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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有一天中午,安那達先生到樓上去找漢娜麗妮,預備和她在一起吃午茶。他跑到樓上起坐室和她的臥房里去找,她都沒有在,而看門的又告訴他,她并沒有出去。
  略帶著几分不安的心情,他爬上了屋頂的陽台。放眼望去,只看到無數的屋頂一排接一排在不甚鮮明的冬天的陽光下閃著光。微風無一定方向地一陣一陣吹著。漢娜麗妮這時卻坐在梯棚邊的陰影下獨自在那里出神。
  安那達先生爬上陽台以后,就在她的身后站立下來,但她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來臨。最后,他輕輕走到她的身邊把手扶在她肩上的時候,她不禁一惊抬起頭來,臉色也不知為什么忽然變紅了。她這時立刻預備站起身來,但他卻已經在她的身邊坐下了。停了一會儿,他深深歎了一口气。“啊,漢娜,要是你媽媽現在還活著,那一切就一定要好得多了!我對你可是完全無能為力!”
  老人的悲慘的聲音使漢娜麗妮立刻從痴呆狀態中惊醒過來,她抬起頭來看著她父親的臉。啊,她在那里看到的卻是無限的熱愛、同情和痛苦!几天以來,他的臉部表情已完全改變了。是她的老父親一直承當著向她頭上襲來的風暴的主流;他一直都竭盡努力要想減輕他女儿的痛苦;而當他發現各种安慰她的辦法都完全無效的時候,他就想到了她的母親,就從他充滿熱愛的心的深處發出了這种無可奈何的呼號——一剎那間漢娜麗妮已完全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切。于是良心的譴責使她頓感到一陣悲痛,并使她暫時拋開了自己的苦惱。很久以來在她看來不過只是一個夢境的世界,現在卻似乎忽然又有了現實的意義,一時間她只感到羞愧得無地自容了。對往事的回憶一直像一個糾結不清的羅网裹住了她,而現在她是堅決要撕碎那個羅网,把它拋到一邊去了。
  “你今天覺得怎么樣,爹?”她問道。
  她又關心到他的健康情況了,在過去的几天中,安那達先生早已完全忘記,一個人的健康情況還可以作為談話的資料。
  “我覺得怎么樣?我的身体并沒有什么不好啊,親愛的!我所憂愁的只是看到你的臉色近几天是越來越坏了。我這樣一個強健的老頭子是什么事都經受得起的,但我實在擔心像你這樣一個年輕的孩子如何忍受得住那么沉重的打擊!”說著,他輕輕在她的肩上拍了几下。
  “我說,爹。”漢娜麗妮說,“媽媽死的時候我已經有多大了?”
  “你才只不過三歲,剛剛開始學說話。我還記得很清楚你那時問我,‘媽媽上哪儿去了?’我就對你說,‘她上她爹那里去了,’——你媽媽的父親死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當然你從來也沒有見到過他。你完全不了解我的話的意思,但你一句話也再沒有說,只是站在那里睜著眼望著我。接著你又牽著我的手,把我拉到你媽的房間里去。你以為雖然房間是空的,從那里我總也一定可以對她的去向摸到一點線索的。你只想到你爹什么事都能干,但你還不明白,碰到生和死的問題,你的老爹完全和一個初生嬰儿一樣無知,一樣無能為力。現在你已經看出我是如何毫無能耐了!上天給了你父親一顆熱愛你的心,卻并沒有同時讓他有解除你的痛苦的能力,說完他就舉起手來撫摸著她女儿的頭頂。
  漢娜麗妮把她父親的顫動著的滿是皺紋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的手中輕輕撫摸著。“媽媽的樣子,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她說。“我只記得,她常常在中午的時候躺在床上,拿著一本書讀著;我不喜歡她看書,所以常常總想從她手里把書奪過來,”就這樣,他們于是又一次談講起了過去的一些事。漢娜不停地問她父親許多問題,問到她母親的外表和她的种种習慣,也問到那時他們家的生活情形;她父親自然總盡量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回答她。在他們談著話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了下去,天空已變成了一片古銅色。這個大城市到處是一片嘈雜喧囂之聲,而這屋頂上的一小時安靜的談話卻使父親和女儿,使這個老人和這個年輕姑娘彼此之間的熱愛更進一步加深了。日光已經完全消失,柔和的露滴已經像眼淚一樣洒到他們身上了,他們還遲遲不肯离去。
  忽然間,樓梯邊傳來了卓健德拉的腳步聲,竊竊私語的談話聲立刻終止,兩個人都站起來了。
  “近來漢娜似乎決定只在屋頂上見客了,”卓健德拉說,眼神游移不定地望著他們兩人的臉。
  目前事態發展的情況使卓健德拉感到非常不安。自己家里,無日無夜始終只看到一片憂郁气氛,使他簡直覺得無法忍耐;而另一方面他又极不愿意出門,因為不論他跑到一個朋友或一個熟人家里去坐一會儿,他都一定得向人解釋一通漢娜麗妮的婚事為什么會生變的詳細經過。
  “漢娜麗妮實在做得太過了一些,”遇到那种場合,他只得對人說,“這都是讓女孩子們讀英國小說讀出來的。漢娜麗妮的意思是,既然哈梅西拋棄了她,她就必然應該難過得心都碎了才對;所以她現在是正拿出全副的力量來,在到處炫耀她的破碎的心。其實對一個常愛讀小說的年輕姑娘來說,這正是一個難得的机會,讓她可以表現出哪怕在失戀的時候她也仍是如何堅強!”
  “是我為了和漢娜安靜地談几句話特別挑選了這個地方,”安那達先生連忙解釋說。他的意思是為了保護他的女儿,不讓她受到卓健德拉的無情的嘲弄,但他沒想到他的話也可以被解釋為是他為了和漢娜談話特別把她拖到陽台上來了。
  “在茶桌邊不是照樣可以談話嗎?”卓健德拉大聲嚷嚷說。
  “你這完全是在鼓勵漢娜耍她的那一套傻把戲,爹。這樣下去你們是預備把我赶出這間屋子了事。”
  “你還沒有吃過茶嗎,爹?”漢娜麗妮极不安地問。
  卓健德拉:“茶并不像詩人的靈感;它不會自己從夕陽閃耀的天空中流下來。你們要老坐在屋頂上這個角落里,茶杯里決不會自己長出茶來!這難道還用我說嗎!”
  為安撫漢娜麗妮的心,安那達先生急急地插嘴說,“我已經決定今天不吃茶。”
  卓健德拉:“怎么啦,爹,你准備作一個徹頭徹尾的苦行僧了嗎?那我卻怎么辦呢?我可不能靠吃空气活著哩。”
  安那達:“哦,不,這也不是什么苦行主義的問題。我昨天夜晚睡得很不好,所以我想試試略為禁禁口看是否會好些。”
  說實在話,以往在他和漢娜麗妮談話的時候,他腦子里總時常會浮現出酌得很滿的一杯熱茶的形象來,但今天的确并沒有這种情形。因為今天漢娜麗妮好容易恢复了正常的情緒,她父親和她在這僻靜的屋頂上已開始了一种真正親密的談話,彼此的了解也達到了過去從未到過的深度,那時要移動一下地方就可能會產生极坏的結果,可能會像嚇跑受惊的鹿一樣,惊散了正預備露頭的心深處的思想;因此今天安那達先生一直都竭力抗拒了茶壺的召喚。
  漢娜麗妮并不相信她父親真要改變自己向日的習慣,用節飲來醫治自己的失眠症。“來吧,爹,你一定得去吃點茶,”她大聲說,安那達先生立刻完全忘記了他對失眠症的恐懼,匆忙地跟著她走了。
  一走進屋子,他不禁一惊,因為他發現阿克謝早已在屋子里坐著;漢娜不過才剛剛恢复了正常狀態,如果一看到阿克謝就很可能又會舊態复萌。然而這時他已無法挽救這個局面了,因為漢娜麗妮已經跟在他的后面走進了屋子。阿克謝立刻站起身來了。
  “可是,卓健,我最好還是走吧,”他說,而這時,出乎一切人的意料之外,漢娜麗妮卻接口說:“那是為什么,阿克謝先生?什么事那么忙呢?先喝一杯茶再走吧。”
  阿克謝仍然坐了下來。“你們沒來的時候我已經喝了兩三杯了。如果你一定逼著我喝,我倒也還可以再喝上兩杯。”
  漢娜麗妮笑了一笑。“必須我們逼你,你才肯喝,這倒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事。”
  “一點不錯。”阿克謝說,“我從來也不會那么傻,人家好意給我好東西,我卻偏要拒絕。”
  “更要緊的,當你自己提出要求的時候,希望好東西不要拒絕你!要有一個牧師這樣為你祝福,那恐怕是再好不過了嗎?”卓健德拉說。
  安那達先生茶桌邊的談話,經過長時期的間歇后,現在又開始活躍起來了。漢娜麗妮的笑聲一向是很文靜的,但今天卻有時竟會壓住了別人的談話聲。她對她的父親開玩笑說,“阿克謝先生對自己的健康情況已完全忘怀了,爹。他雖然好些天沒有吃你的丸藥,身体卻仍然好得很。要是那丸藥真有什么效用,他這几天至少也該有點頭痛啊。”
  卓健德拉:“人們常說一個人對不起自己所吃的鹽。他真是對不起他的丸藥!”
  安那達极開心地笑了。他家里的人現在又開始拿他和他的丸藥來開玩笑,這在他看來是表示和睦融洽的气氛又將出現了,他心頭的一塊石頭立刻完全落下。
  “我明白你們是存的什么主意。”他說,“你們是要動搖他的信念。他是我的丸藥服食隊里僅剩的一個人了,而你們現在卻又想改變他對我的忠心了。”
  “那個您不用害怕,安那達先生,”阿克謝說,“他們永遠也改變不了阿克謝的忠心的。”
  卓健德拉:“怎么,難道阿克謝像一張假盧比票嗎?你要想去變換它,結果就只會是自找麻煩!”接著是從安那達先生的茶桌邊響起一陣歡笑聲,沖散了天空的行云。
  要不是因為漢娜麗妮說她要去梳頭,這茶話會一定還會延續很長一段時間。她走后,阿克謝想起自己還和別人有個約會,也就就站起身走了。
  “爹,這事決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卓健德拉說,這時屋子里只剩下他和他父親兩人了,“我們必須讓漢娜盡快結婚。”
  安那達先生惊愕地瞪著眼望著他。
  “關于她和哈梅西的解除婚約的事,”卓健德拉接著說,“外面閒言閒語很多。我不能老像這樣匹馬單槍地戰斗下去了。如果我可以把整個事情的真相對人講明白,動手的事我才不在乎哩,但因為漢娜的關系,我一句話也不能隨便說,弄到現在我只好閉上嘴去和別人干。你知道,前几天,我還和阿克希爾大鬧了一回。他有很多話實在講得太豈有此理了。如果我們能讓她赶快結婚,那些閒言閒語自然就會平息,我也就不必再像天下無敵的勇士一樣,卷起袖子來到處去向人挑戰了。我堅決地請求你不要把這件事再拖延下去了。”
  安那達:“可你要她和誰結婚啊,卓健?”
  卓健德拉:“現在只有一個人可以。在發生了那件事之后,外面已有那么多閒話,要想再另找一個人是很困難的。現在我們能找到的就只有阿克謝;而且他這個人我們要想把他拋開還不很容易。告訴他吃一粒丸藥,他就會吃一粒丸藥。吩咐他立刻結婚,他也就會立刻結婚。”
  安那達:“你瘋了嗎,卓健?你想漢娜會同意和阿克謝結婚嗎?”
  卓健德拉:“只要你不從中作梗,我有辦法得到她的同意。”
  “不能,卓健,不能,”他父親大聲叫著說,“我不能听你去逼迫漢娜;你只會使她感到恐懼,逼得她發瘋的。先讓她安靜几天吧。可怜的孩子,她剛剛受到那樣一次難堪的打擊,沒有必要馬上要她結婚。”
  “我并不打算去逼迫她;我一定盡一切努力對她溫和,好好地同她講道理。難道你認為我只會吵架,就不會安靜地和她談一談嗎?”
  卓健德拉這個人是從來不會坐失良机的。漢娜麗妮剛一梳完頭,走出自己的臥室來,他就迎上去對她說,“漢娜,我有几句話要和你談談。”
  一听到他這話,漢娜的心就扑通地跳了几下。她慢慢跟在他后面走進起坐間去,靜立地等待他開口。
  “你注意到爹的臉色近來已變得多么難看嗎?”他問她。
  漢娜麗妮沒有回答,但她面部的表情卻已透露出了她心中的不安。
  卓健德拉:“你听我說,如果我們不想出個辦法來,他真會病倒的。”
  他的聲調已明白表示出,父親健康情況的好坏是應該完全由她負責的。漢娜麗妮只是低著頭,用手揉搓著自己的衣邊。
  “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卓健德拉接著說,“你越是為過去的事悔恨,我們就越覺得受到了更大的屈辱。如果要使爹的心真正得到安宁,你就必須讓已經過去的那一件不幸的事完全湮沒,不容它留下絲毫的痕跡。”他兩眼望著他妹妹的臉靜等著回答。
  “你不用擔心我會同爹再談起那件事,讓他心里不安,”漢娜麗妮回答說,完全誤解了他的意思。
  卓健德拉:“我知道你不會,但僅是那樣,還決不能壓住眾人的嘴。”
  “那我可有什么辦法呢?”漢娜麗妮問道。
  卓健:“要平息那些閒話只有一個辦法。”
  漢娜麗妮這時已明白了卓健德拉的意思,她因此連忙回答說,“如果讓爹現在到北邊去旅行一趟,換換空气,那不是很好嗎?我們可以到那里去住上個三四個月,等我們回來的時候,那些閒言閒語也自然就平息了。”
  “那還不是一個治本的辦法。你必須讓爹相信你心里已沒有任何煩惱了。不能做到這一點,他心上的創傷就仍然會發痛,他也就決不可能恢复他從前原有的心境。”
  漢娜麗妮的眼中立刻噙滿了眼淚,她匆忙地用手把它擦去。
  “那你究竟要我怎么辦呢?”她問道。
  “我知道我這話你是很不愛听的,但如果你真愿意使所有的人都能過著快樂的日子,你就必須立刻結婚。”
  漢娜麗妮簡直是惊呆了。
  卓健德拉极不耐煩地接著說:“你們這些姑娘們就專門愛小題大作。這种事過去不知已經有多少人遇到過。許多女人都曾在婚姻問題上遭到過困難。而結果她們安安靜靜地另找一個人一結婚,也就什么事都沒有了。不然的話,小說里所寫的那些玩藝儿要真會經常在人家里發生,那大家也就不用活著了。你也許可以毫不害羞地像演戲一樣,在人前說上一通什么:‘我要永遠和所有的人斷絕關系,永遠居住在屋頂上以天上的星辰為伴;我要用我的心作為一個神壇去供奉那個下流騙子的形象’;但我們這些人可真要羞死了。找上一個規規矩矩的人結了婚,赶快結束你這一套可笑的戲文吧。”
  漢娜麗妮完全明白如果自己的行為真會被看成是在人前扮演戲文,那該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所以卓健德拉譏刺她的話真像一把刀子一樣扎傷了她的心。
  “我什么時候說過,我要棄絕人世,永遠也不再結婚呢?”
  “如果你并沒有那個意思,那你就赶快結婚吧。當然如果你說除非有一個近似神靈的人,你就決不能愛他,那你還是去謹守著你的獨身主義吧。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能遇到的如意的事是并不多的。我們既活著作人就必須遷就我們所處的實際環境,凡事忍耐些。”
  “你為什么對我講這些話?”漢娜麗妮一時頗覺難堪,不禁大聲嚷嚷說。“我什么時候和你談過什么愛情問題嗎?”
  卓健德拉:“我承認你從沒有談過,但有很多情況是憑眼睛可以看得出來的。有時,你為了某种荒唐的或极不公正的理由,就會對某些好心為你的朋友表示厭棄,毫不猶豫地暴露出自己真正的感情來。你必須承認,在你所有的朋友中,只有一個人,不管別人說你好還是說你坏,不管你處在順境還是逆境中,他總始終忠心于你;因為這個緣故,我一直都對他怀著极大的尊敬。如果你真需要找一個丈夫,你當然知道什么人才真會為了你的幸福甘愿犧牲自己生命。但如果你一定要演你的這一套戲文——”
  漢娜麗妮立刻站起身來。“請你不要這樣對我講話。如果爹命令我嫁給誰,我一定遵從他的意思。等我不肯听他的吩咐的時候,你再來和我談什么戲文不戲文這一套話吧!”
  卓健德拉立刻把聲調緩和下來。“漢娜,親愛的,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你知道我心里一煩,說話就常常沒邊儿,有些話連想都沒想就隨口說出來了。我們兄妹倆原是從小在一起長大的,我知道你素來深明大義,也很愛爹的。”說完他就跑出去找他的父親。
  安那達這時正坐在自己的房間里,想著卓健德拉一定正在威逼他的妹妹,心里感到很不安,而在他正預備要前去打斷他們的談話的時候,卓健德拉卻進來了。他靜等著看他的儿子怎么講。
  “爹,漢娜已經同意結婚了,”卓健德拉開口說。“你也許以為我曾多方逼迫她才得到她的同意,事實上我并沒有那樣作。現在如果你肯明确地告訴她,要她和阿克謝結婚,她一定不會反對了。”
  “要我去告訴她?”
  “是的,你當然不能希望她自己自愿地跑來問你‘我可以嫁給阿克謝吧?’如果你覺得不好當面和她講,你可以派我去轉達你的意思。”
  “那決不可以!”安那達先生立刻大叫著說。“有什么話要說,我自己自會對她說去;但你為什么要這么忙?我認為我們應該稍微等几天再看情況。”
  “不行,爹,如果再等待下去,一定又會出什么麻煩的。
  我們實在不能再這樣拖延下去了。”
  卓健德拉如果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家里任何人都常會感到拿他沒有辦法;他會說什么也不放開手,因此,連安那達心里有時都還懼他三分。
  “好吧,我回頭去對她說吧,”他說,意思想且把這個問題暫時擱開再說。
  “現在就是最好不過的一個机會,爹,”卓健德拉說,“她正坐在那里等你。最好想法今天就把這件事說定了。”
  “嗯,你就在這儿等著我,卓健,我一個人和她談去。”
  “那也好吧,你回頭還到這里來找我好了。”
  安那達先生發現起坐間里完全漆黑。有一個人匆忙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個帶哭的聲音遲疑了一會儿之后說,“燈滅了,爹。我要不要喊佣人再把它點起來?”但安那達完全明白燈所以滅掉決不是一件偶然事。
  “沒有關系,親愛的。”他說,“我們不需要燈,”他慢慢摸索著走到他女儿身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太不當心自己的身体了,爹,”漢娜麗妮說。
  “那也不是完全沒有原因的,親愛的。我的身体很好,實在也用不著照顧。倒是你,的确應該好好照顧自己的身体。”
  “你們全都這樣說,爹,”漢娜麗妮暴躁地說。“這實在太沒道理了。說實在話,我哪一樣事沒有听從你們的意思!爹根据什么說我不注意自己的健康呢?如果你要我吃一种什么藥,那你只要告訴我就行了。在你的面前,我還從來沒有說過一個‘不’字,爹,不是嗎?”接著是比剛才更響的一陣咽咽啜泣聲。
  “從沒有,親愛的,從來沒有,”安那達連聲叫著說,他現在唯一關心的事是使她心安。“無論什么事,你從來不等我吩咐就自己做了。我心里想的事你都全知道,好像媽媽熟悉孩子的心思一樣;你常常做的許多事都是我想要你做可還沒有說出口來的。如果一個作父親的衷心的祝福真會有什么作用的話,那你一定會一生都過著幸福的日子。”
  “你不愿我老和你在一起嗎,爹?”
  安那達:“當然愿意。”
  漢娜:“我可以——至少等到卓健結婚以后——一直和你住在一起嗎?我要不在這里,有誰來照顧你呢?”
  “照顧我?我你倒不用管,親愛的。我可不能為了照顧我把你留下。”
  “屋子里太黑了,爹,我得去拿個燈來,”說著,她就到隔壁屋子里拿來一盞油燈。“最近几天,大家心里都亂得很,好几個晚上我都沒有給你讀報了,我現在來給你念一點,好嗎?”
  安那達站起來說,“很好,親愛的,但你先等一等,我一會儿回來的時候你再念吧,”說完他就又回到卓健德拉那邊去。他原預備對他說:“那件事今天沒法提,我們最好等過天再說吧,”但听到卓健德拉一叫喊,“怎么樣,爹?結婚的事你和她談了嗎?”他卻連忙回答說,“對,我已經和她談了,”
  他怕不這么說卓健德拉又會要責罵漢娜麗妮一頓。
  “她當然同意了?”
  “是的,在某种意義上說。”
  “好,我去告訴阿克謝,”卓健德拉大聲說。
  “不,不,現在千万還不要對阿克謝提起!”他父親連忙攔住說,“你知道,卓健,如果你這樣急躁,一定會把事情弄糟的。你現在最好對任何人都還不要講,一切等我們到北方去一趟回來之后再作最后決定。”
  卓健德拉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走開了。他拿起一條圍巾向脖子上一繞,就一溜煙向阿克謝的家里跑去。到那里以后,他發現他的朋友正埋頭讀著一本用英文寫的簿記學。卓健德拉把那本書一把推到一邊去。“現在先別看那個,我們且來商定一下你結婚的日子。”
  “啊,天哪!”阿克謝大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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