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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約半年以后,在芒特夫人家的客廳里,黑茲爾迪安夫人稍微猶豫了一下,對仆人說,她可能要到普萊斯特先生家去。
  芒特夫人外出不在。當黑茲爾迪安夫人從歐洲回來時,芒特夫人已經去華盛頓看望一個新的被保護人去了。家族經簡短的磋商后認定,可怜的查爾斯的遺孀去一家旅館無傷大雅。利齊的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覺,仿佛在九年之后的今天,重新回到了丈夫曾勇敢地為她解圍的地方;回到那儿确确實實自由自在,不再害怕落入束縛之中。然而每一根神經又害怕那一幕的出現。
  第二天芒特夫人在動身前往華盛頓之前,在飯桌上給她的來客留了張便條。
  “挺合适——我想他是查爾斯的老朋友,”她說著話,臉上露出冷淡的笑容。黑茲爾迪安夫人瞥了一眼紙條,又翻過來似乎是在檢查簽名;然后把它遞給女主人。
  “是啊。但我現在還不想見任何人。”
  談話中斷了,男仆端來新烤的餅,給大家添滿熱牛奶就退出去了。當房門在他身后關上后,芒特夫人帶著一种不同尋常的熱情說:“沒有人誤解你接待你丈夫的老朋友……如普萊斯特先生。”
  利齊·黑茲爾迪安的眼光越過桌子狠狠地瞥了一眼那張呆呆的卻又神秘難測的大胜。這么說他們都希望她見見普萊斯特?啊,好啦……想必她明白……
  “我能替你答應嗎;我親愛的,或者由你自己去答應”?芒特夫人追問一句。”
  “哦,隨你吧!但別定死在哪一天。以后……”。
  芒特夫人又一次露出一副茫然的樣子,她喃喃自語:“你不要把自己關得太死,久而久之會得病的。很抱歉將你一人丟在這儿……”
  利齊的眼里充滿了淚水。芒特夫人的這份同情似乎殘酷無比,她字字句句都在含沙射影。
  “(嘔欠),你不該考慮放棄這次拜訪……。”
  “親愛的,我怎么能呢?這是我的責任。我要給亨利·普萊斯特捎一封短信,那么……假如你在吃飯時喝點酒,看上去就不那么像鬼了……”
  芒特夫人走了。兩天之后——這是個“体面”的間隔——亨利·普萊斯特說要來。自從上一次新年相遇,黑茲爾迪安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們最后一次談話是在斯特拉瑟斯家里,到現在半年已經過去了。利齊·黑茲爾迪安此后苟延殘喘了兩個星期。但盡管在這段時間里生活几經沉浮,希望別人不要對她說三道四,她閉門謝客,但她不能那么殘酷地將亨利·普萊斯特拒之門外。他也只不過是那許許多多的得到同樣回答的人之一。黑茲爾迪安除了家族中的人之外一律不見。
  就在丈夫剛剛死后不久,她遠渡重洋去歐洲探望了久別的父親。他住在尼斯,然而從這次長途旅行中她似乎沒有得到什么安慰。當她回到紐約,親戚們看到她那副蒼白無力,沮喪的面孔時惊得目瞪口呆。然而這倒對她有利,大家一致認為她現在的一舉一動都恰到好處。
  她盯著亨利·普萊斯特,好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樣。起初,讓這樣一個身体強壯而又杰出优秀的人到這間她曾在最后几個月居住的昏黑的地方來真不容易。她開始注意到人們對她都保持了很遠的距离,這真的好像透過寡婦應該圍著的那層遮蔽痛苦的面紗來看看世人和人生。但她還是扭捏地向他伸出了手。
  他把她遞過來的手舉向唇邊,很明顯努力在這個大膽的動作里糅進了一些吊慰的成分。然而剛舉到半空,他似乎感覺到在這种場合他該松開她的手。
  “好啦——你該承認我一直很耐心,”他說。
  “耐心?對,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當他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時,她淡淡地一笑。
  “(嘔欠)……當然!我都明白,請你相信我。但是難道你不能給我回一兩封信嗎?”
  她搖了搖頭,“我不能寫信。“’
  “不能給任何人?還是不能給我?”他帶著嘲弄的口气問道。
  “我只寫我不得已要寫的信——除此之外一封也不寫。”
  “啊,我明白了。”他微微地一笑。“難道你不認為給我寫信也是不得已的嗎?”
  她沒有說話,他便站起身在房間里轉了一圈。他的臉比平時紅多了,時而還抽搐一下。她看出他感覺到了黑紗的阻礙,使他壓抑,令他不滿。看得出他的內心十分矛盾。一方面他認為這樣的聚會應遵循傳統的行為標准,另一方面,一想起上次他們在一起時的那几個鐘頭,又使他內心恢复了原始的沖動。他轉過身,站在她面前,血色全無,著眉頭呆立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看得出他恨她這樣對待他。
  “你坐在那儿就像塊石頭!”他說。
  “我也覺得我像塊石頭。”
  “(嘔欠)……過來”
  她很清楚他在想什么。要彌補這种不快的開頭,唯一的辦法是先將女人擁入怀中——然后再慢慢地傾訴。古往今來,都是這么個做法。毫無疑問,他曾多次地嘗試過,而現在他卻不明白,他為何不這么做呢……。可是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東西叫他發呆。他又坐回到她的身旁。
  “你一定受了許多苦,我親愛的!”他一邊等她回答,一邊咳嗽。“我理解你的處境——一切都已經結束。但我卻一無所知,知道嗎,我對所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什么也沒有發生!”
  “就我們所擔心的事?沒有人怀疑?”
  她搖了搖頭。
  准備再次詢問之前他先清了清嗓子:“你難道沒有想過你不在家時他也許已經跟別人講過這件事了?”
  “絕對不會。”
  “那天,我親愛的,真是天賜良机,叫人不敢相信……”。
  他的身子慢慢地湊近,那只戴著戒指的大手放在了她的袖子上。那几枚戒指她真是再熟悉不過了——兩條呆呆的金蛇鑲著寶石眼睛,露出惡狠狠的目光。她坐在那儿紋絲不動,好像被兩條蛇給纏住了一樣。直到他慢慢地松開了手,她才恢复了。
  “利齊,你知道,”——他的聲音很沮喪——“這真可怕……”
  “可怕?”
  “當你安然無恙地脫离困境……并且自由,我親愛的,自由!你難道沒有意識到?我想你一直過于緊張,但我現在想讓你感受一番……”
  她突然站起身,走到房子中間。
  “住嘴!住嘴!住嘴!”她几乎歇斯底里,就好像曾對芒特夫人大喊大叫那樣。
  他也站起身,黝黑的臉變成深紅色,強裝出笑容。
  “真的,”他辯解說,“六個月的分別,一切都經過深思熟慮。”她不做聲。“我親愛的,”他的聲音還是那般溫柔,“你能告訴我你希望我想些什么?”
  “哦,不要用那种口气,”她喃喃低語。
  “什么口气?”
  “好像——好像你還想著我們能夠回到——”
  她看到他的臉色陰沉下來,她不禁疑惑起來。他曾在平地上走路還被絆倒過嗎?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對于那些應付女人“有一套辦法”的男人們,這可是困扰他們的威脅——他們如果盲從它,那危險可就真的來了。
  他几乎和她同時想到了這一點,他的臉上又堆起了殷勤的笑容,又往近湊了湊,輕輕地拿起她的手,“但我不想回頭……只想往前走。親愛的……你現在終于自由了。”
  她抓住了這個她似乎一直在等他暗示的字眼,說:“自由!哦,那是自由!你難道沒看出,你難道不明白我想一個人自由地呆會儿嗎?”
  他的臉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嘴角上還挂著一絲讓她确證的笑容。
  “當然!你想我會束縛你嗎?我要讓你自由自在——照你的選擇大膽地來愛我!”顯然他十分滿意最后這句話。
  她很有禮貌地抽回手,“對不起——我很抱歉,亨利;可是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
  “你再三請求的那事是絕對不可能的——我不能繼續——走老路。”
  她看見他的臉緊張地抽動著。“老路?什么意思——?”她還沒來得及解釋,他便繼續振振有詞地說了下去:“不要解釋!我明白——我懂。你剛才講起自由時我被弄糊涂了——坦率地說,我當時确實給弄糊涂了——我當時還認為,你那不幸的婚姻結束之后,你會更加謹慎地處理各种關系……我們之間表面上毫無關系,我說表面上,因為我從沒有想要隱瞞什么……但假如我錯了,相反你所想的是……是利用你的自由使我們的關系合法化……
  她一言不發,并不是想讓他說完,而是覺得無話可說。對過去的一切她已毫無感覺,然而她沉默不語,肯定令他不知所措,走起路來踉踉蹌蹌,說起話來語無倫次。
  “利齊!你听見我說的話了嗎?假如我錯了,我說——我想我并不是不承認我有時也會搞錯。假如我錯了——唉!我親愛的,上帝作證。我以前從來沒有對任何女人說過這句話。可我今天在這儿,就要像《圣經》上說的那樣擁有并保持,哎呀,難道你不明白嗎?利齊,抬起頭看著我——我求你嫁給我。”
  她仍然好一會儿沒有回答,只是站在那里瞪著眼四下觀望,好像突然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些什么隱形的東西一樣。然后她只是淡淡地笑了一聲。這一笑顯然使她的客人非常生气。
  “我不覺得,”他又開始說,“我說了什么特別可笑的話。”他止住話語仔細地打量她,好像認為什么地方不正常而停下來檢查一樣。然后,他顯然放心了,便咕噥了他僅會的那句法語,“樂极生悲……”
  她似乎沒有听見。“我沒有笑你,”她說。“只是笑生活中的巧合,我的丈夫也曾在這間房子里求我嫁給他。”
  “呃?”她的求婚者不相信往事的回憶這么值得玩味,卻表現得彬彬有禮。他又一次顯出寬宏大度來:“真的嗎?但是,我說,我親愛的,你可不能要求,我對這事都知道,對嗎?假如我早已猜到這樣一种痛苦的聯想……”
  “痛苦?”她反駁道。“痛苦的聯想?你認為那就是我要說的產’她的聲音沉下來說:“這間房子對我來說很神圣。”
  她的雙眼注視著他那張臉,盡管那張臉從建筑學的角度來看可能是完美無缺的,但似乎缺乏一种緊隨跳躍思想進行變化的靈活性。它顯然是座堅固的建筑,而不是游牧民可以隨時移動的帳篷。他的自尊受到了傷害,但他努力按捺著,又站起身嬉笑著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低聲說道:“真是位富有同情心的天使!”
  “呃,同情心!對誰?你想想——我難道說過什么令你怀疑其可靠性的話嗎?”
  他的眉毛蹙成一團,太陽穴處的血管脹了起來,“說過什么?沒有。”他的語气中透出諷刺的味道。他失去了耐性,迫不及待地插話,同時又增添了一份极度的溫柔。“你机智老練無以倫比……總是這樣。我還是要為你說句公道話,沒有一個女人比你……比你做得更好。你從不提及……你生活的其他方面,在這一點上,我一直都十分欽佩你。”
  她平平靜靜地面對著他:“嘔欠,那另外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我唯一的生活?現在你該明白了。”
  接下來房子里一片沉靜。亨利·普萊斯特掏出綴有字母的手帕,輕輕他擦了擦干涸的嘴唇。一股扑鼻的科隆香水味沖她而來,她的身子微微地向后一縮。很明顯他在琢磨著下一步該說些什么;一心想知道如何挽回對局面的控制,卻又無能為力。最后他努力使自己的臉上綻露出勸解的微笑。
  “不是你唯一的生活,親愛的。”他挑刺般地說道。
  她立刻迎著他說:“是啊,你這么想——因為我喜歡你這么想。”
  “你喜歡——?”他半信半疑地笑著。
  “嘔欠,當然。但我想我沒有理由說你愿意听這些……我們為什么不能到此為止呢?”
  “到此為止……這次交談?”他面帶委屈的樣子說道。“當然我也不想強迫我自己……”
  她揚起手打斷了他:“亨利,永遠斷掉!”
  “永遠?”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好像有藥丸卡在喉嚨里一樣,很快地咽了一口唾沫。“永遠?你真的?你和我?你是認真的嗎?利齊?”
  “當然,但是如果你喜歡听……那或許僅僅是痛苦……”
  他挺直身子,肩膀向后一伸,試探著說:“我希望你沒有把我看成膽小鬼。”
  她沒有直接回答,又繼續說:“好啦,那么你認為我愛你,我想——”
  他的臉上又閃現出微笑,微微地翹了翹胡子,又几乎不被人覺察地聳了聳肩,“你……啊……在努力幻想……”
  “呃,當然,是啊,女人很容易幻想?可男人經常忘卻這一點。你認為我是個情場失意而痛苦不堪的情婦,僅僅是一個身价很高的妓女。”
  “伊麗莎白!”他一下子說不出話來,臉色煞白連眼皮也白了。她知道這句話深深地刺傷了他的自尊,看到他還沒有意識到他的愛受到了侮辱時,就已經气得渾身發抖。情婦!妓女!這可是忌諱的字眼。只有亨利·普萊斯特最討厭女人說這么粗鄙不堪的話了,然而黑茲爾迪安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正像他剛對她說的那樣)能夠“一如既往”,一直保持著“她的本色”,真是言辭難以形容,他看著她,好像已經怀疑她有點不對勁了。
  “我可以繼續嗎?”她笑著。
  他垂下腦袋,呆呆地說:“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捉弄我。”
  “呃,這正是我要說的。我需要錢——為了我丈夫。”
  他舔了舔嘴唇,“為了你丈夫?”
  “是的。他病得那么重,需要撫慰、金錢,需要擺脫困境的机遇。當我還是個姑娘的時候,他把我從恥辱不幸的生活中解救出來。當時,沒有一個人伸出手來幫幫我——我們家也沒有一個這樣的人。我身無分文又無朋友,芒特夫人又漸漸地討厭起我,并在尋找借口拋棄我。暇,你不知道一個姑娘得忍受多么大的痛苦——一個孤立無助的姑娘——她的衣、食、住都掌握在這個反复無常的老太婆手里!正是由于他看在眼里,對此十分理解而娶了我……他幫我擺脫了苦境,得到了幸福,他使我不再為衣食住行發愁……讓我陪伴在他的左右。除了那一點我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金錢和自由,我只在乎他。我宁愿為他挨餓、乞討,為他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她嗚咽著無法再說下去,她似乎沒有感覺到亨利·普萊斯特的存在。一切思緒都沉浸在她喚起的追憶之中。“只有他關心我——他要讓我富有、自立并受人尊重!他要讓我擁有一切——在最初的那几年,我勸他給自己攢點錢但無濟于事……后來他病倒了。隨著病情一天天加重,他漸漸地撒手事務,收入也越來越少,最后干脆沒有了,而与此同時,一筆筆的開支堆積成山——請護士、醫生、出外旅行。他開始擔心起來,不是為他自己擔心而是為我……那么我應做些什么呢?我得想辦法負擔起一部分事情。在頭一年我盡量減少開支——后來四處去借小筆數目的錢,但那樣并不能維持多久。而同時我又不得不打扮得漂漂亮亮,渾身珠光寶气。如果不這樣他會為我擔心,認為我們已經被折騰得傾家蕩產了。他還會擔心如果他的病好不了我該怎么辦。當你來的時候我已是絕望之极——我任何事情都愿意干,任何事情!他認為我的錢是我那位葡萄牙的繼母給的。碰巧的是她的的确确很有錢,可不走運的是我那可怜的父親拿她的錢去投資,結果都賠光了。然而,她只在他們結婚之初,寄給了我一千美元——除此之外所有的錢,你給我的錢,我都說成是那筆錢中的了。”
  她不再往下說,好像故事已近尾聲。漸漸地她的意識又回到了現實當中。她看見了亨利·普萊斯特,似乎离得非常遙遠,小而模糊的身影隱隱約約地閃現在她那雙迷蒙的雙眼前。她暗自思忖:“他不相信我的話。”一想到這儿,她有點儿生气。
  “我想你肯定奇怪,”她又開始說,“一個女人竟敢沒這沒攔地講她自己的事情——-”
  他清了清嗓子說:“關于她自己?不,大概不是,卻是有關她丈夫的事。”
  她立刻覺得血液上涌,“關于她丈夫?但是你不敢想象吧?”
  ”你离我而去,”他冷淡地說,“我看不出有什么其它的可能。”她木然地站在那里。他又補著說:“總而言之,這的确說明了你為什么超乎尋常地冷漠——勇气。我過去還常常想到它。我覺得我本不必這么小心謹慎。”
  她考慮了一下說:“那么你認為他知道嗎?你大概想我認為他知道吧?”她陷入了痛苦的沉思,然后又興奮起來:“他根本不知道——根本!這對于我已經足夠了——你對此也無所謂,隨你怎么想。他确實直到生命的盡頭依然快樂無比——這正是我所關心的一切。”
  “你這么坦率直言真叫人不容置疑。”他咬了咬嘴唇說。
  “再也用不著遮遮掩掩。”
  他拿起帽子,仔細地看了看村里,然后拿出他放在帽子里的手套,若有所思地捋著。她心里想道:“謝天謝地,他要走了!”
  然而,他卻把帽子和手套又擱回桌上,身体稍微往她跟前挪了一下。他形容憔悴不堪,好似那些經歷一夜喧鬧的狂歡者們破曉黎明時展現的面孔。
  “你——沒有留下任何叫人可以想象的東西。”他咕噥著說。
  “我告訴過你那沒用——”她開始說。而他卻打斷了她的話頭,“什么也沒有,那就是——假如我相信你。”他舔了舔嘴唇,用手帕輕輕地拍了拍。她又聞到那股科隆香水味。“但是我不相信。”他嚷道。“太多太多的回憶,太多太多的……證据,我親愛的……”他止住話音笑起來,但有點變調。她明白他以為這一笑會叫她回心轉意。
  她仍舊默不作聲。他又開始說話,似乎是在誘使她推翻自己的決斷。“我更了解,利齊。盡管有這一切事情,但我清楚你不是那种女人。”
  “我接受過你的錢——”
  “就算是禮物吧。我知道你處境困難……我完全理解。求你不要再提——那一切。”她開始認識到,最使她難以忍受的事就是他認為受了騙——成為兩個受騙者之一!他認為他所扮演的并不是這個角色。他的自尊奮起保護她,与其說是為了她還不如說是為了他自己。然而這個發現給她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覺,她覺得自己無依無靠。除了那叫人不可測知的自我滿足,她的一切證明可能成為徒勞之舉。
  “能被你愛上而獲此殊榮的男人,沒有人能有一刻……”
  她抬起頭看著他:“你從來沒有獲得過如此殊榮。”她打斷他。
  他的臉沉下來,哀求的眼光慢慢流露出冰冷的憤怒。在准備開口之前,他輕輕地哼了一聲。
  “在我看來你是在不遺余力地走向墮落。”
  “我沒有墮落。我只是告訴你事實。我當時需要錢,又沒有其它的辦法掙錢。你樂意給我——為了你所說的那种殊榮。”
  “利齊,”他神情嚴肅地打斷了她的話。“別再說下去了。我相信我闖入了你的情感世界——我相信我一直都擁有這份情感。在這個敏感的事情上,又會出現每一种情感都會被躊躇不定的顧忌所沖淡的情況。你有那种顧忌,只能使我更加敬重你。然而我一句也不想再听下去。假如我讓你照目前這個樣子下去——神經處于活躍興奮狀態,你或許要先后悔的……我愿意忘記你所說的一切……我只想朝前看而不愿向后望。”他端平肩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信心十足地看著她:“假如你認為我現在叫你失望,那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
  她有點不耐煩卻又平靜地迎接他投來的眼光。“你真好——又那么慷慨大方。但你難道不明白我不能嫁給你嗎?”
  “從你自然流露出的陣陣自責中,我明白了。”
  “自責?”她笑著打斷他。“你認為我感到自責了嗎?明天我會重新再來——為了同樣的目的,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我給了他去年那段美好的日子。正是這种慰藉幫他擺脫了憂慮,才使他能夠快快樂樂地生活。呃,他當時很快樂——我清楚!”她朝亨利·普萊斯特怪怪地一笑,“我确實該為此感謝你,我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
  “你……你……忘恩負義。這……這真……有點不光彩。”他又拿起帽子走到屋子中間,好像等待著從惡夢中醒來一樣。
  “你……在拒絕一次机會。”他又說道。
  她微微地露出贊許之意。
  “你真的意識到了嗎?我仍然准備——幫助你。如果你……”她沒有回答,他又接著說:“你打算怎么生活——既然你選擇討論這樣的事情?”
  “我不在乎自己怎樣生活。我自己從不需要錢。”
  他揚起手反駁道:“呃,不要……再說!我所追求的女人……”突然她大吃一惊,她看見他的眼中淚光閃閃,他掏出手帕去擦,一陣香味使她控制住了頃刻間由于內疚而產生的沖動,那是科隆香水!一幕幕清晰的畫面躍入眼帘。“呃,那也值得。”她執拗地咕噥道。
  亨利·普萊斯特把手帕裝進口袋。他等待著,眼睛不住地四下掃視著屋子,轉過身面對著她。
  “假如你的決定已經不可更改——”
  “呃,不可更改。”
  他彎下身子說:“還有另外一件事——如果去年元旦之后,你給我見面的机會,我肯定早就提起。我不愿意在信中談……”
  “什么?”她隨隨便便問了一句。
  “你的丈夫,你能肯定他不知道——有關那天……”
  “當然。”
  “可別人似乎知道了。”他稍微停頓了一下,“韋森夫人當時就看見我們了。”
  “我也這么想。現在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在斯特拉瑟斯家中她突然轉向,堵住我的樣子。”
  “千真万确。可看見我們的還不止她一個人。那天要不是人們看你丈夫突然發病了,暫時忍耐了一下的話,你當時就——無家可歸了。”
  她不置可否,他還在做最后的努力:“遭遇不幸又陷入孤獨,你還沒有意識到將來會是個什么樣子——多么艱難。這正是我想要提醒你的地方——也正是我求你嫁給我的目的。”他微笑著直起身,帶著對鏡自賞一樣的微笑,對事態的發展持樂觀態度。“一個忍受不幸而向女人妥協的男人值得尊敬——即便是我的意向并不在此,我還是有理由認為……”
  她向他投去溫和的一笑。是的,他真的打算娶她來挽救她的名譽,他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基于這古老陳腐的原則之上。她又一次感覺到离他想要帶她進入的生活非常遙遠。
  “我可怜的亨利,難道你沒看出我遠胜于韋森夫人嗎?假如所有的紐約人都把我拒之門外,隨他們去吧!我已經風光過了……沒有一個女人有過一天這樣的輝煌。我為什么不該償還這一切呢?我已准備好了。”
  “天哪!”他自言自語。
  她明白他已做了最后的努力。她給了他一個最為致命的打擊:她抵抗住了他的寬宏大量,這是他不能原諒的。他曾很高興,實際上現在仍然很高興,讓她知道全紐約人都排斥她。然而她卻奮力反擊,對這個事實和他的竊喜全然不顧。她內心所得到的喜悅是所有紐約人和他所無法得到的。
  “我很抱歉。”她聲音溫柔地一再重复。他鞠了一躬,連她的手都沒握一下便走出房間。
  隨著房門關上,她那茫然的目光仍舊追隨著他。“我想他是對的。而我并沒有意識到——”她听到外屋房門的關閉聲,一下子跌落在沙發里,雙手捂住隱隱作痛的雙眼。就在那一刻,她第一次們心自問將來會怎么樣,明天,后天……
  “如果我喜歡讀書,”她歎了口气,回想起自己曾經努力效法丈夫是多么徒勞!而丈夫對她所做的努力報以多么溫柔、幽默的一笑。“好啦,——總還有牌嘛。等我老了,我想我可以織織毛衣。打打單人紙牌戲。如果沒人理我,我再也用不著晚禮服了。無論怎么說,這倒還省錢。”她說完渾身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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