帽順民帽自願帽尖高帽,你走過了戴高帽的過場,齊啦!你已經償還了你應該償還的高帽債了!至少在戴高帽問題上,你不再欠命運什麼啦,萬歲,萬歲,萬萬歲!僅僅是為了沒有戴高帽子,錢文就覺得生活是這樣美好,命運是這樣厚愛,麻將是這樣靈驗,幸福是這樣無往而不在無往而不勝!
  除了麻將,他們與湖南工人階級也常常交換一些讀書的心得。工人夫婦顯然過去沒有讀過許多書,他們讀了巴金的《家》《春》《秋》,讀了《西遊記》和《兒女英雄傳》都津津有味地與錢文夫婦交流,邊交流邊不好意思地批判,他們說:「當然,這些書都是『四舊』啦。」他們自覺地不自覺地為破四舊運動留下面子。他們還讀了茅盾的《腐蝕》,徐う滿m風蕭蕭》,還有《小五義》和東德作家安娜·西格斯的《死者青春常在》,更有一批批的在歷次運動中被批判的毒草小說集。錢文夫婦與工人夫婦經常交換自己看到的書籍,雖是舊書,錢文他們早已讀過,如今再讀這些經過破四舊的沒收與焚燒,倖存下來的書,只覺得分外親切珍貴。卻原來這也是一個讀書的季節呢。
  到了七十年代後更出現了一批內部讀物,被稱之為「白皮書」,因為除了一張白皮這種書什麼裝幀和顏色也沒有。這是根據毛主席的指示作為反面教材印刷發下的。書的封三上印有「內部書刊,不得外傳」字樣。錢文在此期間讀過的白皮書計有美國費正清著的《美國與中國》,有美國小說《海鷗》與《愛情故事》,有蘇聯元帥朱可夫與華西裡耶夫斯基的回憶錄,有蘇聯吉爾吉斯作家青季思·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等。毛主席的政策就是好!
  親愛的讀者,你們說這究竟是一個愚昧的壓制的災難的季節還是從來沒有過的自由的解放的平靜的恬適的季節呢?季節並不是由哪一個人規定的,在中國,沒有比物極必反更重要更深刻更美好的真理啦!毛澤東是辯證法的大師,他總是把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物極必反,壞事變成好事這樣一些辯證法掛在嘴上,他老人家怎麼就不想一想辯證法怎麼和「文化大革命」開玩笑呢?
  時間和季節永遠不可能是單純詛咒的對象。它不但是一段歷史,一批文件和一種政策記錄,更是你逝去的光陰,是永遠比接下來更年輕更迷人的年華,是你的生命的永不再現的刻骨銘心的一部分。它和一切舊事舊日一樣,屬於你的記憶你的心情你的秘密你的詩篇。而懷念永遠是對的,懷念與歷史評價無關。因為你懷念的不是意識形態不是政治舉措不是口號不是方略謀略,你懷念的是熱情是青春是體驗是你自己,是永遠與生命同在的快樂與困苦。沒有它就不是你或不完全是你。它永遠憂傷永遠快樂永遠荒唐永遠悲慼而又甜蜜。隱私裡還有隱私,故事裡還有故事,憂傷與甜蜜裡還有憂傷與甜蜜。在文革中你度過了三十五歲生日,四十歲生日。你度過了一段時光,你的重要的時光。誰知道你有什麼夢什麼遐想什麼歎息什麼眷戀呢?為了讀者,為了銷路,也許這一段邊疆之行裡本來應該鋪陳幾段艱難時期的浪漫蒂克?本來不必在已經經歷夠凶政治的中國讀者再到你的書裡去翻閱那些個政治貧嘴政治套話,也許本來應該多寫一些花中的霧霧中的花,巫山雲雨,瞬間恩情,白色的雪蓮與紅色玫瑰,奧斯曼染眉草與鳳仙花染指甲油。你可還記得那個住在沙漠邊緣的白衣女子?你可還記得那個說話有一點像鳥叫嘴也確實有一點像鳥的可愛的殘疾姑娘?也許你本來應該致力於寫紅粉知己,慧眼識英雄,風流尤物,上門投懷抱;還有數不清的異域風光和大膽的情歌情話?在中國已經被政治的洪濤席捲的時候,不是本來可以有幾個精神的與夢幻的綠洲出現——哪怕十分廉價——的嗎?
  在已經寫出的小說背後,一定隱瞞著別一個更有趣的小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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