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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中和姮宜被送進書房,過了一陣,宋夫人才在管家和近身女佣的服侍下進來。
  她的模樣仍然斯文端庄,風度极好,但臉上難掩的怒意和眼中尖銳的光芒令人畏縮。
  她坐下來,冷嚴的望了他們一眼。
  “你的飛机一到机場我就知道了。”她的第一句話。
  “我回來并無意瞞你,我原預備明天見你。”怀中不亢不卑的說。
  “明天——等那不孝的小子走遠了再見我,是不是?”宋夫人的怒意更盛。
  怀中不出聲,以沉默來回答。
  “你,姮宜。一向以來你听話,我极喜歡你,這一次你令我失望。”對姮宜,她的語气輕得多。
  “安悌,我只是照道理做事。”她說。
  “什么是道理?”宋夫人拍拍桌子。“難道我是個不講道理的人?”
  “可是感情的事不能勉強——”
  “你說我不懂感情?”宋夫人打斷她的話,聲音尖銳。
  “不。你懂,我知道你懂。可是你把感情的事加上條件,我不同意。”姮宜直率的。
  “普通人的感情可以由得他們,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條件,”宋夫人傲然說:“我們這种世家——怎由得你們胡亂來?尤其怀遠的地位。”
  姮宜只知道宋家极富有,可以說富可敵國,然而地位并非錢造成的,地位要事業的輝煌成就。怀遠充其量可以說是個好教授。
  當然,也許是她并不清楚知道宋家上一輩的事,只知宋老先生當年叱吒風云——
  看看沒有人出聲,宋夫人又轉向怀中。
  “說出來,怀遠去了哪儿?”她厲聲問。
  “阿姨,我一向服從并尊敬你,但這一次我不能說!”怀中坦率的,“是我把梅花帶回來交給怀遠,是我安排他們离開。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宋夫人气得直喘气,怀中,她一向最倚重,信任的人。
  “你們都——好!”她咬牙切齒的說。
  這一刻,姮宜覺得她的臉竟有些——猙獰了。
  “安悌,追他們回來也投有用,他們相愛,預備結婚,請讓他們自由。”姮宜說。
  “相愛?結婚?那下賤的女人配做宋家大少奶嗎?”宋夫人瞪著姮宜。“我們宋家不會認那個女人。我告訴你,大少奶這位置永遠是你的。”
  “安悌,不行——”她怪叫起來。事情還沒有完嗎?“怀遠已和梅花正式結婚。”
  “誰說的正式?我沒同意,永遠正式不了,”宋夫人冷著一張臉。“低三下四的女人玩玩也就算了,誰能跟你搶大少奶的地位。”
  “可是我從來沒有同意過,我不愛怀遠,從來沒有,”姮宜急起來。“你不知道勉強兩個沒有感情的人會痛苦嗎?”
  “痛苦是什么?”宋夫人盯著姮宜。“為了大前題,自己犧牲一點有什么關系?自古以來,哪個大英雄、豪杰沒有一個肯犧牲的妻子?”
  “我無意做大英雄豪杰的妻子。”姮宜生气了。
  宋夫人明明是歪纏,一點道理也不講。而且怀遠——是英雄豪杰嗎?
  “就算你不肯听我的話,也要听你父親,甚至——你母親的話。”宋夫人脹紅了臉。
  母親,又是母親。姮宜覺到身邊的怀中振作一下,然后視線移到她臉上。
  這——又有什么不對嗎?
  “爸爸不會迫我。”她說。
  “沒有人迫你,我也不會,”宋夫人居然歎一口气,“你應該知道,當你一生下來,你已是宋家未來的大少奶。”
  姮宜瞠目結舌,父親說過不是指腹為婚這般荒謬。
  “無論如何,我沒有同意。”她倔強的。
  這件事万万不能妥協。除了違反自己的意愿之外,還有一件事,她怕怀中看不起她,笑她。
  “孩子,好好的想一下。”宋夫人放柔了聲音。“這件事最終必須是這么做,不可能更改的。”
  “我宁愿一輩子不嫁人。”她說。
  “不嫁人也行,”宋夫人面不改容。“名義上,你仍是宋家大少奶,宋怀遠的夫人。”
  “不,不,不——”姮宜掩起臉,她覺得自己就要瘋了,崩潰了。宋夫人竟歪纏不已。
  怀中的手輕輕拍她一下,她抬頭,遇到一對關怀并安慰的眸子,不知為什么,心立刻宁靜下來。
  “阿姨,我們——可以走了嗎?”怀中問。
  “除非把怀遠的地址說出來。”朱夫人斬釘截鐵。
  怀中沉默。這件事永不可能在他口中得到答案,他是這么清楚的表示。
  “你以為我沒有法子查到?”宋夫人又發怒。
  “阿姨一定有辦法查到,”怀中恭順的。“世界上沒有你做不到的事。”
  宋夫人聞言一怔,居然講不出話來。她臉上的神色十分怪异,似回億,似遺憾,似有情,又似無情。真的——沒有人能懂。
  書房里一直沉默著,過了好久,好久。
  “你們——去吧!”她的聲音變回了平日的樣子,有教養又斯文。“可是——我的決定是不會改變的。”
  她顯得有些累,有些疲乏,有些心不在焉,和剛才的尖銳,嚴厲,不留余地完全不同。
  怀中也意外,他看看姮宜,逕自站起來。姮宜沉默的跟著走。
  好象他們极有默契似的。
  离開宋家巨廈,他才長長透一口气。
  “這件事里,你父親扮演什么角色?”他問。
  “爸爸?”她愕然。扮演什么角色?此話怎說。
  “總不成是賣女求榮,貪圖榮華富貴的人吧?”她忍不住再說。
  “為什么他不出來說一點話?”怀中問:“他是否百分之百贊成你嫁怀遠?”
  “不會。”她肯定的說。是說給怀中听的。其實她心里明白,父親要她嫁怀遠。
  “你出生那年發生了什么事?”他又問。
  “當然不是指腹為婚。但兩家大人可能有什么默契,真是荒謬。”她說。
  他笑一笑,不再言語。
  她一直以為怀中對宋夫人象狗一般的忠心,服從,今日他的表現令她改觀,他居然不說出怀遠的去向——在某方面,他很堅持的吧!
  “明天你還去見宋夫人?”她問。
  “不,今夜我就回歐洲。”他淡淡的。
  “不是說住我宿舍嗎?”
  “大事已了,留下來無益,”他說:“待做的事太多。”
  她內心是有些失望的,但不敢表現出來。
  “劉馥好嗎?”她故意問。
  “很好,她的診所已開始工作。”
  “她會再回此地嗎?”
  “也許。有需要她會回來。”他說。
  “譬如結婚?”
  他只是笑一笑,不肯回答。
  他知道劉馥的情況,他們一定時有來往,莫名其妙的,她又妒忌了。
  她—直妒忌劉馥這個人。
  “不如我現在送你去机場。”她說。情緒已低落。
  “我還得回去打几個電話,机師、隨机服務員都還在机上候命。”他說。“晚上我才走。”
  他這句“晚上我才走”并不代表什么,她知道。他們之間曾有的連系早已消失。
  于是他也沉默。
  回到家里,他果然—連串的打了几個電話。可能是習慣,他講電話的聲音很低,沒有人能听見他說什么。
  然后,他坐在沙發上發呆。
  “我做晚飯給你吃?”她試探的。
  “謝謝。我希望是中式的。”
  “我盡量做。”她退回廚房。
  她覺得面對他實在是件好為難的事,互相沒說話,沒有溝通,沒有共鳴,她必須躲開。
  做中式的晚飯她并不在行,在美國時她和父親都吃得甚簡單,有時一個三文治就行了。
  考慮半晌,她炒一個蝦仁蛋,一個生炒排骨,一個炒蔬菜。還煮了一鍋火腿筍片湯。
  這些都是极簡單的。但她做得十分仔細,為他而做——她覺得不能隨便。
  晚餐擺出來,怀中的的确顯得意外。仿佛不能相信這些是姮宜做的。
  試了味道之后,更有贊歎之色。
  “如果不是房子里只有你和我,我不能相信這些菜出自你手。”他說。
  “我只能做這些粗菜。”
  “在美國你們習慣吃中國菜?”
  “不,吃三文治,牛扒。”她搖頭。“我家的人簡單,胃口也簡單,我們選最簡單的做。”
  “那么,今夜這餐的确太不容易。”他點頭。
  雖然話不多,餐桌上气氛卻是极好。和怀中單獨坐在一張餐台上的感覺非常美好,只是——恐怕以后机會不能再有。
  他始終是屬于劉馥的。
  而她——她說什么也不能相信,她會嫁怀遠?直到目前為止,她仿佛還沒真正正視過怀遠的臉,還沒清楚的看過他的模樣。
  下意識的抬頭看怀中,他也若有所思的望著她。
  “你——”
  “我在想,即使怀遠不回來,你還要背著宋家大少奶的名份。”他极快的說。
  “我相信事實,希望別人也象我一樣。”
  “可惜大多數的人只看表面。”他炯炯的眸子停在她臉上。“你有什么打算?”
  “沒有。不需要。”她恬淡的。“反正我也沒打算過結婚生子,我甚至不交男朋友,虛有的名份對我完全沒有影響,不是嗎?”
  “你不介意別人當你是宋怀遠的棄婦?”
  “棄婦?”她笑。“這名字很得意。不曾為人擁有,已成棄婦。”
  “這件事并不好玩。”他認真的。
  “我有什么辦法呢?”她攤開雙手。“除非上帝立刻賜我一個我愛的,他也愛我的男人。”
  他定定的望著她,什么也不說。
  他的眼光原就難懂,不說話,就更加叫人難以明白了。她完全不懂他。
  怀遠,梅花,怀中的离去,只留給姮宜寂寞。
  原本沒什么朋友的她,就更加寂寞了。
  上學,放學,改學生的試卷是份悶人的工作,然而這卻是她自己選擇。
  又從學校回來。
  推開家門,感覺到一陣怪异。早晨才离開的家,有些什么不妥呢?
  定一定神,看見管家坐在那儿。
  “小姐,我在等你,”管家站起來。
  “等我?!”她周圍一望,才發覺東西少了。“怎么回事?”
  她沖進臥室,衣柜已空,用品也不知去向。
  “怎么回事?”她沖出來再問。
  “小姐,請別怪我,我是下人,只服從夫人的命令,”管家苦著口面。“東西全搬回去了。”
  “誰答應搬回去?”她怪叫。“你擅作主張。”
  “不,不,是夫人的命令,”管家為難的歎一口气。“我們膽敢不從嗎?”
  “為什么要我搬回去?”她問。
  “是林先生和夫人的意思,”管家說:“小姐金枝玉葉,怎能委屈著住這地方?他們不放心。”
  “爸爸也這么說?”她不信。
  “許多東西是林先生親自來搬的,”管家吞一口气。“我只奉命來等你。”
  “如果我不回去呢?”
  “那——那我只好在這儿服侍小姐。小姐住多久,我就跟小姐多久。”管家說。
  “這算什么?”她沉下臉來。
  “夫人的命令。”他垂首。
  夫人的命令,仿佛這一句話就是圣旨。
  姮宜坐在那儿生气,她并不怕“夫人的命令”,只是生气他們憑什么不顧個人意愿呢?憑什么強迫她搬去宋家?
  “我告訴你,無論你說什么,我不去。”她強硬的。
  “請小姐三思。”管家很為難。
  “我三十思之后還是不回去。”她气坏了。“我又不姓宋,為什么要住宋家。”
  管家臉上有很古怪的神色。
  “可是——小姐姓林。”他說。
  “姓林的人多的是,怎么不叫他們都住宋家?”
  “小姐是林哲之老爺的女儿。”他又說。
  她呆愕了。就因為她是林哲之的女儿?
  一剎那間她想起很多事,卻又無法把它們連接起來。好象她生下來就注定是宋家大少奶之類的。難道多因為她是林哲之的女儿有關?
  林哲之和宋家——有什么關系?
  “不論你說什么——我不回去!”她再說。
  管家沉思半晌。
  “小姐,可容我打個電話。”他問。
  “你們把屋子都搬空了,還假惺惺的借電話?”她說。
  管家不敢頂撞,悄悄的在—邊打電話。講了一陣,他轉過頭來。
  “小姐,林先生請你講話。”
  姮宜不能不接父親電話,心中仍是十分气惱。
  “爸爸,怎么你也越來越蠻不講理呢?”她抓起電話就說:“怎么不征求同意就搬我東西。”
  “女儿,我為你好。”哲之歎口气。“你要倔強,固執到几時呢?”
  “我會堅持一輩子。”
  “然而,事情的結果不能改變。”哲之還是歎息。“你是否另有心上人?否則怎會如此堅持?”
  她心中巨震,臉也紅了。然而——哪儿來的心上人?
  “沒有。我只是堅持原則。”她說。
  “回來吧!讓我們慢慢再商量。”哲之說:“我不想任何事破坏我們父女感情。”
  “我和怀遠沒有感情,你不能強迫我嫁他,”她說:“為什么—定是怀遠呢?”
  “因為他是宋家長子。”哲之說。
  “他是他,我是我,為什么硬要把我們拉在一起?”她大聲抗議。
  “孩子——”哲之考慮一下。“你可知道,你安悌已找到了怀遠?”
  “是——嗎?這么快?”她大吃一惊。
  怀中的細心安排哦!
  “安悌沒有任何做不到的事,”他說:“回來商量一下,或者還可以幫到怀遠。”
  姮宜意動了,她當然希望能幫忙。
  “怀中呢?”
  “正在赶回來的途中。”哲之說。
  提到怀中,她心意已決。
  “爸爸,我暫時不回來,你讓管家回去吧!”她說:“如果不放心,可以另派女仆來監視我。”
  哲之考慮半晌——或者和身邊的宋夫人商量。
  “叫管家來听電話。”他終于說。
  管家唯唯諾諾的听了一陣電話,然后收線。
  “我回去了,小姐。”管家如釋重負。“陳姑娘就會來服侍小姐。”
  姮宜任他走出去。把自己關在空曠的屋子里。
  好在床上的被褥還沒被搬走,否則想強硬也不行,睡都不能睡呢!
  半小時后,那個女佣陳姑娘來了,是那個眉清目秀,甚得姮宜歡心的女孩子。
  “原來是你。”姮宜笑了。
  陳姑娘還替姮宜帶回一小箱衣服。
  “夫人要我好好服侍小姐,”陳姑娘說:“什么時候小姐想回去,請告訴我。”
  “我若永不回去呢?”
  “我永遠服侍小姐。”陳姑娘心平气和。
  “永遠?你不結婚生子,不离開宋家嗎?”她問。
  陳姑娘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半。
  “我是賣斷給宋家的,沒有夫人命令,半步也不能踏出宋家。”她說。
  “現在還有這种買賣人口的事?”姮宜大奇。
  “我們從鄉下出來那年才十二歲,”陳姑娘慢慢說:“是總管帶人去挑選的。出來以后,夫人讓我們都去讀書,定要高中畢業才能服侍夫人,少爺,小姐。”
  “你是自愿的?”
  “家里人多,又窮,在鄉下吃不飽穿不暖。夫人帶我們出來卻有書讀,吃好住好,工作又不重,為什么不愿意呢?”陳姑娘說。
  “但是人是有基本權利的,有朝一日你想走,相信夫人不會留難你。”
  “謝謝小姐。”
  冰箱里面還有蔬菜,肉食什么的,陳姑娘并不會做。六點鐘,另一個工人送來精致的三菜一場。
  這令姮宜啼笑皆非。
  “為什么今天才送呢?”她忍不住問。
  “夫人的命令。”永遠是這一句話。
  夫人,夫人,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宋夫人。
  “怀中——表少爺回來了嗎?”姮宜問送飯的工人。
  “不知道。”那小女孩說:“我只在廚房工作;”
  “好,你走吧!”姮宜搖頭。
  陳姑娘卻十分乖巧,可能她已工作得相當久的關系。
  “表少爺的飛机八點多鐘到。”她悄悄說。
  “情形到底怎樣了?”姮宜大喜。
  “我——也不知道得很清楚,”陳姑娘還是有顧忌。“我只是听說表少爺的飛机八點多鐘到。還有,夫人叫少爺和那梅花回來。”
  “什么?”姮宜跳起來。
  “我是這么听說的,”陳姑娘很害怕。“服侍夫人的張嬸說听見夫人打電話。我不知道真不真。”
  若怀遠回來,豈不一切都完了嗎?姮宜想。
  “張嬸還說,少爺這次若不回來,夫人會斷絕母子關系,封鎖少爺的經濟來源。”陳姑娘小心翼翼的。
  姮宜變了臉色。
  后來想想,這也沒什么了不起,怀遠是哈佛工商研究院出來的,還怕找不到工作?有工作就能養家,就能生活,怀遠不必屈服。
  八點,九點,十點都過了,姮宜等不到任何消息。她以為——怀中至少該給她個電話,好讓她安心。
  十一點,十二點——門鈴響了,陳姑娘奔過去開門。
  門邊站著蒼白、疲乏,沒有什么表情的怀中。他好象從一場戰爭中退下來。
  “情形怎樣?”姮宜沖過去。
  怀中搖搖頭,再搖搖頭。
  “搖頭代表什么,請告訴我。”她急起來。
  “怀遠并沒有屈服,”和她想象中一樣。“他現在可以不再是宋家的大少爺。”
  “那就好了,”她直接的反應。“從此他和梅花可以安樂平靜的過日子了!”
  怀中靜靜的望著她,面有憂色。
  “怎么?噩夢還沒有結束?”她吃惊。
  “也許是一方面的結束,卻是另一方面的開始。”他說。
  “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她叫。
  他皺皺眉,說:
  “今夜我真的要借住你家。”
  “沒有問題,請先答我的話。”她著急的。
  “那么急的個性,又永遠先想到別人。”他微微一笑。是——贊她嗎?
  “怀遠的事和我有切身關系。”她故意這么說。
  怀中思索半晌,有什么事難以啟齒?
  “來之前我去看過他們,好象——不是預期中的那么快樂。”他終于說。
  “為什么?這么辛苦才爭取到的。”她叫。
  “我沒有問。希望我看錯。”他搖搖頭。
  “安悌是否真斷絕他們經濟來源?你可以幫助的,是不是?”她問,很關心。
  “我再也幫不了忙。”他苦笑。“任何一筆錢的支出,任何財產的轉移,從今天起都要阿姨簽字。”
  “這——算什么?”
  “好在我有先見之明,他們住的是我朋友的空房子。”他說:“我幫不了他們。”
  “這——也沒關系,怀遠能工作。”她樂觀的。
  “希望如此。”他說。很沒把握的樣子。
  “梅花——怎樣?”
  “看來很悶,很不開心,她應是屬于這儿的。”怀中歎息。“當初幫他們,不知是錯是對。”
  “不要怀疑,要堅持信念。”她說。
  “你的樂觀和信心都令我感動,”他凝望她。“可惜,世事并非都如希望中那么好。”
  她楞然望住他,是否——真發生了不愉快?怀遠和梅花……
  接著,看來似乎無波無浪的日子過了半年。
  半年之中,姮宜仍然教大學,住宿舍,接受那乖巧的陳姑娘服侍——她并不覺得是監視。
  林哲之回美因,他有教學的工作。時時有信給女儿,對這次事件很遺憾。
  怀中仍常常乘私人飛机來此地,每一次都來去匆匆,甚至抽不出時間來看姮宜——當然,他心目中重要的是劉馥。偶爾通個電話。
  連接姮宜和怀中的只是偶通一個電話。
  怀遠和梅花都沒消息。
  這是姮宜最挂念的。他們答應寫信,而且至少也該有封信啊!但是沒有。
  他們到底怎樣了呢?
  她問過怀中,他稱不清楚。這“不清楚”三個字,是否會有太多的內情?
  從挂念變成了操心。
  只有宋夫人表現了無比的耐性,她居然可以按兵不動。憑什么她能那樣胸有成竹?
  姮宜已經來到此地一年了。
  這一年里她接触的人雖簡單,發生在他們中間的事,真恐怕足以影響她一輩子吧?
  又是新學年開學的時候。
  去年此時她剛到,剛認識怀遠,剛走進這所大學任教,一切對她都是新的,連希望也是。一年之后——她說不出什么感覺,總之——若有所憾。
  或許每個人的人生都是這樣,若有所憾。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是周末,她從學校出來。
  獨自開著車回家,很悠閒——或者可以說很寂寞。她想起了去年。
  去年這個時候,也是一個這樣熱的下午,怀遠帶她到城外別墅去玩,在那儿認識了梅花——
  心念一轉,很自然的把汽車方向轉向城外。
  去看看別墅。
  大半年沒去,別墅里的佣人們也都知道姮宜是將來的宋家“大少奶”,對她又恭敬又好奇——好奇的當然是梅花的事,他們以為梅花搶了她的“地位”吧!
  姮宜自然不跟他們多說,逕自在別墅里逛了一圈,才駕著車离開。
  這半年來城外也有了發展。
  別墅附近有了些新房子,公路上還有間小超級市場,看來將可成為一個衛星城市。
  反正閒著沒事,兜兜風也不錯。開著車朝回家相反的方向駛去。
  她不知道路的盡頭會是哪儿,她從來沒有去過,這不要緊,只要有路她就能走,一點也不擔心迷失。
  人生不都如此嗎?誰又能預見前面道路?
  大約駛了半小時,進入一個小鎮的地方。姮宜覺得口渴,停車在一小商店外買汽水。
  這還是一個絕對純美的小市鎮,未曾開發,鄉村味道甚濃。
  大概附近已不多這類的地方吧?
  她慢慢喝完汽水,預備上車,就在這時,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
  她呆在那儿,不——不會。一定是她看錯了,沒有可能,梅花不可能在這儿,梅花和怀遠應該在倫敦,那女孩——長而卷的頭發,大紅色的緊身衣裙,平底涼鞋——啊!她身邊還有個男人。
  “梅花——”實在太象了,姮宜呼叫的聲音脫口而出。
  那紅衣女郎一震,旋即回頭——誰說——不是梅花?還是那么美,那么野,那么光亮,只是,身邊那個男人不是怀遠。
  “梅花——”姮宜吃惊的又叫。
  梅花見她如見鬼魅,下意識的惊叫一聲,拔腳就逃,和那男人一起飛快的往前跑。
  姮宜的唯一反應是上車追。她不明白為什么梅花要逃,為什么不肯見她,她—定要問個明白。
  可是一轉彎。梅花和那男人就不見了,也不知道他們鑽進了哪條小路,哪間屋子。
  姮宜頹然停車,心中惊疑不定。
  梅花沒有可能在這儿卻偏偏在這儿,而且一見她就逃。那男人是誰?怀遠呢?
  她的心怦怦亂跳。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她會選今天到這儿來,莫非這一切是天意!
  看她失魂落魄的站在車邊,小商店的老板娘走出來。
  “你找那個姑娘呀!”她搭訕。
  “是,是。你認識她?”姮宜口吃的。
  “她是新搬來的,二三個月吧!”老板娘搖搖頭。“她和丈夫一起來的,听說從外國回來。”
  “丈夫?”
  “就是剛才陪著她的男人,他姓張哦!”老板娘語气不很好。“那個男人呀!不務正業。”
  “請問——你沒有認錯人吧?”姮宜的心往下沉。怎么梅花會變成姓張的男人太太?
  “怎么會呢?”老板娘癟癟嘴。“那么漂亮的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拐帶來的。”
  “請問——他們住在哪儿?”姮宜的背心已開始冒冷汗。老天!發生了什么事情?
  “就住在前面巷子里最后一間石屋。”老板娘打量姮宜。“小姐,你這么高貴的人,還是別去理會他們吧!”
  “那位姑娘可是叫梅花?”姮宜追問到底。
  “不知道咯!”
  謝謝老板娘,姮宜心中飛快地轉著。
  那姑娘必是梅花,這几乎已肯定。她是否該追過去,問清這半年來所發生的事。
  吸一口气,她鎖好車,走進陋巷。
  都是簡單的石屋,不很干淨,又雜亂,巷子里堆了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她鼓起勇气走到最后一間前面。
  沒有門牌,沒有姓名,想一下,她開始敲門。
  立刻,一個流里流气,長得頗英俊的男人打開門。
  “找誰?”他擋在門邊。
  就是剛才站在梅花旁邊的男人,肯定是。
  “張先生?請問——梅花在嗎?”姮宜單刀直入。她禮貌但強硬。
  “梅花?什么梅花、菊花?我們這儿沒有。”姓張的男人眼睛很邪,類似姑爺仔那類的人。
  姮宜皺眉,她決不相信這男人。
  她朝門里望一望,小小的石屋一眼可以望盡,不過中間處有條布帘,看不見帘后的人。
  “梅花,剛才跟你一起在馬路上走的女人。”她說。
  “我不認識你,你到這儿煩什么?”男人一臉孔的厭惡。“告訴你沒有就是沒有。”
  “你肯讓我進去看看?”
  “笑話,我的家憑什么讓你看?你是誰?”
  “我是林姮宜,梅花的好朋友,”她揚高了頭,提高了聲音。“我不明白梅花為什么會在你這儿,梅花該是我朋友宋怀遠的太太,應該在倫敦。剛才我看到她,除非我弄明白,否則我告你拐帶。”
  “你別亂來,”那男人果然邪不胜正。“什么拐帶?我是那种人嗎?”
  “你讓梅花見我。”姮宜更強硬些。
  隔鄰附近的人已有人伸出頭來張望。
  “是她自己不肯見你。”姓張的男人說。
  “為什么?我只要知道事情真相,不會為難她。”
  男人又考慮一下,說;
  “她是自愿跟我走的,我沒有拐帶。”停了停,又說,“飛机票也是她買的。”
  “讓我見她。”姮宜動也不動。
  她心中又急又亂,老天!到底發生了什么惊天動地的事?梅花居然跟這么一個男人回來,而且——
  她又惊又怕,怀遠怎樣了?他是那樣深愛梅花!
  男人又猶豫一陣,揚聲問:
  “喂!你見不見她!”
  過了一陣,布帘一掀,穿紅色連身衣裙的梅花走了出來。她并沒有歉疚,只是一臉孔的任性。
  “梅花,”姮宜一見她就捉住了她的手。“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么事?”
  梅花又黑又亮的眸子停在姮宜臉上,任性中還有倔強,還有不以為然。
  “我是絕對不回去的,你別勸我。”她說。無与倫比的肯定。
  “我不是來勸你的,我只要知道發生什么事,怀遠呢?快告訴我。”
  “我——我不喜歡倫敦,不喜歡英國,不喜歡那种生活,不喜歡那邊所有的人,”梅花象爆發一樣。“我有自由,是不是?我要回來。”
  姮宜覺得眼前金星直冒,怎么會變成這樣的呢?當初不是一切好好的嗎?怀中安排他們离開,梅花并沒有反對,還興高采烈,怎么——一下子就變了呢?
  “梅花,結婚不是小孩子玩泥沙,就算一百個不喜歡,你也不能扔下怀遠就跟一個男人回來,這是違法的。不止違法,也違倫常。”
  “我不理你說什么,”梅花漂亮得十分惊人的臉上滿是厭倦。“我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誰也不能勉強我,強迫我。我喜歡回來,當然要回來。”
  “怀遠——任你走?”姮宜不信。
  “他有什么資格不讓我走?爸爸也不能管我的事。”梅花任性的揚高了頭。
  “你們不是結婚了嗎?”
  “沒有,我沒有跟他結婚,我們在倫敦只躲在房子里,哪里都不敢去,”梅花坦率的。“后來——天天還要自己煮飯,洗衣,宋怀遠只會歎气——我為什么還要留在那儿?一點也不好玩!”
  玩!梅花只想到玩!上帝,怎樣的悲劇。
  “后來你就走了?”
  “我認識了文哥,”梅花指著那男人。“他肯陪我玩,肯陪我回來,為什么不呢?就算我現在住在這小石屋里,也要自己煮飯,洗衣,但是我喜歡。”
  姮宜望著梅花好久,好久,把許許多多心中要講的話收回去。她不必再講什么,講出來梅花也不懂。梅花的是非黑白,喜怒哀樂是簡單的,直接的,她說得好清楚,“不喜歡和怀遠一起的生活”,“喜歡和這叫文哥的一起”,她說得對,沒有人可以勉強的。
  “對不起,梅花,”姮宜深深吸了一口气,放柔了聲音。“我想我是打扰了你,我——走了,再見。”
  “姮宜姐——”梅花終于叫。
  “你有權選擇你自己的生活,選擇自己喜歡的人,”姮宜點點頭。“我們不能勉強你,甚至安排你。”
  “你——不怪我?”梅花惊喜。
  “怎么會呢?”姮宜再搖頭。“可能以前大家有些誤會,我們以為你喜歡怀遠。”
  “我是喜歡他,他好大方,又對我好,”梅花認真的說:“怎么貴的東西他都肯買給我。以前我沒有,于是很開心,后來——后來就不喜歡那些東西了,那么多,堆在房子里有什么用呢?又不能令我開心,怀遠更是愁眉苦臉。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回來。”
  姮宜望一眼坐在那儿抽煙的文哥。
  “你喜歡跟他在一起?”她低聲問。
  “是。”梅花眼中有一抹亮得出奇的光芒。“我們在一起很快樂,他和我很象,我們可以一起去超級市場偷朱古力,一起去偷人家的雞來吃,很好玩!”
  姮宜心中歎息,這樣的事——只能說姻緣天注定吧!
  “姮宜姐,你叫怀遠回來吧!”梅花忽然說:“他再住在倫敦,我伯他會死。”
  “什么?”姮宜大吃一諒。
  “我不會講,最好——你自己去看看!”梅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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