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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可慧站在鏡子前面,仔細的打量著自己。
  她有一頭柔細烏黑的頭發,不長不短,剛剛齊肩披著,光洁而飄逸。她的眉毛秀气,眼睛大而明亮,睫毛長得可以在上面橫放一枝鉛筆。她的鼻子不高,卻小巧宜人,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翹,有些調皮相。她身材不高,才只有一百六十四公分,這是她最引以為憾的事。奶奶總是說,還小呢,還會長高呢!可是,她知道,已經滿十八歲了,她從十六歲起,就沒長高過一公分!十八歲!十八歲是個美好的年齡,不是嗎?她對著鏡子抬了抬眉毛,眼珠靈活的轉了轉。她穿了件寬腰身最流行的粉紅色毛衣,有兩個布口袋在毛衣前面,可以把雙手都攏進去。一條緊身的粉紅色AB褲,燈芯絨的,顯得她的腿修長而勻稱。她在鏡子前輕輕旋轉了一下身子,說真的,她很滿意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漂亮,全家都稱贊她漂亮,有張老天給你的好容貌是你的幸運。她曾為自己的容貌驕傲過,直到賀盼云闖入她的家,她的世界,她才驀然了解到一件事,美麗兩個字包容了太多東西,風度、儀表、談吐、气質,甚至思想、學問、深度、感情……都在內。她赶不上盼云,盼云是個女人,而你,鐘可慧,你只是個孩子!
  她對盼云几乎有些崇拜,雖然她從不把這种崇拜流露出來。她崇拜盼云的雅致,盼云的文靜,盼云的古典,盼云的輕柔……以至于盼云不用說話,而只是默默瞅著人的那种神韻。那是學都學不來的,是与生俱來的一种深幽的美。就是這种美捉住小叔的吧!小叔,那驕傲的男人,那男人中的男人,曾經打賭沒有一個女人會捉住他,結果仍然向盼云俯首稱臣,什么獨身主義,什么終身不娶都飛了。結果呢……結果是想都想不到的意外!是人生最最慘痛的悲劇!小叔,小叔,小叔……她瞪著鏡子,驀然轉身,不要想小叔了。今天太陽出來了,今天是個好日子,今天晚上要去參加蘇家的舞會,蘇珮珮過十九歲生日,她說要開個狄斯可舞會!
  狄斯可!可慧是那么迷狄斯可呀!迷得都快變成病態了。她情不自禁的跑到唱机邊,放上一張唱片,身子就跟著音樂舞動起來。她知道自己跳得好,她安心要在蘇珮珮的生日舞會上出出風頭。只是,自己的舞伴太差勁了,徐大偉跳起舞來活像只抽筋的大猩猩!想起徐大偉她就一陣煩,爸爸、媽媽、奶奶都喜歡徐大偉,她卻總覺得徐大偉有些木訥,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木訥,平常反應遲鈍也罷了,跳舞像抽筋的猩猩是最不可原諒的大缺點,僅僅憑這一項缺點,就該把徐大偉“淘汰出局”。
  一支曲子完了,她停下來,跳得身子都發熱了。走過去,她關掉唱机,看看手表,已經快五點鐘了,太陽已經落山,今晚講好去蘇家吃自助餐,那該死的徐大偉怎么到現在還不來接她,大家都說好要早去早開始。徐大偉就是徐大偉,什么事都慢半拍!樓下有門鈴響,她側耳傾听,該是徐大偉來了。樓下有一陣騷動,奶奶爸爸媽媽的聲音都有。她抓起床上的小皮包,和包裝好了要給蘇珮珮的生日禮物,打開房門,她輕快的直沖下樓。才到樓梯上,她就听到一陣小狗的輕吠聲。怎么?家里有只小狗?她好奇的看過去,立刻看到那一身黑衣的盼云,正坐在沙發里,怀中緊抱著一只雪白色的小狗。那小狗渾身的長毛披頭散發,把眼睛都遮住了,毛茸茸的倒可愛得厲害。她听到奶奶正在說:“……家里都是地毯,小狗總是小狗,吃喝拉撒,弄髒了誰收拾,何媽已經夠忙了……”
  “我會訓練它!”盼云低聲說,聲音里帶著种軟軟的消沉。可慧不由自主的望向她的臉,她臉上也有那股消沉,那股近乎無助的消沉,她肩上也有那份消沉,事實上,她渾身上下都卷裹在一團消沉中。自從小叔出事后,她就是這樣的,消沉、落寞、憂郁、沉默……而了無生气。現在,她那望著小狗的眼光里,是她最近唯一露出的一抹溫柔,不知怎的,可慧被這一點溫柔所打動了。她輕快的跑了過去,決心要助盼云一臂之力,否則,她知道,有洁癖的奶奶是決不會收容這小動物的。“啊唷,”可慧夸張的叫著,伸手去輕触那團白毛。“多可愛的小狗哦!你從哪里弄來的?”
  “買的。”盼云說,望向奶奶。“媽,我會管它,給它洗澡、梳毛、喂牛奶,訓練它大小便……媽,讓我留它下來,好不好?”“哇呵!”可慧撫摸著小狗,一陣惊呼。“哇呵!好漂亮的黑眼睛哦!哇呵,好漂亮的小鼻子!真逗!噢,奶奶!咱們留下來,我幫小嬸嬸一起照顧它!奶奶!我們留下它來,我喜歡它!”“可慧!”可慧的媽媽——翠薇——在一邊開了口,她正坐在沙發中鉤一條可慧的長圍巾。臉上有种“置身事外”的表情。“你別跟著起哄,養狗有養狗的麻煩!”
  “媽!”可慧對母親作了個鬼臉。“你也別跟著奶奶投反對票,養狗有養狗的樂趣!”
  “小心點,丫頭!”鐘文牧——可慧的父親——從沙發后面繞了出來,用手上卷成一卷的晚報敲了敲可慧的腦袋。“你越來越沒大沒小了。家里的事,奶奶做主,你少發表意見!”
  “不許發表意見?”可慧瞪著圓眼睛,天真的望著父親。“不許嗎?”“不許。”鐘文牧說。“那么,我是個木偶人。”可慧伸出胳膊,眼珠不動,一蹦一蹦的“跳”到奶奶面前去,動作里充滿了舞蹈的韻律。她從小就有舞蹈和表演的天才。她輕快的停在奶奶面前,像木偶般慢慢的移動、旋轉,然后用背對著奶奶,說:“拜托一下,奶奶,我背上有個螺絲開關,拜托幫我上一下弦,轉轉緊,木偶快要動不了了。”奶奶推了推老花眼鏡,笑了。用手在可慧肩膀上拍了拍,她怜愛的歎口气說:“拿你這丫頭真沒辦法!好了,咱們就養了這條小狗吧!可慧,你跟我負責任,弄髒了地毯我找你!”
  “謝謝你,奶奶!”可慧轉回身子,擁抱了一下祖母。奶奶推開她,仔細看她。“打扮得這么漂亮,要干嘛?身上是什么香味?”
  “雅片。”“什么?”奶奶豎起耳朵。
  “雅片哪!”可慧笑著嚷,卷到盼云身邊去。“小嬸嬸,你告訴奶奶,雅片是什么,還是你上次從歐洲帶回來送我的呢!”
  歐洲。盼云的心又一沉,一陣絞痛。她抬起頭來,輕聲說了句:“雅片是一种新出品的名牌香水。”
  “香水叫這种怪名字?”奶奶不滿的推著眼鏡。“赶明儿我看水煙袋都會變成裝飾品!”
  “這倒是真的。”鐘文牧接口:“我親眼看到陽明山一家外國人把水煙筒放在壁爐上陳列,認為是藝術品!連中國以前三寸金蓮的繡花鞋,都當寶貝,放在一塊儿。”
  “這是侮辱。”可慧跳跳腳,直著脖子嚷:“爸,你就該給他扔到垃圾箱去,你該告訴那家外國人,中國有真正的藝術品——帶他到故宮博物院去!對,他需要去一下故宮博物院,了解一下中國文化……”文牧瞅著女儿,微笑著,他的眼睛深黝慧黠,這是鐘家的特征,文樵也有同樣漂亮的一對眼睛。他瞅著女儿,眼角卻下意識的飄向盼云。盼云正輕悄的站起身來,不受注意的抱著小狗走往廚房,立刻,廚房里傳來沖牛奶聲,杯碟聲,和盼云那柔柔潤潤的低喚聲:“尼尼,來喝牛奶!尼尼,瞧你這股饞相!”
  尼尼?什么怪名字?文牧的思緒轉回女儿的身上:
  “你意見很多,你慷慨激昂,而你身上擦的是雅片香水。”
  “呃,”可慧一怔。“這不同。香水和化妝品的名字要新奇,才能引人注意……呃,”她也听到盼云的聲音了。“說到名字,小嬸嬸這只狗居然叫‘你你’,夠特別了,將來再養一只,可以取名字叫‘他他’!爸,我告訴你!我有個同學,姓古名怪,你信不信?”“信。”文牧一個勁儿的點頭。“她和你准是結拜姐妹。說不定,你還有同學姓三名八,姓小名丑,姓……”
  “你不信!”可慧聳聳肩,斜睨著父親。“你當我說笑話呢!我們班上還有個男生姓老,他說他將來有了儿子,要給他取個單名叫‘爺’,那么,人人都要叫他儿子老爺。我問他,他自己怎么叫儿子呢?他就呆住了。所以,現在我們全班同學都叫這位姓老的同學作‘老笨牛’……哈哈!”她天真的笑彎了腰。“哈哈!好玩吧?哈哈……”
  一陣門鈴,打斷了可慧的笑語呢噥,她側耳傾听,何媽去開了門,她收住了笑,一本正經的對父親說:
  “老笨牛的結拜兄弟來了。”
  “誰呵?”奶奶不解的問。
  “徐大偉呀!他來接我的!我走了!”她抓起桌上的皮包和禮物。“奶奶,爸爸,媽媽,小嬸嬸,何媽,尼尼,大家再見!我去參加舞會,你們都不要給我等門,我自己有鑰匙,你們知道,這种舞會不會很早散的!”
  “不許回家太晚!”文牧嚷。“不許?”可慧又作了一個“木偶”舞姿,對父親翩然一笑。“爸,這兩個字你用得很多,每次都浪費,而且影響父女感情,你何苦呢?拜!”她沖向大門口,花園內,徐大偉那修長的身子正站在石板舖的小徑上,仰著他那長脖子,在張望著。看到可慧,他立刻笑著彎了彎腰:“抱歉,遲到了半小時!”
  “什么?才半小時嗎?”可慧故意瞪圓眼睛,大惊小怪的說:“哇呵!真偉大!我以為你起碼要遲到一小時的!”
  “好了,少損人了。小姐。”徐大偉笑著,他戴著副金絲邊眼鏡,外表文質彬彬,決不像可慧形容的那么“遲鈍”。其實,他是相當优秀的。他和可慧是同學,不過,可慧才念大一,他已經念大四,可慧在文學院,他卻在工學院。他脾气生來就是慢條斯理的。可慧正相反,是個急脾气,兩人湊在一堆,就難免吵吵鬧鬧。“我遲到有原因。”他慢吞吞的聲明。
  “有原因?什么鬼原因?你每次都有原因!”
  “這次是真的。”徐大偉一本正經的點頭:“起先是,蘇珮珮說女生太少,男生太多,我去找女生!”
  “你去找女生?”可慧又挑起眉毛。“你認得的女生還不少哇!”“當然,我有三個妹妹兩個姐姐,外帶妹妹的朋友,姐姐的朋友,妹妹朋友的朋友,姐姐朋友的朋友……”
  “好了!少貧嘴!還有呢?”
  “他們沒樂隊呀!用唱片太沒勁了。所以,我去請我們醫學院那個‘埃及人’樂隊呀!”“埃及人?”可慧不能呼吸了,雙頰都因興奮而漲紅了。“你請到了嗎?”她屏息問。
  “當然請到了。”“每一個人嗎?”“當然每一個人!”“包括高寒嗎?”“不止高寒,高寒的弟弟高望也去,他們兄弟兩個唱起和聲來,你知道,簡直棒透了。”
  可慧興奮的一把抓住徐大偉的胳膊,把本來想大發作一陣的怒气全咽下去了。她拉住他就往花園外跑,嘴里不住的說:“那么,咱們快去吧,還等什么?走吧走吧!”
  “可慧!”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她回過頭去,盼云正扶著門框,站在大門口的台階上,對她靜靜的注視著。她的眼光柔柔的,盛滿了感激,盛滿了溫存。她輕聲說:“謝謝你,可慧。”可慧怔了怔,謝什么呢?噢,那只小狗!在即將來臨的“埃及人”的喜悅里,她簡直忘記那只微不足道的小狗了。她搖搖頭,笑笑。望著盼云,忽然,她又看到盼云渾身上下圍裹著像霧般的蒼茫灰暗了,又看到她的消沉落寞和絕望了。她站在那儿,一襲黑衣,長發垂腰,白淨的面龐上,是已經被輾碎了的青春。兩年前,那輛輾死小叔的汽車,把盼云的青春也同時輾碎了。小叔死了,全家的悲哀加起來沒有盼云一個人的多,因為對全家每個人來說,小叔都只是一部分,唯有對盼云,小叔是她的全部。可慧抬起頭,痴痴的看著盼云,那么美,那么美呵!那么年輕那么年輕呵!那盈盈如水的眼睛,那柔柔如夢的神情……小叔尸骨已寒,賀盼云呵賀盼云,你比我大不了几歲,你何必要跟著陪葬呢!
  驀然間,她放開了徐大偉,她那激動派的個性又來了。她沖到盼云面前,熱切的抓住盼云的手,熱切的搖撼著她,熱切的說:“听我說,你跟我們一起去吧!”
  “什么?”盼云愣了愣。“去哪儿?”
  “舞會呵!”可慧叫著:“去跳狄斯可呵!你待在家里也沒事做,為什么不跟我們一起去呢?你知道,我們也請了賀倩云。”“哦,”盼云虛弱的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黯淡輕飄得像浮在空中的暮色。“謝謝你,我不去。”
  “去,去,你要去!”可慧更加激動,更加熱切了。“去把你的黑衣服換掉,去穿件鮮艷的,去搽點儿口紅胭脂,去噴點儿雅片……去,去!小嬸,你知道我們這是什么時代了嗎?我們跳狄斯可,我們唱民歌,我們有個樂隊,叫埃及人,你听說過嗎?好有名好有名,你去問你妹妹,倩云一定知道!你要去!小嬸,去听他們唱歌,去跳舞,去活動一下筋骨,你就不會這么悲哀了!請你不要——”她一口气說到這儿,那句早就哽在喉嚨口的話就忍不住沖口而出了:“不要再扮演寡婦的角色了!你才廿四歲,你該忘掉小叔,去交男朋友去!”
  盼云像挨了一棍,她踉蹌后退,用手緊握著門框,她睜大眼睛,望著面前這張年輕激動而熱情的臉龐。她很感動,感動得心髒急劇的跳動起來,眼眶也發熱了。她咬咬嘴唇,可慧啊可慧,你實在好心,實在善良。但是,你不了解愛情,不了解那种絕望到底的悲切和無助,那种万念俱灰、了無生趣的痛楚……你太年輕了,你不懂。
  “可慧,”她喃喃的開了口。“我不行!我不能去!我真的不……不想去!”“為什么?為什么?”可慧嚷著,搖撼著她的手。“你為什么要埋葬掉你的歡樂?為什么要……”
  “不為什么,可慧。”她打斷了她,幽幽的說:“我并沒有‘埋葬’我的歡樂,我是‘失去’了我的歡樂,這兩者之間的意義并不相同。”“那么,去找回來!把失去的找回來!”可慧仍然激動的嚷著。“好,”她忍耐的咬緊牙關。“去找回來,可慧,你去把你小叔找回來!”可慧張著嘴,仰望著她,一時間,竟無言以答。然后,她頹然的搖搖頭,發現自己做了件很笨很蠢很無意義的事。她不再說話,轉過身子,她拉住了在一邊呆看的徐大偉,悶著頭就穿過花園,邁直走出大門了。
  盼云依然靠在門邊,暮色已經游過來了,天空早就暗了,暮色充滿在花園里,那些月季,那些扶桑,那些冬青樹……都變得暗幢幢的了。她望著那盛滿暮色的大院落,一時之間,不想移動腳步,也不想走回那燈火通明的客廳,她只是這樣站著,心里几乎是空的,几乎連思想都沒有。
  “你知道嗎?可慧的話雖然有些孩子气,說得倒非常有道理!”她听到一個聲音在對她說,一個男性的低沉的聲音,她的心不自禁的猛然一跳,文樵嗎?你在哪儿?她迅速回頭,要抓住這聲音,于是,她發現,文牧正站在她身邊,手里捧著她那只白毛小狗。她的心沉進了地底,眼光黯淡了。他們兄弟的聲音真像啊。“進來吧!”文牧說:“門口很涼,風很大呢!”
  她被動的、順從的轉身向屋內走去。
  文牧遞上了她的小狗。
  “抱上樓去吧!”他低聲說:“剛剛已經在地毯上闖過禍了。當心媽看到又要說話。”她接過小狗,對他感激的點點頭。
  “你叫它什么?”文牧好奇的問:“你你嗎?”
  “是尼尼。”她低語,想解釋這兩個字,想到威尼斯,想到小橋運河,想到缸多拉,她咽回了她那复雜的解釋,變成了一句最簡單的話:“尼姑的尼。”
  “哦!”文牧怔著。她抱著尼尼,一步一步的挨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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