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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而索菲亞早已經回家來了。
  她一見母親進來,急忙前來迎接,嘴里正叨著煙卷,滿臉興奮的神情。她輕手輕腳把受傷的人安放在沙發上,十分敏捷地給他解了繃帶布,小心地照顧著他。她的眼睛被煙卷的煙霧熏得眯縫著。
  “伊凡·達尼洛維奇,受傷的人被帶回來了!尼洛夫娜,你累了吧?受惊了,對嗎?好,您先休息一下吧。尼古拉,給尼洛夫娜拿一杯葡萄酒來!”
  母親被今天發生的一切弄得頭昏眼花,她沉重地呼吸著,胸中感到有陣陣疼痛襲來,她含混地說:
  “您不必照顧我……”
  其實她整個身心都是在渴望著大家來注意她關怀她,給她安慰和愛撫。
  一只手包著紗布的尼古拉,和衣著凌亂、頭發像刺蝟一般地直豎著的伊凡·達尼洛維奇醫生從鄰室走了出來。
  醫生快速走到伊凡面前,俯著身体說:
  “拿水來,多拿些水來,還有干淨的紗布和棉花!”
  母親听了准備去廚房里拿去,可是尼古拉用左手挽住她,把她帶到餐室里去,并且親切地說:
  “他不是叫您去拿,是叫索菲亞去拿。今天,您可是激動得太厲害了吧?”
  母親看到他凝視的、同情的眼光,忽然不能抑制住感情了,便嗚咽著大聲說道:
  “親愛的,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居然用刀砍,用刀砍人啊!”
  “我看見了!”尼古拉將葡萄酒遞給母親,點著頭說。“雙方都有些太激動,可是,您不用擔心,——他們是用刀背砍的,所以重傷的恐怕就一個人。他們在我面前打了他一下子,我就把拖了出來……”
  尼古拉的臉和他的聲音、房間里的光明和溫暖,使她安下心來。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問道:
  “您也被打了?”
  “這怪我自己不小心,手不知在什么地方碰了一下,割破了一點皮,沒什么。喝茶吧,——今天很冷,您穿得又單薄……”
  母親伸手去接茶杯,忽然看見自己的手指上全是凝結了的血跡,于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膝上,結果把裙子也弄濕了。她睜大了眼睛,豎起了眉毛,斜過眼來瞅著自己的指頭。
  她的頭忽然暈起來,有一個念頭在心里撞擊著。
  “他們對巴沙也要那樣,他們會那樣的!”
  伊凡·達尼洛維奇單穿著一件背心,襯衫袖子卷著,走了進來,用尖細的聲音回答尼古拉無言的問詢,說:
  “臉上的傷并不怎么厲害,可是腦殼破了,不過這也并不太厲害,小伙子身体很好!只是流血太多。送他進醫院吧?”
  “為什么?讓他在這儿吧!”尼古拉高聲建議。
  “今天可以,明天大概也行,可是以后他在醫院里對我比較方便些。我沒有工夫出來看病人!關于今天墳場上的事,你要發傳單嗎?”
  “當然!”尼古拉回答說。
  母親悄悄地站起身來,要去廚房。
  “您去哪儿,尼洛夫娜?”他擔心地阻止了她。“索菲亞一個人能辦得了!”
  母親對他瞥了一眼,异樣地笑著,嘴唇抖動著說:
  “我身上都是血……”
  在自己房里換衣服的時候,母親重新想起了這些人的鎮靜的態度,和他們能迅速應付可怕事變的能力。這种想法驅逐了心里的恐怖,使她清醒起來。她走進病人躺著的房間的時候,索菲亞正俯在伊凡身上,對他說:
  “同志,您說的是傻話!”
  “我會給你們添麻煩!”他聲音微弱地說自己的想法。
  “您不要說話了,這樣對您更有好處……”
  母親站在索菲亞背后,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笑眯眯地望著伊凡的臉,帶著親熱的表情,講述他怎樣在馬車里說胡話,他的不小心的言語使她非常害怕。
  伊凡听她講著,眼睛狂熱地放著光。他將嘴唇咂了一下,狼狽地高聲說:
  “唉,我這個傻瓜1”
  “好吧,我們要到那邊去了!”索菲亞替他蓋了被,這樣說。“您休息吧!”
  他們走到餐室里,久久地談著這一天的經過。他們堅決地矚望著將來,討論著今后的工作方法,所以對今天的墓地的一幕,已經看作是很遠的過去了。盡管大家臉上帶著倦意,可是思想卻很有精神,談到自己的工作,一點也不掩飾對自身的不滿。
  醫生坐在椅子上,身体緊張地動著,努力壓低自己的又尖又細的聲音:
  “宣傳,宣傳!現在光是宣傳是不夠的,那個青年工人的話是對的!現在需要的是更廣泛地鼓動,——我說,工人是對的……”
  尼古拉陰郁地、學著他的口气說:
  “各地都抱怨說印刷品不夠用,可是我們一直不能成立一個像樣的印刷所。柳德密拉的气力已經要用盡了,如果不派人去幫她,她會被累垮的。”
  “維索夫希訶夫怎么樣?”索菲亞問。
  “他不能住在城里。他只能在新的印刷所里干,可是柳德密拉那里還少一個人手……”
  “我去行不行?”母親低聲問。
  他們三個人一同把目光轉到母親臉上,沉默了一會儿。
  “好主意!”索菲亞高興地說。
  “不行,尼洛夫娜,這對您是很困難的!”尼古拉冷冷地說。“這樣您就得住到城外去,不能再和巴威爾見面了,而且……”
  母親歎了口气,反駁道:
  “這對巴沙并不是什么很大的損失;對于我來說吧,這樣的見面也只是使我傷心!什么話都不能講。像個傻子似的站在儿子對面,有3人盯著你的嘴巴,看你是不是會說出不該說的話來……”
  最近几天的事件使她覺得疲倦。現在她听見有可能住到城外,遠离城里的悲劇,就急不可耐的想抓住這种可能。
  可是,尼古拉又轉換了話題。
  “您在想什么,伊凡?”他朝著醫生問。
  “醫生抬起了低垂在桌上的頭,陰郁地回答說:
  “我在想,我們人太少!必須更有勁地工作……而且,一定要說服巴威爾和安德烈,叫他們逃出來,他們倆什么都不大干整天坐在牢里未免太可惜了……”
  尼古拉皺著眉頭疑惑地搖了搖頭,又很快地對母親看了一眼。
  母親明白,在她面前,他們不便談論她儿子的事,于是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對于他們這樣忽視她的愿望,心中感到有些生气了。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听著他們的低語聲,不禁被不安的情緒控制了。
  過去的一天,充滿了陰郁的疑惑和不吉利的暗示;想起這些,母親覺得難受。為了推開這些陰郁的印象,她就想起巴威爾。她希望他能夠自由,同時這又使她覺得恐怖。她覺得她周圍的一切都在不斷地尖銳化起來,都有發生劇烈沖突的危險。人們沉默的忍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緊張的等待,激怒也顯著地增強起來了,言語激昂起來,到處都感到一种令人興奮的气氛……
  每一次散發的傳單都在市場上、小舖子里、仆人和手藝匠中間引起熱烈的爭論。城里每一次抓了人這賓,大家談論起逮捕的原因的時候,總是引起惴惴不安的、疑惑的、有時是不自覺地同情的反響。從前使她害怕的那些字眼:像暴動、社會主義者、政治等等,現在听到它們從普通人口中說出來的時候愈來愈多了。
  這些字眼,有人用嘲弄的口吻說著,可是在嘲弄的背后流露出掩藏不住的探究的心意;有人怀著惡意說著,可是在惡意之中听出了恐怖;有人沉思地說著,帶著希望和害怕。這种激動像波紋似的慢慢地、然而圈子很大地在那停滯了的黑暗生活上面散播開來。昏昏欲睡的思想漸漸醒來,對于正常生活的那种慣常的平靜的看法動搖了。
  這一切,母親看得比別人更明白。因為對于生活的憂郁的面貌,她比別人知道得更清楚。現在,當她看到這張臉上的疑慮和憤怒的皺紋時,她覺得既是歡喜又是害怕。歡喜的是,——因為她認為這是她儿子的工作;害怕的是,——因為她知道,如果巴沙真的出了獄,他一定要站在大家的面前,站在最危險的地方。而且很可能犧牲……
  有時候,儿子的形象在她眼里,長得像童話里的英雄那樣大;他把她所听到的一切誠實的、大膽的話,她所喜歡的所有的人們的优秀品質,她所知道的一切光明勇敢的高尚行為,都集合到他身上去。每當這時,她感到又是感動、又是驕傲,心里充滿說不出的歡喜,她滿著著無限的喜悅望著儿子的影象,心里充盈著真誠的希望,默默地想:
  “一切都會好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的愛——母愛——燃燒起來,壓住了她的心,几乎讓她感到了隱隱的疼痛。后來,這种母性妨礙了人性的成長,而且把人性燒光了,在這种偉大的感情的原來的地位上產生了不安与怕惑,在它的灰白色的灰燼里,有一种憂愁的思緒在膽怯地顫動著:
  “他會死的……會沒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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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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