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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早晨,漢娜麗妮很早就起身來去看她父親。她在臥室里看到了安那達先生,他那時正坐在窗子后面的一把躺椅上,在那里靜靜地沉思。
  房間里家具很少,只有一張床和一個衣櫥。一面牆上挂著一個不大的鏡框,里面嵌著漢娜麗妮已死去的媽媽的一張已褪色的相片,對面牆上挂著她織的一件羊毛衣。衣櫥里裝著她的一些裝飾品和她生前用的一些東西,那些東西自她死后就一直放在那里。
  漢娜麗妮站在她父親的身后,好像是為要給他拔去灰色的頭發,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
  “爹,”她說,“要是今天早晨我們能早一點吃茶,我就到你的房間里來坐,你再給我講講我們家從前的那些老古話。你不知道我多么愛听那些故事。”
  安那達先生一向就很能理解女儿的心思,他立刻就明白說那話不過是希望赶快把早茶吃完了事。阿克謝一會儿就會在茶桌邊露面,漢娜為了避開他,希望能夠盡快躲到她父親的臥房里去。
  女儿的這种精神狀態真使他感到悲痛万分:她已經變得像一只惊弓之鳥了。
  走下樓來,他發現水還沒有開,于是認為這是仆人的過失,就對那個倒霉的仆人大發脾气。仆人分辯說,他怎么知道今天他會這么早就要吃茶哩,也完全無用。安那達先生對佣人們本來早有成見,現在更借這個机會大聲嚷嚷,說現在的佣人們都不肯安分了,說他的仆人還得要人侍候,每天得有人把他們從甜睡中叫醒才行。開水很快就送來了。安那達先生一向喝茶總是慢條斯理地細細品著,喝一口要咂咂嘴唇細嘗一嘗,還要和他的女儿閒談几句。
  但今天他卻顯出十分匆忙的樣子大口大口往喉嚨里灌。
  “你有什么事急著要出去嗎,爹?”漢娜麗妮奇怪地問。
  “哦,沒有!天气這么冷,我愿意一气把這茶喝完,熱茶能夠發汗,這對身体是有好處的,”她父親回答說,但汗還沒有發出來,卓健德拉卻早進來了,阿克謝緊跟在他的身后。
  阿克謝今天已經特別打扮了一番;手里揮動著一根銀柄手杖,胸前挂著一條非常漂亮的表鏈;左手里還拿著一個棕色紙包。他不在他一向坐的地方坐下,卻拖過一張椅子來坐在漢娜麗妮的身邊,同時咧開嘴笑了一笑說,“你們的鐘今天好像太快了一點儿。”
  漢娜麗妮既沒有對他轉過臉去,也沒有意思預備回答他的話。
  “漢娜,親愛的,我們上樓去吧,”安那達先生說,“我們得把我冬天的衣服拿出來,放在太陽里晒一晒了。”
  “你沒有必要這么匆忙,爹,”卓健德拉生气地說,“太陽一下不會跑掉的。漢娜,你不給阿克謝倒一杯茶嗎?我也要一杯,但你知道,我們總得先敬客人!”
  阿克謝大笑著轉過臉來望著漢娜麗妮。“你曾經見到過如此偉大的自我犧牲精神嗎?他真稱得上是菲利浦·錫德尼爵士1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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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菲利浦·錫德尼爵士,英國十六世紀作家。据云他曾有一次在戰場受傷,渴极思水,后有人送少量水來,錫德尼見身旁有一受傷士兵,當即以水相讓,并對他說:“你對水的需要比我更大。”后世因以其名為慷慨之代稱。
  對于阿克謝的這些玩笑話,漢娜麗妮連理也沒有理,她倒出兩杯茶來,遞一杯給卓健德拉,把另一杯推到阿克謝的面前,然后就抬起頭望著她父親。
  “如果再等一會儿,屋頂上就會熱得沒法上去了,”安那達先生說。“走吧,漢娜,我們最好現在就上去吧。”
  “啊,先別管那些衣服吧!”卓健德拉大叫著說,“阿克謝是來——”
  安那達先生現在真是怒不可遏了。“你們兩個人簡直是有意在欺負我們!別人精神上正感到非常痛苦,你們沒有權利這么威逼她,要她听從你們的意思。一連好几天我都忍耐著沒有講什么,現在可真叫我實在不能再忍耐了,漢娜,親愛的,以后我們兩人就在樓上吃茶。”
  他意思要把漢娜拉出去,但她卻打斷他的話安詳地說,“先別忙,爹。你還沒有喝完茶哩。阿克謝先生,我可以問問你那個神秘的小包里面包的是什么東西嗎?”
  “你不僅可以問,而且可以自己去揭露這個秘密。”阿克謝遞給她那個紙包。
  漢娜拆開封皮,看到里面包的是一本羊皮封面的田尼生詩集。她好像忽然一惊似地望著它,臉色立刻變白了。不久以前,她曾經收到過和這完全相同的一份禮物。現在在樓上一個屜子里她還珍藏著一本連裝訂都和這完全一樣的田尼生詩集,這事是誰都不知道的。
  卓健德拉微微笑了一笑。“秘密還沒有完全揭露出來哩,”他打開那本書,讓他妹妹看到前面的內封頁;那里寫著:“贈給斯瑞瑪蒂·漢娜麗妮,以略表阿克謝的一點敬意”几個字。漢娜麗妮把臉一沉立刻丟下書轉過身去。“走吧,爹,”她說,父親和女儿立刻就走出了那個房間。
  卓健德拉气得兩眼里火星直冒。“在這屋子里我是一分鐘也不能再呆下去了!”他大嚷大叫地說。“我馬上离開這里,不論到什么地方找一個小學教員的位置去混我自己的生活!”
  “你用不著為這事這么生气,伙計,”阿克謝說。“我早跟你說過,我認為你一定弄錯了。你一再堅持,我也只得順從了你的意思,但現在我已完全相信漢娜麗妮是永遠也不會對我有好感的。你最好從此斷掉這個念頭吧。如果我們想把這件事情辦好,首先我們必須使她能夠完全忘掉哈梅西。”
  “這話當然很對,但我們應該怎么進行呢?”
  “吶,我們不必假定世界上只有我這么一個年輕的男人可以和她結婚。當然如果你是你的妹妹,那事情也就很好辦,我的祖先們也就不必日夜憂心地計算著,看我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找到一個老婆了。在目前,情況既然是這樣,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一個能夠适合她的胃口的求婚的人——一個決不能叫她一看到就要跑開去晾衣服的人!”
  卓健德拉:“我們不能跑到店舖里去定購一個新郎啊。”
  阿克謝:“你真是太容易泄气了。雖然我們主要的目的不過是為給漢娜麗妮找一個丈夫,如果你過于急躁,事情就決不會有好結果。在時机還沒有成熟以前,你決不能提出婚姻問題,要不然,兩方面都會被嚇跑了。你必須讓他們的友情慢慢成熟,然后等有适當的机會再提出結婚的事。”
  卓健德拉:“我承認你的主意很對,但你告訴我他的名字叫什么。”
  阿克謝:“你跟他很不熟,但你曾見到過他——納里納克夏大夫。”
  卓健德拉:“納里納克夏!”
  阿克謝:“你好像很吃惊似的!是的,梵社里有些人對他的閒話很多,但你用不著管那個。我相信,你也決不會因為那個緣故,就讓這么合适的一個可以抓到手的人從你手里滑出去。”
  卓健德拉:“我只要能把一個合适的人抓到手,其他的事我就全不愁了!但你認為納里納克夏一定會同意嗎?”
  阿克謝:“我沒有說如果你今天忽然跑去向他提親,他就會同意;但時間自然會創造奇跡!你完全听我的吧,卓健。納里納克夏明天要作一次演講。你帶漢娜麗妮去听。那家伙可真是一個了不得的演說家。沒有什么比辯才更能引起女人的興趣了。可怜的女人,她們完全不明白一個能听話的丈夫,比一個能說話的丈夫,不知要強多少倍!”
  卓健德拉:“可你听我說,你必須把納里納克夏的歷史先給我講一講;我得把他的情況弄得更清楚一些。”
  阿克謝:“好吧,卓健,我可以把他的歷史告訴你,但如果你听到他有什么缺點,千万別過分在意。在我看來,有一點小缺點倒并不是什么坏事;一件沒有缺點的貨物价錢可能很貴,但有一點缺點,我們不要花很多的錢就可以把它買下來了。”
  納里納克夏的歷史,根据阿克謝所講的,可以簡單地歸納成下面的几段話:
  他父親拉依巴拉布是法瑞德波的一個小地主。三十歲的時候,拉依巴拉布就參加了梵社。但他的妻子卻拒絕接受她丈夫的新的宗教信仰,堅決獨自去搞她自己的一套,并隨時要維持她自己的宗教信仰方面的純洁性。拉依巴拉布自然對他太太的這种態度甚有反感。他們的儿子納里納克夏,因為具有很高的宗教熱忱和出色的辯才,年紀很輕的時候就混進了梵社的圈子。他參加了本省的醫療工作隊,經常過著孟加拉省政府職員的那种四處巡行的生活。他每到一個地方總能博得許多人的贊揚,大家都認為他行為正當,工作能力強,宗教熱忱也很高。
  但后,卻忽然來了個晴天霹靂。拉依巴拉布這時年紀很老了,但他忽然決心要和一個他早就認識的寡婦結婚,別人無論怎么說也不能改變他的主意。有人反對時,他總回答說:“我的這個太太,因為和我宗教信仰不同,根本就不能算我的真正的配偶;現在有一個女人,在素日言行和宗教信仰方面,在思想和情感方面,都和我完全一致,我要是不和她結婚,那根本就是一個錯誤。”
  不顧許多人聯合起來一致反對,拉依巴拉布仍堅決按照印度教的儀式和那個寡婦結了婚。
  納里納克夏的母親于是決定离開她的丈夫,自己搬遷到貝拿勒斯去。那時納里納克夏自己雖已在潤波耳開業做醫生,他立即放下了自己的行業,對他媽媽說,他要陪她一道到那圣城去住。
  “我的孩子,”老太太滿眼含著淚說,“我們兩人的宗教思想不同。你為什么要去尋找這不必要的苦惱呢?”
  “完全沒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納里納克夏回答說。父親的不義在他媽媽心上留下的創痛使他始終感到不安,他決心要竭盡一切努力以求得她的幸福。因此他就隨同她一道搬到貝拿勒斯去了。搬來后不久,她曾經問過他是否准備結婚。
  納里納克夏當時顯出了很為難的樣子。“我為什么要結婚呢,媽媽?”他問。“我現在這樣就很好。”
  媽媽憑自己的直覺想到了他所以猶豫的原因。拋棄掉他原來所屬的那個宗教團体對他已是一個很大的損失了,他現在決不准備更進一步去和一個在梵社圈子以外的女人去結婚。
  唯恐他的婚姻會因為她的緣故受到梗阻,她因此就回答說,“我的親愛的孩子,你決不能因為我的緣故抱獨身主義。
  你愿意和什么人結婚都可以;決不要擔心我會反對。”
  納里納克夏在對這事想了一兩天之后,就明白地表示了他的意見。
  “媽媽,”他說,“我一定要替你找一個能合你心意的儿媳婦,她必須是一個很孝順的小姑娘,和你相處在一起決不能有什么不和協的地方,她的一切行為、態度也決不能給你招來苦惱”;他于是就跑到孟加拉去尋找机緣。
  至于以后的情形,大家的說法不盡一致。有人說他曾跑到某一處鄉村去和一個無父無母的女孩子結過婚,但那女孩子結婚不久就死去了;另外一些人又對這种說法表示怀疑。阿克謝自己則相信他曾經准備結婚,但在事到臨頭的時候又改變了主意。
  不管情形怎樣吧,阿克謝認為他們如果提出這件婚事,納里納克夏的母親一定不會反對,事實上如果他真能和一個他自己感到稱心如意的女孩子結婚,她就一定只會感到高興。像漢娜麗妮這樣美麗動人的一個姑娘,自然也不是很容易找到的;另一方面,以漢娜麗妮的溫柔的天性,她一定會對她的婆婆怀著适當的尊敬并盡可能避免對她有任何冒犯。只要和漢娜相處短短一個時間,納里納克夏就一定會認為她具有他所要求的一切條件。
  因此阿克謝的建議是盡快地讓這兩個年輕人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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