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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強龍出世


  六月盛暑,濟南府至東昌府的寬闊官道中,塵埃滾滾,炎熱如焚。
  離開濟南府不足百里,再也看不見山嶺了。雖則有些地方也稱山,但只是些土丘土阜,名之為山,委實令人感到啼笑皆非.平壤千里,一望無涯,已屬於黃淮平原地帶,除了田畝村落便是荒原與樹林。
  近午時分,一輛來自濟南府的大車,由四匹健馬拖動,鸞鈴聲清脆急促,車行似箭,掀起了滾滾黃塵,向東昌府疾馳。前面的小村就是望魯店,也叫魯連村。據傳說,這是魯仲達的居所。
  望魯店只有六七十戶人家,官道貫村而過,村四周建了寨牆,四角有碉摟。東西寨門外建大木柵,鬧賊時閉上寨門,往來的車馬行旅,皆須繞鎮南通過。
  車距柵門里餘即開始減速,緩緩入村,在唯一的小食店前停往了。大掌鞭老李插上鞭,扭頭向後面車廂裡的客人大叫:「客官們,這是望魯店,是這條路上待客最有禮貌的村莊之一。當然如果你們想勾引本地花不溜丟的大閨女,那就不同了。下車喝口水,歇歇涼,休息一刻時辰,待小可飲馬畢,一口氣保證趕完這二十里路,恰好進城辦事。」
  聽口氣,開玩笑的成份甚大。說完,一躍下車。向迎上的一名夥計打招呼,叫:「喝!老王兩三天沒見面,你又長了腰啦!哈哈!」
  老王給了他一拳,笑道:「狗嘴裡長不出像牙來。老李,少挨罵啦!大熱天,夠辛苦的,你小子不趕快歇會兒,還忙著磨什麼牙?」
  掌鞭老李哈哈大笑,拉開了車門。
  這種大型長程客車可載了不少客人,一天可趕一百六十里,速度甚快。車上魚貫下來了十四名乘客,大家一面談笑,一面撣掉身上的塵埃。進入小食店前的涼棚,那兒有剛從水井裡打上來的洗臉水,木茶桶裡面盛的是涼茶。
  最後下來的是一位年輕人,高大、雄壯、氣宇軒昂,古銅色的臉龐閃耀著健康的神采。大眼神光閃耀,劍眉入鬢,是屬於目朗鬢豐精神奕奕,生氣勃勃的年輕人。緊抿著的嘴,稍為凸出的堅強下頷,皆表現出這是一位具有個性的小伙子。
  他提了一個包裹,腰懸長劍。剛踏下地面,掌鞭老李便含笑欠身道:「柏爺,這座城就是望魯店,地頭到啦,沒忘了什麼東西吧?」
  年輕人從百寶囊中取出五兩的一錠銀子,遞入掌鞭老李的手中,點頭一笑道:「謝謝你,三哥。」
  人倒是頂隨和,一錠賞銀令老李眼珠子發亮,一聲三哥今老李渾身自在。這五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可以買上幾斗米。掌鞭老李不住欠身道謝,伸手幫著柏爺去提行囊。」
  「三哥你忙你的,在下會自己照顧。」青年人和藹地說。
  他將包裹往棚柱下一放,取水盆舀水先淨頭面,取下頭巾塞入包裹內,然後舉目四項,打量著村中的形勢,口中喃喃自語:「這座寨子怎麼冷冷清清的。唔!似乎有點不對勁。」
  這寨子確是冷冷清清,也許是毒太陽討厭,大路兩旁的民宅皆大門半掩,不時可看到小巷中有三兩個成年人匆匆而過,只可看到三五個村童,無精打采地在樹底下向寨門外張望,似乎在等待些什麼。三五頭懶洋洋的家犬,爬伏在屋簷下伸長舌頭喘氣,一些雞鴨在小巷中覓食;這是唯一有精神的動物。
  小食店食客稀少,三兩個店伙爬伏在桌上打瞌睡,並不因為車來了而打起精神招呼生意。十四位乘客也因為即將到達縣城,不想在此地進食。
  他喝了一碗茶,走向爬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一名店伙旁,伸一個指輕叩桌面,淡淡一笑道:「借光借光,醒醒。」
  店伙猛地醒來,惺忪睡眼未張,但亮著嗓子叫:「來了,來了,來……」
  所有的旅客,皆禁不住笑起來。
  年輕人不笑,說:「失禮失利,打擾了。」
  「好說好說,客官有何吩咐?」
  「請教,雙槐樹張家如何走法?」
  店伙往西一指,說:「往西,那株大柳樹右面向右岔入小巷,沿巷走至第二條巷口向左轉,再向右轉便可以看到院外的兩株大槐樹,朱漆大門那就是張家。」
  「哦!多謝指引。」
  「張大爺目前不在家,客官去找他……」
  「在下找的是張家右鄰的魯二爺。」
  「哦!魯神醫魯二爺,他昨天才從縣城裡回來。」
  「在下來得真巧。」
  驀地,村口有人奔入,亮著大嗓門叫:「來了,來了,騎馬的來了。」
  店伙一驚,轉身向店內跑,向內叫:「來了,真的來了。」
  樹下的幾個村童,急急向村口跑,精神抖擻,不再無精打采。
  門聲吱呀,有不少民宅開了門,老少男女站在門外向村口眺望。
  平坦筆直的官道,可以看到五里外的人和馬。三匹健馬絕塵而來,接近至半里外,已可聽到清晰的蹄聲。
  年輕人的向遠處瞥了一眼,再掃過走出店外三名店伙的臉部,暗忖:「怪!這些人為何臉帶恐懼之色?」
  他準備走,解下佩劍往包裹緊口一插,挑起了包裹,徐徐向外舉步。
  對街的一座大宅院中,湧出十餘名男女,站在門外的槐樹下,向寨門外注視。中間那人穿的是青長袍,一看便知是大宅的主人,年約半百,生了一張樸實平凡的面孔,是個莊稼漢出身,千辛萬苦熬出頭來的人。
  蹄聲如雷,三匹健馬衝入寨門,並未緩下依然狂馳,這是極為犯忌的事。
  村民們看清了騎士們的相貌,紛紛向屋內躲。
  三騎士並轡急馳,中間那人臉色帶青,三角臉,弔客眉,臉目陰沉,留了兩撇鼠鬚,身材乾瘦,腰懸一把佩劍。
  左首那人正相反,粗眉大眼,健壯如牛,獅子大鼻招風耳,虯鬚根根見肉,佩了一根沉重的霸王鞭,坐在馬上像一個怒目金剛。
  右首的騎士中等身材,馬臉、尖嘴、薄唇、大門牙可不小,乍看去像是在齜牙咧嘴,一看就知不是善類。
  對街大宅的人往門內退,神色倉惶。
  青年人不走了,與所有的乘客注目而觀。
  三騎士突然勒住了坐騎,蹄聲倏止,三人的目光先掃向小食店前的乘客,瞥了馬車一眼。
  右首的騎士一帶坐騎,衝向對街的大宅。
  宅外向裡退的人大驚,急向內湧。
  「魯老九,你,站住!」騎士大叫,坐騎在行將踹入人叢之前勒住了,騎術好俊,也太狂了點。
  嚇倒了四五個人,跌入門內亂成一團,主人魯老九不得不回身,冷然地盯著鞍上神氣萬分的騎士,怒形於色,但卻不敢發話。
  騎士嘿嘿笑,陰森森地說:「魯九,你是祠堂九執事之一,快去召集你們八個人,到八爺家中來見見濟南府來的客人,知道沒有?」
  魯老九退了一步,不予置答。
  「你聾了不成?」騎士怒聲問,聲如雷震。
  魯老九嚇了一跳,硬著頭皮說:「老八也至執事之一,如果談族務,可到祠堂裡商量。」
  「你敢拒絕?」
  「這是族……族規……」
  三角臉騎士冷笑一聲,叫道:「魯芳兄,要不要在下教訓這老狗才一頓?」
  魯芳策馬後退,笑道:「好,郝爺給他一點顏色看看好了。」
  三角臉騎士舉手一揮,金剛般的騎士郝爺一聲怪叫,韁繩一抖,雙腿一夾,健馬向大門衝去了。
  魯老九大駭,惶急地奔入大門,大門迅速地掩上了。
  郝爺的坐騎向側衝出,然後貼著牆沿橫衝,在經過大門的剎那間,拔鞭向大門抽擊,「彭」一聲大震,門板開裂,門閂折斷,破門倏然而張。
  「哈哈哈……」郝爺在狂笑聲中,策騎馳回原位,勒住韁繩仍在狂笑,笑完說:「紙糊的門,不過癮。魯芳兄,要不要打進去?」
  「哈哈!不用了,已夠令這老不死喪膽啦!」魯芳怪笑著說。
  三角臉騎士用馬鞭向那些臉色憤怒的乘客一指,向魯芳問:「這些人的神色很不友好,是些什麼人?」
  魯芳掃了眾人一眼,說:「不是本村的人,都是過路的乘客。」
  「他們為何還不走?」
  「大概在歇息……」
  「叫他們快滾!在下不喜歡他們的臉色。」
  「是,在下叫他們趕快滾蛋。」
  掌鞭老三正在套車,一名乘客眉頭一皺,向同伴道:「怪事,這些人怎能如此橫行霸道?」
  魯芳恰好策馬欺近,聽得字字入耳,怒吼道:「呔!你小子說什麼?」
  「你管不著。」乘客火氣甚大地說。
  魯芳大怒,猛地抽來,「啪」一聲把乘客打得「哎」一聲狂叫,連退三步仍然站穩。
  「反了!你們這裡還有王法麼?」另一名乘客大叫。
  魯芳嘿嘿一笑,陰森森地說:「王八蛋!你豎起驢耳聽了。王法,一文制錢一斤,在府城才可以買得到,這裡沒有。禍從口出,你這王八再多嘴,太爺不敲掉你滿口大牙就不姓魯。你有種,到東昌府具狀去告我魯芳太爺。再多說半個字,你將會後悔一輩子。」
  乘客打了一個冷戰,噤若寒蟬。
  另一乘客一擄衣袖,便待發話。
  年輕人趕忙伸手一搭乘客的肩膀,笑道:「大叔,上車吧,早些趕到縣城,豈不平安大吉?」
  乘客吁出一口氣,苦笑一聲。
  魯芳已看在眼中,挑釁地叫:「那位不長眼的死囚,怒目擄袖是不是想打架。」
  乘客聳聳肩,無可奈何地說:「在下不敢。」
  「諒你也不敢。」
  安坐雕鞍的三角臉騎士,重重地哼了一聲道:「魯芳兄,先抽他一鞭聊示薄懲。」
  魯芳策馬衝到,乘客紛紛走避。
  想出頭的乘客走不脫,「叭」一聲挨了一鞭。
  「哎唷!」乘客狂叫,跌入年輕人的懷中。
  年輕人大眼中冷電乍現,隨即迅速地消逝。
  魯芳衝回街心,大喝道:「都給我上車,快滾!趕車的,你不趕快些,抽你一頓皮鞭子。」
  掌鞭老李招子雪亮,車、船、店、腳、衙,都是些精靈古怪無所不曉的人,一看風色不對,便會見風轉舵,一面套車一面陪笑道:「小的在趕,在趕。馬上走,馬上走。」
  不久,客人們紛紛上車,「叭叭叭」三聲鞭響,馬車向西飛馳。
  年輕人目送馬車去遠,方舉步而行。
  「你,站住!」魯芳大喝。
  他恭然止步,笑問:「爺台是叫我麼?」
  「你瞎了眼,不叫你還叫誰?」
  「請問爺台有何見教?」他不動聲色地問。
  「你為何不上車滾蛋?」
  「在下到此地訪友。」
  「訪友?哼!找誰?」
  「找神醫魯二爺。」
  魯芳狠狠地打量著他,哼了一聲說:「望魯店不許外人進入,你給我滾!」
  「爺台……」
  「住口!腿是不是你的?」
  「爺台笑話了。」
  「你的腿如果是你的,趕快挪腿滾出去。」
  「在下遠道而來……」
  「從何處來,你給我滾回何處去。」
  年輕人似乎修養到家,淡淡一笑道:「好吧,在下走就是。」
  「馬上滾。」
  「是,在下這就走。」
  他向東走,三角臉騎士卻節外生枝地喝道:「站往!等一等。」
  他應聲站住,沉靜地問:「爺台有何吩咐?」
  「挑包裹的是劍麼?」
  「是的,一把好玩的禿劍。」
  「你是練武朋友?」
  「不,這把劍是鎮邪的用物,在下從不與人生氣紅臉,練武何用?」
  「拿來我看。」
  他舉步上前,將劍遞上道:「在下花了三兩銀子買的,已經好幾年了。」
  三角臉騎士拔出鞘,不住搖頭。這是一把狹鋒劍,尖鋒並不銳,也沒開鋒,沒有血槽,塗了香油倒還光亮,毫不起眼,用來殺雞恐怕也不管用,唯一有異是,劍身鏤刻了兩個篆字:辟邪。
  劍鞘也不起眼,套了褐色的烏梢蛇皮。雲頭上的劍穗也是黑色的,與常人所用的大紅大綠劍穗完全不同。
  三角臉騎士將劍與鞘往地下一丟,冷笑道:「用來做打狗棍,也嫌不管用。」
  他拾起淡淡一笑,用巾擦掉劍身因有油而沾上的塵土,收劍歸鞘笑道:「劍雖不好,蠻好玩的。爺台還有事吩咐麼?」
  好手不打笑臉人,騎士沒有發作的借口。
  魯芳因剛才他故意阻止那位乘客出頭,心中早已不快,立即往火上加油,冷笑道:「郝爺,這小子身材似乎並不比你差,你相信他是個不會武的人麼?」
  金剛般巨大的郝爺狂笑道:「他的高度與在下相等,但沒有在下粗壯。粗壯則有力,他?哼!算了吧,空架子一個,趕牛嘛,倒還不錯。」
  「不見得,誰敢保證他不是九執事中的一個,將這人請來對付家叔的?對付家叔,也就是對付沈大人,對付沈大人當然等於是對付兩位的,對不對?」
  「對呀!」郝爺怪叫。
  「那麼,郝爺何不證明給他看,讓他知道郝爺是山東第一條好漢。」
  三角臉騎士桀桀一笑,道:「魯芳兄,要逗這小子玩玩,吩咐一聲就成啦!何必拐彎抹角尋咱們的開心?哈哈!賢弟,下去,把那小子湊一頓。」
  郝爺一聲怪叫,掛上韁飛身下馬,疾衝而上,「砰」一聲就是一拳,搗上這年輕人的左頰上了。
  年輕人「哎」一聲大叫,連退了五六步。
  郝爺一聲長笑,如影附形般跟到,鐵拳出如驟雨,拳風虎虎撲面生寒,一連七八拳打得這年輕人的胸腹開花,把年輕人打得連退十餘步。最後「砰」一聲悶響,一記重拳重重地搗在年輕人的小腹上。
  包裹與劍皆丟散在地,年輕人摔倒在牆角下,昏厥了。
  「哈哈哈……」郝爺拍手狂笑,躍上馬背說:「魯芳,你看到沒有?假使在下拳上多加一分勁,一拳便可把這小子打死。」
  「好,了得,郝爺不愧稱山東道上的第一條好漢。」
  「哈哈!好說好說,別忘了在下的大哥,是北五省的風雲人物。」郝爺指著三角臉騎士說,語氣中相當客氣。一省的第一條好漢,自然不如五省的風雲人物高明,只讚得三角臉大哥渾身舒泰,樂不可支。
  「走吧,殺雞儆猴,諒這些村夫不敢不怕咱們了。」三角臉騎士欣然地說,三人一帶韁繩,健馬馳至街西,折入一座廣場去了。
  兩名好心的店伙搶出救人,一個叫:「快!快將人送到魯二爺家中,看還有沒有救,魯芳這畜生,老天爺不叫他下十八層地獄,真是瞎了天眼。」
  「他是來找魯二爺的人,正好把他抬去急救,快!」另一名店伙說。
  來了兩位村民,四個人七手八腳,拾了包裹和長劍,抬手抬腳將年輕人抬走。
  張大爺不是本村人,望魯店是一姓村。張大爺的閨女嫁在魯家,給女婿建了這麼一座大宅院,張大爺本人不時到婿家居住,所以村人乾脆就叫這座大宅為張家。門口有兩株老槐樹,因此提起雙槐樹張家,附近無人不曉。
  張大爺的右鄰,是東昌府的名醫魯二爺魯澤仁的宅院。魯二爺在府城懸壺濟世,號稱萬家生佛,聲譽極隆,施醫施藥活人無數。而他自己卻兩袖清風,一兒一女在膝下,這是他唯一聊可告慰的事。
  魯神醫年僅半百,目下他不在府城行醫,僅在家中替登門求診的村人把把脈,開開單方,因為他在府城得罪了前任的知府大人,被砸破了招牌,幾乎惹上了牢獄之災。民不與官鬥,斗必災情慘重,他只好乖乖回家啃者饅頭,
  一月來,望魯店已被愁雲慘霧所籠罩,人人旦夕數驚,擔心大禍將至,因此村人們嘈嘈嚷嚷將人抬上門,魯神醫嚇了一大跳。
  人被安置在廂房中,店伙七七八八將發生的事一一說了。
  魯神醫一面檢查傷者,一面傾聽店伙嘮叨。半刻,老眼中湧起陣陣疑雲,離座送客,含笑地叫:「好了好了,人不要緊,你們可以回去了。不要打擾病人的安靜。」
  他算是長輩,話有份量,村民一一告辭走了。
  魯神醫的長子已經是二十三四歲的人,至今尚未娶親,倒是個聰明絕頂的青年人,克紹箕裘獲得了乃父的醫道真傳。
  父子倆關上門,回到廂房,不由一怔。
  昏厥了的年輕人已經端端正正的站在房中,滿臉笑容,拜倒在地笑道:「魯伯伯,還認得小侄柏青山麼?這位定是兆祥大哥了。」
  魯神醫吃了一驚,脫口叫道:「哎呀!你……你是青山哥兒。老天,三年不見,你……嘩!真像一頭猛獅,二十歲的人,這身骨骼真是了不起。父是英雄兒是好漢,難怪被那些歹徒如此折磨你,你卻沒事人兒似的。咦!為何要裝昏?」說完,伸手攙扶。
  「魯伯伯,那些匹夫不值得計較,裝裝死不就算了?」
  魯神醫長歎了一聲道:「當年令尊途經東昌,折節下交看得起我這窮郎中,一見如故,兄弟相稱結為知交,愚伯深以為榮。令尊是風塵俠隱,草野奇人,身懷絕技卻涵養到家,修養的工夫已至爐火純青之境,沒有人知道他是個不壞金剛。想不到你小小年紀,也修至這種境界了,真是難得,難得。賢侄,令尊目下可好?」
  「托你老人家的福,家父已舉家遷至小蓬萊,目下身體康泰,家母也朗健如昔,小侄專程前來致候,並帶來了一些島上所出的海產,略表心意。還未叩請伯母大人金安,伯母在家麼?」
  「別忙,兆祥,進去請你娘與小華出堂。」
  兆祥一直在打量這位不速之客,應喏一聲,轉身便走。在轉身的剎那間,突然伸腿絆住了青山的一條腿,猛地一踹一鉤。
  「哎唷唷!兆祥哥,小弟不敢,雞足不堪當尊腿。」青山笑著叫。他的腿只這麼輕輕一提,便脫出了兆祥的盤鉤。
  兆祥吃了一驚,訝然叫:「咦!青山弟,你的骨頭怎麼是軟的?」
  魯神醫哈哈大笑,道:「傻孩子,他如果運起勁,恐怕比金剛還要硬呢。快走,別獻醜了,你那幾手只學來治傷的莊家把式,留著啦!」
  兆祥猛揉腦袋,一面走一面嘀咕:「怪事,見鬼,碰上一個軟骨的人,又該如何治法?怪事,怪事。」
  主人令妻女出堂見客,那是極為隆重的禮節。不久,青山在魯神醫的引領下,在客廳拜見魯伯母,少不了依禮相見,客氣一番。
  當年青山隨乃父柏明倫途經東昌府,因救助一位患病的陌生人而與魯神醫相識,彼此意氣相投,半月相處頓成莫逆。那時,恰好神醫的長子兆祥隨母入城探視,因而相識,因此不算陌生柏明倫父子有事在身,不克久留,未能親至望魯店魯家盆桓,所以不知魯家坐落何方。
  柏明倫祖居沂州府,返家不久便東遷入海,落藉登州府小蓬萊,從此不再進入中原,一別三年,至今方遣子前來問好。
  魯神醫的妻子甘氏,是荏平縣的望族,先祖上曾出了一位十二歲拜相的甘羅,甘家在荏平縣枝榮葉茂,人才輩出。甘氏出身望族門第,風度之佳自不待言,雖是村婦打扮,荊釵布裙明潔樸素,隱含雍容華貴端肅和藹的風儀。她親切地接待這位遠道的佳客,接受青山以子侄輩拜見的大禮。
  青山為人平和敦厚,個性爽朗,有燕趙男兒的豪放,難得的是舉止安詳溫文有禮,當年就曾經博得這位魯伯母的讚譽和好感,這次拜見自然不敢有失札儀。拜罷就坐,他的目光立被旁邊的一位少女所引。
  「小華,快見過青山哥哥。」魯伯母慈祥地向少女說。
  少女側身而立,羞態可掬,臉紅紅地斂衽行禮,柔聲說:「小妹若華,青山哥你好。」
  青山回了一揖,訝然道:「小妹好。三年前小兄在府城時,不曾見過面,想不到小妹已經這麼大了。」
  三年前,若華只有十二三歲,在他的心目中,必定是個流鼻涕愛哭的小丫頭哩!而現在,卻是個十五六歲,亭亭玉立步上金色年代的姑娘了。北地嬌娃一般來說,身材修長髮育較遲,十五六歲的閨女。仍像是一條竹竿,但如果以衣飾相襯得宜,便另有一股清新可喜的動人風韻流露在外。這位若華小姑娘梳了三丫髻,瓜子臉,眉目如畫,給人的印像是文靜中充滿了活潑氣息;衣裙整潔樸素嫻雅,而且清麗照人,清新脫俗。但在她那雙明亮的大眼中,可看到隱藏在內的慧黠,可不是一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不懂事愚昧村姑。
  一旁的兆祥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還不是一樣,當年你還不是一個大孩子?記得當年和我角力的事麼?你只有這麼小不點高。」兆祥比了比肋下,笑了,又道:「呵呵!當然我也記得,一照面便被你放平手腳朝天的笑話。」
  青山也掩口笑,道:「難怪大哥一見面,就來上一記陳年火腿做見面禮。」
  魯神醫拈鬚大笑,說:「孩子,你這位大哥天天說練武,但一進武館便愁眉苦臉,呆不了半盞茶時分,打不了兩拳踢不了三腿,不是頭疼就是肚疼,都是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毛病,師傅們只好讓他溜之大吉,居然想和你較量,豈不可笑?」
  青山微笑著搓動他那雙大手,說:「本來嘛,練武志在強身,能練練總是好的,但千萬不可用來爭強鬥勝。小侄在隨家父旅遊京師時,確也太野了些。時至今日,方能管束自己。要不是家父嚴加告誡,真不知要闖下多大的亂子呢。」
  「所以你一到本村,便被人打得抬來急救,要是我有你那麼好的武藝,哼!」兆祥憤憤地說。
  魯伯母大吃一驚,急問道:「青山,剛才他們送來救治的人就是你?」
  「是的,伯母。」他笑答。
  「哎呀!青山哥,你……」姑娘花容失色地叫。
  「沒什麼,我還挨得起。」他毫無其事地答,轉向魯神醫道:「看廳堂的格局,伯父好像已不在府城行醫了呢。」
  魯神醫歎口氣,說:「一言難盡,目下只在家中替附近的父老們略盡心力而已。」
  「伯父,你老人家正是春秋鼎盛之年,為何不多行義舉?良相良醫,方是濟世的最佳途徑。小侄奉家父之命,帶來了濟南府祥泰錢莊的一千五百兩銀票,敬送伯父作為開設濟堂施藥局的專款。家父在九月初,可能親自前來拜望。據家父說,如果伯父這兒造福桑梓的義舉遭忌而無法拓展時,希望伯父能遷至登州,家父準備在那兒設施藥局,請伯父主持局務。當然,如果伯父這兒可以發展,家父即將五千兩銀子留交伯父成此心願,共襄義舉。」
  魯神醫目放豪光,驚喜地問:「賢侄,令尊哪來的這許多銀子?」
  「兩年前,家父到沙門島訪友,在舊戌壘廢城下,掘藏金大定年間巨盜東海王的寶藏,價值巨萬。這些財寶都是不義之財,用來濟世豈不是一大功德?伯父如果有意,家父願……」
  「賢侄,等我幾天,愚伯即隨賢侄遷至登州。」魯神醫興奮地說。
  「這……」
  「賢侄,有困難麼?」
  「伯父為何不造福桑梓,而……」
  「愚伯在桑梓已不能立足,府城的藥局已經被封……」
  「什麼?」
  「賢侄,一言難盡。目下,連望魯店故園恐怕也無法安居了。」
  「是那些匹夫惡霸的事麼?」
  「是的,說來真也令人髮指。府城有一位曾出任河南歸往知府的退職大人沈鴻圖,他看上了望魯店附近的田地,去年就安排他的內侄粱一海,入贅本村的族人魯大為為婿,逐漸摸清了本村的一切,月前便現出本來面日,要求本村南十里方圓的田地,讓給梁一海作為牧場。」
  「伯父,貴村不會派人上告麼?此至濟南布政司衙門並不遠。」
  「賢侄,那梁一海是濟南一霸的門人……」
  「是綽號叫神力天王的李文耀麼?」
  「不知道姓甚名誰,反正是濟南的惡霸。梁一海又是沈鴻圖的內侄,與官府皆有交情。恰好敝族人魯大為又不是個好東西,年輕時就是個偷雞摸狗的貨色,與女婿梁一海狼狽為奸。魯大為的侄子魯芳,十年前調戲堂嫂,被族中父老在祠堂公議驅逐出村的不肖畜生。有這些人從中興風作浪,天下哪得太平?」
  「哦!原來如此。」
  「上告,衙門不受理;私鬥,半月來三次鬥毆,本村死了六名子侄,重傷十九名。梁一海多天前放出風聲,說要從濟南府請來一些殺人放火的英雄好漢,殺光本村的人。你想想看,這裡還能久住麼?」
  「真想不到,此地居然有這種無法無天的人。」
  「魯大為準備了十餘份田契,公然放置在祠堂中,收購的田畝每頃白銀十兩,要田主蓋手摸畫押出售讓渡。還有三天期限,屆期將以武力迫讓了。牧場設立之後,他們的牛馬羊群滿山遍野放,村北的田地還能種嗎?除了奉送給他們之外,別無他途。不出半年,魯望店恐怕不會有魯家的子弟了;當然魯大為叔侄不會離開。」
  「我想,他們不至於真的那麼毒辣吧?」
  「他們的人尚未到來安居,這裡已經不成樣子了,等他們的主子帶了黨羽們住進村中,更是不堪設想。賢侄入村以來,可曾看見外面有婦女走動麼?」
  「這倒是不曾見過。」
  「魯大為家中來了幾個自稱牧工的人,進出村子見了女人就動手動腳,再過幾天他們來的人多了,不侵入宅中才怪。」
  青山沉吟不語,久久方說:「伯父,這樣好了,何不立即拾掇,一兩天之內便可離開……」
  「立即拾掇離開?」
  「是的,到登州去吧,此地雖好,已非可戀之家。」
  「這個……」
  「小侄本來是外出遊歷,遨遊天下看看各地風光以增長見識,準備三年兩載方返小蓬萊。既然此地發生變故,小侄且護送伯父一家遷至登州好了。」
  「只是,此地……」
  「伯父是擔心族中父老兄弟日後的出處麼?」
  「這件事我確是放心不下。」
  姑娘長歎一聲,似是心中不忍。
  兆祥大眼一翻,說:「青山弟,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
  「大哥的意思是……」
  「和他們拼了,我可以找一二十個拚命的弟兄一同出面。」
  「哥哥,你怎麼啦?」姑娘焦急地叫,不贊成乃兄逞血氣之勇。
  青山堅決地搖頭,說:「君子犯義,小人犯刑;這些人無法無天,是不折不扣的小人亡命。大哥以身家性命和他們相鬥,犯不著的,這絕不是解決之道。」
  「但他們已經官匪勾結,絕了我們的生路,我寧可一拼。」
  「大哥,千萬不可魯莽。」
  「青山弟,你認為有解決之道?」
  「我到京師走走。」
  「去擊鐘鳴鼓麼?」
  「不,些須小事驚動龍庭,可能弄巧反拙。」
  兆祥搖搖頭,苦笑道:「青山弟,即使你到京師有門路,遠水也救不了近火哪。」
  「我想,只要你們能忍耐幾天,我會在京師找到朋友,他們將受到國法的制裁,我深信一個小小退職知府,在京師算不了什麼的。」
  魯神醫呵呵笑,接口道:「賢侄說得對,這件事必須忍耐。我在府城找到不少士紳,希望他們幫幫忙,結果是一無所成,他們也是一句話,逆來順受忍耐。忍就忍吧,且放過一旁,至少目前他們還不敢迫得太緊。撇開這些惱人的不平事,賢侄,我們來話話家常。賢侄這次出外遊歷,但不知打算到哪些地方?」
  「小侄打算先到江南,然後入川走漢中,西入河西走廊。看看塞外風光。再東返沿邊牆北行從山西經京師返家。」
  「打算玩多久?」
  「我想,三年也就夠了。」
  「不錯,賢侄壯志凌雲,可喜可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人生一大快事。賢侄目下學業如何?」
  「小侄不想入學,書涉獵雖廣,不求甚解。好教伯父失望。」
  「賢侄既不想求取功名,不求甚解無可厚非。真要治學,不求解便失於偏頗了。賢侄今年該已及冠了。」
  「是的,目前已行冠禮。」
  「哦!恭喜。成家了麼?」
  青山俊面一紅,笑道:「還早呢,家父認為遊歷之後,尚未為晚。而且,小侄練的是童子功須滿十六年方能成家。」
  「還要十六年?賢侄,你……」
  「不是這個意思,這是指從練功起算的十六年。小侄四歲築基,今年八月中秋,恰滿十六年了。」
  「原來如此。」
  「小侄年初與家父駕舟尋覓海上三神山遺跡,在一座荒島上,碰上了來自龍鬚島的東海神蛟洪淇,在數十名海賊的進迫下,不得不挺身起而自衛。小侄被一名海賊用一種毒霧噴中,當時並未感到不適。可是至今仍不時感到昏眩,可能是遺毒在體內作怪。家父要小侄乘此次遊歷之便,先至伯父處請伯父詳加診斷,再至江南尋找灰衣使者呂定遠求治。灰衣使者號稱毒王,熟知天下奇毒,可是行蹤如謎,不易尋覓。」青山神色泰然地說,根本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魯神醫沒有他那麼輕鬆,臉色一變,極為關切地說:「賢侄,你何不早說。走,到書房去,好好把症狀告訴我。」
  「不急……」
  「不行,隨我來。」
  青山只好向魯伯母告辭,與兆祥伴同魯神醫進入書房。
  魯伯母與愛女親自下廚,治酒替佳客接風。
  當酒席備妥時分,書房中魯神醫仍在細心檢查青山的全身經脈。
  魯神醫一直沒表示意見,推說查不出病由,只囑青山放心,並無可疑之徵候。但青山的看法卻不同,他已從魯神醫臉上嚴肅神色中,看到了些端倪。
  筵席上,魯神醫一直心神不安,顯出有點心不在焉,笑容也顯得十分勉強。
  兆祥的臉上,也顯出焦慮不安的神情。
  青山心中疑雲大起,卻又不好追問,以為是父子倆因為即將失去故園而憂心忡忡,因此也就不太介意。
  當夜,佳客安頓在西院。
  鄉居人家早睡早起,通常掌燈後不久便行安寢。今晚主客雙方皆無倦容,談天說地直至二更盡三更初,方各道晚安各自就寢。
  青山熄燈靜坐房中,思潮起伏,心情甚亂。不住思索望魯店村民的未來厄運,內心中天人交戰,難以委決是否挺身出面與這些惡徒周旋。
  他年輕,富正義感。但他也是個孝子,親命不可違,父親一再告誡他不可多管閒事,如非必要,不可顯出武林人身份。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天下間不平事多如牛毛,管不勝管。平民百姓不是執法人,管上了便是違法,以武犯禁,出了人命害人害己,萬一不能明察一時意氣用事,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他委決不下,不知如何是好。
  終於,他悄然下床,將劍緊繫在背上,掖好衣袂,悄然推窗一躍而出,像一個無形質的幽靈聲息全無。
  「我要去看看,到底他們橫行到何種程度。」他心中暗叫。
  躍登瓦面,他發覺書房中燈光明亮,不由一怔,心說:「魯伯父在書房有何要事?怪!」
  好奇心油然而生,他向書房掠去。
  上弦月已落下西方的地平面,夜深了,萬籟無聲,不時傳來三兩聲犬吠,打破了四周的沉寂。
  書房中,魯神醫父子倆面對孤燈愁容滿面。兆祥不住搓手,心情沉重地說:「爹,還是將實情告訴他,也讓他心中早作準備。」
  魯神醫不住搖頭,苦笑道:「笨東西!你怎樣去告訴他?告訴他只能活一年或半載?你告訴他這是腦消之症?誰受得了這種沉重的打擊?」
  「爹,那……那我們怎辦?」
  「我們什麼也不要說,先到登州小蓬菜,與他父親商量。」
  「這個……能早些告訴他,讓他能好好享受這有限的歲月,豈不顯得仁慈些?」
  「你在講傻話,除了他爹爹,誰也無權決定,誰也負不起這件事的責任。」
  「目下……」
  「目下我們要做的事,是趕快準備動身,以便阻止他獨自出外遊歷。」
  青山回到房中,頹然坐下,只感到冷汗流透過全身,渾身是水。大熱天,他只感到冷得不住發寒顫。
  頭,沉重得似乎壓碎了頸骨。眼,一片朦朧。耳,似乎有人在向他呼喚:「一年半載!一年半載!一年半載……」
  腦門「嗡」一聲響,他頹然坐倒在床上。
  靜,死一般的靜。耳中,那聲音仍在呼喚:「一年半載!一年半載……」
  久久,久久。三更正的更鼓聲入耳。
  他感到背部發麻,有物頂得他感到十分不適。伸手一摸,原來是繫在背上的劍,劍鞘頂住脊骨,難怪感到不適。
  這把劍像一道強烈的閃光,像一聲春雷般震撼著他。
  他一躍而起,自語道:「爹要我歷練江湖三次,第一二兩次只許看,不許過問江湖是非。第三次歷練,該是十年後的事。三十而立,思路成熟,條理分明,明辨是非,信心勇氣毅力皆經得起考驗,方許行道江湖,行俠仗義。現在,我在世時日無多,何不利用此短暫的有生之年,完成此生的心願?」
  充溢全身的冷流開始消退,靈台逐漸清明,肌肉不再顫抖,大汗漸收,臉色開始紅潤,呼吸恢復平和,他臉上湧起微笑,徐徐推開窗戶,夜風送來了涼意,神智一清。他吁出一口長氣,仰望蒼穹微笑道:「人生幾何?能預知死期,也是人生一大快事。柏青山哪!你不能虛度此生,繼志以歿,好好利用此寶貴餘生,盡一份人的本份。」
  他穿窗而出,一閃即逝。
  次日,洗漱罷出廳,爽朗地向魯神醫請安畢,笑道:「伯父,不久將有人前來興問罪之師,請心中早作準備。」
  「咦!什麼人前來興問罪之師?」魯神醫訝然問。
  「就是那些人。」
  「哦!為什麼?」
  「有人前往通風報信,說你老人家收容了小侄。」
  「哎呀!這……」
  「一切不勞伯父多費唇舌,來人提出任何條件,伯父皆可順從地答應。」
  「這……」
  「小侄自有妙計,等著瞧啦!」
  「咦!你……」
  「小侄要看看他們凶橫到何種程度。」
  「哦!你……你能對付他們麼?」
  「能。」他微笑著說,語氣平和,但很肯定而自信。
  姑娘奉上一杯香茗,花容失色地叫:「青山哥,你……你要……」
  「若華妹,這些人不會比東海神蛟的數十名江洋大盜利害。小兄既然捲入這場是非之中,如果不挺身而出,後果可怕。望魯店數百生靈流離失所,府上即使能獲苟全,相信伯父也難以安心的。唔!腳步聲急迫,惡賊們來了,賢妹退!」
  他放回茶杯,說聲謝謝,從容舉步出門,手提辟邪劍挑著包裹,像是要告辭出門。踏出大門,他回身拱手,高聲道:「魯先生請留步,小可告辭,不勞遠送,打擾了。」
  魯神醫父子站在門內,手足無措,臉色大變,惶恐地向門外注視。
  八名青衣大漢在他的身後止步,虎視眈眈。
  兩鄰十餘家住戶,有不少人推開一條門縫向外張望。
  他轉身向外走,向眾大漢善意地一笑。
  八名凶神惡煞似的大漢一字排開,叉腰而立攔住去路。
  「借光。」他拱手叫,請眾人讓路。
  「進去。」為首的大漢鼓著大牛眼叫。
  「進去?在下已向主人告辭……」
  「叫你進去就進去,少廢話。」
  「好吧,進去就進去。」他無可奈何地往裡走。
  大漢們湧入廳,魯神醫父子不安地躲在一旁。
  「老東西,昨天是你收容他麼?」為首的大漢向魯神醫厲聲問。
  青山淡然一笑,搶著說:「在下昨天本來是專程前來請神醫前往敝處治病的,不幸被人打傷了,好心的人將在下抬來施救,在下不敢逗留,可以走動便告辭離村,與神醫無關。」
  為首的大漢冷哼一聲,陰森森地說:「本來在下奉命前來拆掉這所鳥屋,限令你老不死的全家立即離村。」
  魯神醫大驚,哀求道:「爺台明鑒……」
  「住口!在下平生唯一尊敬的人便是郎中。因此,在下擅行決定網開一面,給你一天工夫,在日落前帶了全家大小離村,不然,休怪在下心狠手辣。」
  「這……老朽遵命,准於日落前離村就是。」
  「離不離那是你的事,反正你一家大小的死活與我無關。」
  青山微笑點頭,說:「爺台一念之慈,天必佑之。」
  「你少廢話!」大漢怒叫。
  「是,在下多言了。」
  「你跟我走。」
  「在下跟你走?」
  「你耳背了麼?咱們的長上要在祠堂前見見你。」
  「在下遵命。」
  □□□□□□
  祠堂前,大大小小站了不少人。
  朝霞滿天,又是萬里無雲的大好天氣。
  祠堂的兩廊下,歪歪倒倒站站坐坐共有十八名大漢。廣場四周,也散落地站著十餘大漢。每個人都帶了單刀,匕首等等兵刃。
  寬大的祠門大開,擺了一張八仙桌,四張條凳,分坐著九名不三不四的人,其中有昨天的三位仁兄。
  中間坐了一位年約半百,鷹目勾鼻穿了長袍的人。一旁坐著兩個尖嘴凸腮相貌猥瑣的村夫,一個年約花甲,另一人約有三十上下。
  桌上,擺了十餘份賣田契,一盒印泥,一把鋼刀,一堆碎銀。
  六名大漢看守著階下的十餘名村民,有兩人手提皮鞭。
  有三名村民渾身血污,躺在地上呻吟,其聲淒厲。
  廊柱下,吊著三名村民,號叫之聲震耳。
  八大漢將青山帶到,踏入了廣場。
  上首的鷹目中年人取過一張契單,冷森森地叫:「帶下一名。」
  尖嘴凸腮的中年村夫向人叢中招手叫:「二房四嬸,出來。」
  兩名大漢從人叢中拖拖拉拉,拖出一個大叫大鬧的老村婦,向桌前一推。
  鷹目中年人桀桀而笑,拈著一錠碎銀晃了晃,說:「四嬸,你有六頃二分地,價銀是六十二兩銀子,你如果自願捺上手模,喏!這錠銀子有十兩,是賞給你的,要不要?」
  「你們這些天殺的,砍頭的,沒良心的盜賊,殺了我我也不賣我的田地。」四嬸哭泣著大聲咒罵。
  「你不自願賣,這十兩銀子就不給你了。」
  「沒有人要你的臭銀子,你這雷打火燒的……」
  「拉下去,吊起來。」鷹目中年人怒叫。
  兩名大漢衝上,抓小雞似的將老太婆拖至廊柱下上綁,哭聲震耳。
  鷹目中年人倏然站起,向戰抖著的一群村民厲聲叫:「我再說一聲,誰自願在賣契上捺手印的,有重賞。你們如果再頑強,太爺哪怕將你們的手砍下來捺也在所不惜。下一個不捺的人,砍手!」
  說完,不耐地取過另份契單。
  「三房二哥,上來。」中年村夫亮聲叫。
  村民中大踏步走出一個年約花甲的人,向上叫:「魯大為,你這畜生不如的王八蛋!」
  中年村夫桀桀笑,怪腔怪調地說:「我說二哥,罵人對你沒好處的,你還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捺了也罷。」
  老村夫伸出手,厲叫道:「要手,砍去也罷。一定要我捺手印,可不行。」
  「拉下去,砍了。」鷹目中年人大怒地拍案叫。
  兩名大漢剛搶出,帶著青山到階下的大漢抱拳向上叫:「在下已將那小子帶來了,請師爺發落。」
  鷹目中年人點點頭,喝道:「帶上來,準備繩索,聽吩咐把他倒吊起來抽三百皮鞭。」
  「是,遵命。」
  一名大漢將青山向前一推,另一名大漢奪去了劍和包裹。
  「快跪下拜見敝長上楊師爺。」大漢叱喝。
  青山不下拜,向四周掃了一眼,堆下笑向上道:「在下姓柏,名青山,楊師爺不知有何見教?」
  楊師爺冷哼一聲,喝道:「先割下他的耳朵再說。」
  青山趕忙搖手,叫道:「且慢且慢!這裡既不是法堂,也不是刑場,在下也未犯法,何以要受割耳之刑?楊師爺,你是什麼師爺?你知道在下是什麼人?」
  「反了!」楊師爺拍案怒吼,站起厲聲道:「本師爺是府城沈府的師爺,這裡就是刑堂。小畜生,你又是什麼人?好大的狗膽。」
  青山的俊臉上,笑容突然消失了,虎目生光,不怒而威,沉聲道:「你這無法無天的狗腿子,太爺是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漢……」
  話未完,楊師爺連拍桌子,發出一連串暴怒的吼叫:「拿下他,割他的舌頭,剜他的眼睛,剖他的心,五馬分他的屍……」
  人影疾閃,「砰」一聲大震,案桌崩裂,狂叫震天。
  楊師爺跪倒在地,雙耳已掉在地上,髮結被青山揪住,右手被扭轉向上提,雙膝彎被踏住,殺豬般狂叫,雙手急亂地猛搿青山抓住髮結往上拉的手。
  眾人大駭,全被這神奇的變化嚇傻了。
  金剛郝武吃了一驚,昨天被打昏了的小子,怎麼變得如此驍勇可怕的?一聲怒吼,踢掉長凳怒沖沖地衝來伸手便抓。
  青山一腳將楊師爺踢得滾落階下,一手撥開金剛伸來的手,快,快逾電光石火,拳影急速閃動,「砰啪砰啪」一連串暴響,金剛連挨八記重拳,最後飛跌階下,完全沒有封架的任何機會。
  青山縱下階,一把劈胸抓起半昏迷的金剛郝武,揚拳笑道:「你還欠我十二拳,別裝死。」
  「彭」一聲悶響,鐵拳搗在金剛的小腹上。
  「嗯!」金剛含糊地叫,飛跌丈外,「彭」一聲仰面便倒,手腳一伸,略一抽動便人事不省了。
  金剛的大哥,也就是那位滿臉病容的乾瘦三角臉騎士,一聲怒嘯,拔劍飛撲而上,劍出「笑指天南」,身劍合一凶狠地刺到,居然火候精純,充分發揮了快、狠、準三字要訣,而且劍上隱發龍吟,可知內力御劍的功力相當深厚了。
  青山身形一晃,閃電似的斜飄兩丈。再一晃便到了提著他的包裹,駭然發呆的大漢身側,一把奪回辟邪劍,重新掠回階下,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繚亂,只看到人影奇快絕倫地閃來閃去而已。
  三角臉騎士一招落空,剛看清去向追出,青山已回到階下,追了個空。
  人群大亂,村民們紛紛走避,一哄而散。
  三十餘名大漢火速聚集,驚訝地注視著場中的變化。
  青山拔劍出鞘,將劍鞘插在腰帶上,揚劍叫:「老兄,這邊來。」
  三角臉騎士瘋狂地衝到,大喝一聲,展開了猛烈的衝刺,連攻十二劍之多。
  「錚錚錚錚……」劍鳴震耳,火星飛濺,劍氣迸發風雷隱隱。
  青山屹立原地,信手揮劍化招,辟邪劍上下翻飛,劍虹吞吐揮舞,輕靈迅捷地瓦解了十二劍狂攻,雙腳未離原地分毫,最後一劍勢盡,「唰」一聲響,人影疾分,有人被迫後退。
  三角臉騎士胸衣斜裂了一條五寸長的裂縫,沒有血沁出,只裂衣而未傷肌膚,臉色更為青灰可怖,雙目湧現恐懼的光芒,飛退丈餘,呼吸一陣緊。
  青山屹立如嶽峙淵亭,若無其事地輕拂著辟邪劍,微笑道:「閣下貴姓?你並未在劍上下過苦功。玩命的人不下苦功,而將精力用在欺壓良善與酒色財氣上,太危險了,閣下。」
  「你是哪條線上的?」三角臉騎士色厲內荏地問。
  「天上來的,地下長的。」
  「你知道在下的來歷麼?」
  「請教。」
  「在下濟南郭智,綽號病豹。濟南神力天王李文耀,是在下的知交好友。朋友,識相些,咱們攀份交情,好朋友彼此照顧,光棍不擋財路,怎樣?」
  「呵呵!在下並無意見……」
  「老弟,一句話……」
  「但昨天在下被打昏的事……」
  「小過節,小意思,兄弟有眼不識泰山,過兩天兄弟擺五十桌酒席,當天下英雄之面,向你公開陪禮。」
  「呵呵!條件倒是夠優厚的。」
  「敝友神力天王李兄名震天下,老弟如果有事需要幫忙,包在兄弟身上。」
  「好是好,可是,有同伴不答應,奈何?」
  「老弟還有朋友一同前來?誰不肯?」
  青山揚揚辟邪劍,笑道:「我這位同伴名叫辟邪,見不得凶殘惡毒的邪魔外道,他不肯。」
  病豹三角眼一翻,怒聲道:「朋友,不要敬酒不喝喝罰酒,你看清了雙方的實力麼?」
  青山用劍點劃,說:「一、二、三、四……共是三十三個人,實力懸殊。俗語說:人多人強,蟻多咬死象。又道是雙拳難敵四手,好漢也怕人多。」
  「你知道就好,在下相信你是個明白人。」病豹如釋重負地說。
  「在下也有一個條件,閣下如果不答應,那就……」
  「在下必定答應,朋友的條件是……」
  「你砍下自己的右臂,其他的人割右耳。這條件也極為優厚,希望你閣下也是個明白人。」
  白說了一大堆廢話,病豹怎能答應?舉劍大吼道:「哥兒們上,分了他的屍。」
  三十餘名大漢吶喊一聲,四面合圍。
  病豹不敢搶先,夾在人叢中向前推進。
  這些大漢只是些烏合之眾,不曾受過列陣圍攻的訓練,只知逞強上前拚命;有些卻又是出手在後,逃走在前的聰明人,不可能同時攻招,必定有快有慢,彼此之間藝業又相差太遠,人多了反而礙手礙腳,無法施展。
  青山一眼便看出這些人不足慮,一聲長笑,先進,後退,突又側飄大挪移,最後從右後方突圍。
  笑聲震耳,劍鳴隨揚,辟邪劍所經處,波開浪裂。但見虹影疾射,從人叢中鍥入,只一衝錯間,人已脫圍,重新從側方攻入,快逾閃電火。
  「哎呀呀……」號叫聲震耳,鮮血四濺。
  人影倏止,青山站在西南角外圍,徐徐向左移,輕拂手中劍,冷冷地說:「我給你們一次機會。除了病豹、楊師爺、魯大為叔侄之外,不想送命的可以丟掉兵刃,在祠堂門跪下向內磕四個頭,便可以走了。在下從一數至十,還沒走的人,就得留下一條膀子。」
  他一面說,一面向人叢中移動。
  地下,有四條右臂,四把刀,和一堆堆一點點血跡。四位丟掉右臂的人,握住創口踉蹌向外逃。
  青山所經處,人群紛紛走避,恐怖萬狀地向外散。
  「一!」他亮聲叫。
  病豹大吼一聲,挺劍疾衝而上,拚命了,招出「飛星逐月」。
  「錚」一聲響,劍已被震偏,「唰」一聲劍嘯,劍芒一閃。
  一隻右耳飛出丈外,病豹側衝八尺,「哎」一聲驚叫。
  「二!」青山亮聲叫。
  兩名大漢撒腿便跑,像是漏網之魚。
  人影急射而至,在三丈外追上了。兩大漢聽不到身後的腳步聲,右臂已經分家,再逃出丈外,方發覺痛楚,狂叫一聲,驚倒在地。
  「三!病豹,你不能走。」是青山的叫聲。
  病豹剛想逃命,轉過身,立覺身側微風凜然,劍已出現在眼前,是辟邪劍。
  「四!」
  明知被留下也是凶多吉少,病豹只好拚命,一劍猛揮,要架開伸來的辟邪劍。
  「錚!」架住了劍,但辟邪劍像是生了根,架不出偏門,「嘎」一聲錯劍的刺耳聲傳出,不太銳利的辟邪劍尖,已毫無阻礙地刺入病豹的右肩井,喝聲震耳:「五!」
  首先是四名大漢丟下劍,搶至祠堂門口,急急跪下,急急叩了四個頭,急急溜之大吉,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六!」
  「哎唷……」病豹丟劍狂叫,挫倒在地,右肩井血如泉湧,穴道已毀,想逃走已沒有力道了。
  「七!」
  祠堂門口可熱鬧了,大漢們一窩蜂搶到叩頭如搗蒜。
  第八聲尚未落,大漢們都走光了。
  魯大為叔侄已被村民們抓住,正在拳打腳踢。
  有些村民狂喜地解下被吊的人,叫罵聲震耳。
  四面八方全是人,男女老少都出來了。
  金剛郝武仍然昏迷不醒,躺在那兒像條死豬。
  青山收劍上前,拉住金剛的雙手輕輕一抖,有骨折聲傳出。
  身旁有人送上他的包裹,扭頭一看,是兆祥。
  他淡淡一笑,說:「今天我可沒殺人。大哥,你如果不阻止那群暴民,要出人命了,魯大為叔侄與那位師爺,恐怕連骨頭都碎啦!」
  兆祥將包裹掛上肩頭,挽了他便走,興高采烈地說:「青山弟,回家。那幾位本族敗類,反正是活不成了,別管他們。」
  全村都在亂,忙著到魯大為家中抓餘黨。兩人在村民們歡呼下,排開人叢回家。
  青山一面走,一面說:「還有兩件事善後,這件事方能完全解決。」
  「還有事?不管了,回家拾掇行裝,你要送我們到登州,還得要你找船送我們到小蓬萊。」
  「走不得,救人須救徹底。」
  「怎麼……」
  「第一件事是要在路上等候濟南來的神力天王,不能讓他出其不意殺入村中。第二件事是要到府城走走,把那位沈大人的兩支耳朵帶回來。」
  「哦!青山弟,應該,但……」
  「但什麼?」
  「會不會便宜那狗東西了,主謀罪加一等哩!」
  「哦!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了一件兩全其美的妙計。」
  「說來聽聽好不好?」
  「天機不可洩漏,保證妙不可言,那位神力天王我認識,他那幾手鬼畫符我瞭如指掌,他的報復手段也夠狠夠毒,我要讓他們同歸於盡。」
  「我明白了,你是說借刀殺人?」
  「對,大哥,不能再問了,再問都被你猜破天機啦!」
  大門口,魯神醫一家子,站在門外喜氣揚揚地歡迎他倆歸來。
  母女倆捧鳳凰似的將青山接入,魯神醫父子走在後面,相對淒然一笑,注視著青山的背影搖頭,深深歎息。
  青山請魯神醫勸走川流不息前來道謝的村民,並轉告村民不可聲張,必須冷靜下來,封鎖消息,由族中的九長老出面,嚴禁談論祠堂前所發生的任何事,不然將有滔天大禍。不但要嚴防惡賊們前來報復,更須防備官府前來勘查。不管有任何人的聽這件事,上至九老下至小娃娃,必須守口如瓶一問三不知。
  重要的歹徒中,逃走了魯大為的女婿,沈大人的內侄梁一海。
  這惡賊並未參與祠堂迫害村民的大會,躲在一旁看風色,一看風聲不對,偷偷溜走,弄了一匹坐騎匆匆向府城溜之大吉。
  望魯店東至濟南是兩日程,西至東昌府城是一日程。這是說,逃掉的人至兩地通風報信,前來報復東來的人最少要三天,西來的也需時兩日。
  魯神醫父子在外應付村民,魯伯母在廚下忙碌。青山在書房歇息,進來了黛眉深鎖的若華小姑娘。她手捧朱漆茶盤,送來了一杯藥味甚濃的藥茶,嫻靜地將茶盤放在几上,纖纖素手拈起了茶杯,盈盈走近青山身側。她是那麼輕盈,那麼文靜,已像是一位溫柔嫻靜的少女了。
  「青山哥,請用茶。」她輕柔地說。
  青山靠坐在大環椅內,閉目養神正陷入冥想之中,想著昨晚這座書房中所發生的事。要說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那是欺人之談。但一個勇者,便受得了命運所加的打擊,敢於接受命運的挑戰。他雖然心中甚亂,但已無畏地接受下命運所給予他的安排,他要好好利用這短暫的餘生,作一番他希望要做的事。
  冥想中,鼻中嗅到一絲淡淡的,發自少女身上的特有幽香,輕柔的呼喚聲入耳。他一驚而起,神智一清,離座接過茶杯,笑道:「謝謝你,若華妹,什麼時候了?」
  「辰牌末了,青山哥,何思之深耶。」
  「沒什麼,養養神而已。唔!這是什麼茶?藥味好濃。」
  「是爹交下來的藥茶,說是提神養氣的藥物,要你早晚喝一杯,對身子有好處的。」
  「哦!伯父真是有心人,若華妹,伯父還說了些什麼?」
  「爹沒說什麼嘛,只說你正在成長,需要進補些提神養氣的藥物。」姑娘毫無機心地答。
  「呵呵!年老人才需要進補,伯父是怎麼啦?」
  「我也不知道,娘一直就反對爹給你吃藥。」
  他一口喝乾藥茶,笑道:「小兄不善醫道,伯父既然如此,不必反對。若華妹,你是不是心中有事?」
  「我……」
  他笑笑,問:「伯父是不是給你一些難題?」
  她搖搖頭說:「不是的,青山哥。」
  「是替我擔心?」他問。
  「是的,我怕,那些惡人……」
  他握住她的纖手,笑道:「小妹,放心,我應付得了。至於你們的安全,我已有了妥善的安排。」
  她大感意外,本能地想收回手,男女授受不親,她沒有青山大方。可是,卻感到一陣奇異的電流迅速地通過全身,完全失去了收回手的力量,秀頰湧起朝霞,芳心一陣急跳,轉過螓首無限嬌羞地輕喚:「青山哥。」
  他心中一震,赫然感到失禮,趕忙放手,不由俊面通紅。他有一姐一妹兩位小弟,練武人對世俗禮教看得比較平淡,姐妹弟兄平時一同練功過招,脫略慣了渾然忘卻這些莫名其妙的禮俗。
  今天,他對這位小姑娘毫無他念,他完全把姑娘看成自己的小妹妹,一時大意,無意中挽手勸慰。
  「對不起。」他臉紅耳赤地說。
  「青山哥……」她若言又止。
  「小妹,你坐下。」他轉變話題。
  姑娘在他身後俏立,低聲道:「青山哥,你要說些什麼?我……我只想,你不要與人………」
  「小妹,那是不得已。老實說,我並不希望傷人,練武人的修養是只許被人打,不能打人。練武的人手重腳重,挨打禁受得起,打了人人家可吃不消,一不小心便會出人命。但世間有些事,天理國法人情皆失去效用……」
  「青山哥,我的意思是……」
  「呵呵,是回家,對不?小妹,我會回去的,但不是現在。你們在這兩天以內,收拾細軟準備動身,盡量少帶行李,家父會替你們安排。不管是在登州設藥局,或者至小蓬萊居住,任何應用之物皆無虞缺乏,要什麼家父都可以張羅。不過,我希望你們到小蓬萊去居住。」
  「為什麼?」姑娘用細如蚊蚋輕響的聲音問,顯然她會錯了意。
  青山看不到她的臉上神情,她站在後面迴避青山的目光。
  「小蓬萊在沙門島東北,往來登州十分方便,八十里海程,快舟一個半時辰可到。沿途有不少風景優美的小島,自然小蓬萊是其中最美的一座島。家父準備造大船,尋找傳說中的蓬萊瀛洲、方丈三神山。小蓬萊附近有大竹、小竹、牽衣等小島,也都是美麗如畫的地方。那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真正的人間樂土。」
  他如醉如癡地說,語氣中有說不出的依戀,最後,他加上一句:「你會愛上那地方的。」
  他內心中,也感到十分奇怪,在那兒生活了三年,但似乎直至今天,他才真正地嚮往與喜愛那些地方。也許是知道了自己在世時日無多,所以對那些地方感到特別的親切與依戀吧,因為那兒是他的家,那兒有他的親人。
  姑娘似乎聽得到自己的心跳,用夢一般的聲音說:「青山哥,你說得好美,我想我會愛上那地方的。」
  他挺身而起,柔聲道:「小妹,隨我來,我有些東西送給你。」
  他出書房往廂房走,姑娘像頭溫柔的小貓般緊跟在他身後。
  廂房很雅致,外面是栽了不少花卉的小天井,寬敞潔淨的迴廊是木板鋪設的,髹以褐色漆,光亮不染纖塵。
  姑娘是不宜進入廂房的,他請姑娘在廊下稍候,喜孜孜從房中取出一隻徑尺的雕花木匣,放在光潔的地板上,微笑道:「小妹,閉上眼睛。」
  姑娘微笑著順從地閉上清澈的明眸,片刻,他輕喚:「小妹,看看這是什麼?」
  若華睜開鳳目,發出一聲喜悅的歎息,輕拽裙角斜嬌軀跪坐在旁,驚喜地叫:「天!這……這些是什麼東西?」
  褐包的地板上,擺了不少五光十色光華耀目的各種小珊瑚,各種奇形怪狀的小貝殼,五彩斑斕的奇形小石。她伸手想抓,卻又遲疑地收回,大眼中泛現異彩。她還是個孩子,見了這些五光十色的小巧玩物,怎能不喜歡?
  「這是我在島上拾取的東西,喜歡麼?」他也斜坐在一旁問。
  「啊!多美,多逗人喜愛的小東西,但……我不認識這些東西。」
  「有很多我也不認識,這並不減少我喜愛的興趣。」
  「是的,哦!多迷人哪!」
  「這是你的了。」
  「什麼?這……」
  「我送給你,接受麼?」
  她一把便抓起了幾個貝殼,另一手狂喜地抓住了一把玲瓏小石。接著,突發覺自己失態,羞赧地急急放手,抬不起頭來了。
  他溫柔地捉過她的手,將一些小貝殼輕輕地放在她的掌心中,微笑道:「這是你的東西了,收下吧。」
  她勇敢地抬起臉來,鳳目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彩,呼吸一陣緊,粉臉紅得像是一朵石榴花,頰旁出現了笑渦,低柔地說:「青山哥,謝謝你,我會珍惜它們,謝謝你。」
  他收回手,微笑道:「家父發掘到東海王的寶藏,珍寶無數,但那些東西我不能送給你。而這些東西,都是我親手搜集的珍玩,但願你喜歡它。」
  「我喜歡,我……我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我把我知道的東西告訴你,有些東西不但本身美,所牽涉到的神話故事,更是極富詩意極為動人的美麗傳奇。」
  她向他移近,欣然地興高采烈地說:「好啊!青山哥,告訴我,快告訴我……」
  她不再是情竇初開的少女了,而一位無邪的小女孩,羞赧已經消失,恢復了童真。
  青山拈起一個五彩斑斕潤澤如玉的貝殼,用溫柔的聲音說:「這叫做麗兒貝,也叫做龍女傳書使。據說,它是東海龍宮三宮主的侍女。這種小貝活著時,身上全被海苔所裹住,不易找到。傳說中,當年三宮主所招的駙馬,因久住龍宮思家心切,宮主不忍夫婿傷心,擅自行法將夫婿送回故鄉省親。這件事被龍王發覺了,一怒之下,派龍子龍孫蝦兵蟹將,把女婿的故鄉化為汪洋大海,把女婿變成一個石人,放在崑崙山的山巔,受風雨侵襲的酷刑。
  三宮主思夫心切,卻又無法勸解父王回心轉意,龍宮已被封鎖,不許三宮主離開龍宮半步。終於,侍女麗兒自告奮勇,願替宮主送信給老好人南極仙翁。為了避免被蝦兵蟹將發現,麗兒便變成這種小貝,用海苔掩起全身,就這樣一天只爬行三四尺,憑她的恆心與毅力,以及忠於主人的忠誠,整整花了三百六十年,方爬近陸地。」
  若華屏息著,突然忘形地握住他的手,迫不及待地問:「青山哥,她找到南極仙翁了麼?」
  「經過了無數風險,她找到南極仙翁了。她幾乎被守山的仙鶴童子吞下肚去。但找到了仙翁,她自己……」
  「哎呀!她……」她挽緊了青山,驚惶地叫。
  「在生死關頭,她變回了這種小貝,從此,她永遠成了這種小貝,化身消失了。」
  「那……她的書信……」
  「書信是傳到了,駙馬也回復人身,但永遠也不能回龍宮了,龍王不許他回宮去與三宮主團聚。」
  「後來呢?」
  「駙馬思妻心切,在海邊徘徊,旦夕復旦夕,一年又一年。終於他不顧一切,往海裡一跳……」
  「哎呀!他……他……」
  「他死了……」
  「我……我不要聽。」她渾身顫抖地叫,嬌軀偎入他懷中。以手掩面說:「多可怕!那……那龍王太殘忍了。」
  他拍拍她的香肩,輕撫著她的秀髮,笑道:「這是神話故事,又不是真的。小妹,你在替古人擔憂。」
  「神仙不能沒有人情味,這故事太淒迷,可憐,這位麗兒貝她……她……」
  「人生不如意事多著呢,哪能十全十美?麗兒變成了小貝,還是龍王法外施仁,讓她回來活在海中,已經夠仁慈了。」
  「那駙馬到底……」
  「駙馬死後,玉帝憐他一片癡情,把他變成一種堅逾鑽石的黑色珊瑚,俗稱鐵珊。鐵珊本身是活的,可以生長,有生命但不能移動。此後,宮主與駙馬之間的信息,便由麗兒負責傳送。因此,這種小貝從深海至海灘皆可找得到,但數量稀少,極為珍貴。你如果存心去找,也許一百年也找不到一個。」
  左側的丹房長窗後,魯神醫夫婦立窗後,從窗格中注視著兩位小兒女相倚的背影,魯伯母欣然地低聲道:「老伴,你看他們像不像天生的一對?」
  魯神醫搖搖頭,深深地歎息一聲,沒做聲。
  「怎麼,你不願意?」
  魯神醫不便說,聳聳肩無可奈何地苦笑道:「我願意,只怕你不願意呢。」
  「你這是什麼話?」
  「老實話。」
  「你以為……」
  「走吧,以後再說,不要去打擾他們。」
  「是的,不必打擾他們,三年前他們沒見過面,長大了生分了!」
  次日一早,青山換了一身材夫裝,出村東揚長而去。入暮時分,他方施然返村。
  兆祥在村口相迎,把臂問:「青山弟,有何消息?」
  「昨天有不少人向東走了,至遲明天便會有消息。」
  「明天一早我們就動身。」
  「不行,在路上碰頭,可能我照顧不來。」
  「那……我們準備何時動身?」
  「得看神力天王什麼時候來。」
  三更天,兩條黑影幽靈似的到了後院,一人向東一向西,在魯神醫的宅院四周繞了一圈,先探道,再留一人在簷角的暗影中把風,一人進入內院,躍下天井,像落葉般輕靈,輕功的火候值得驕傲。
  這位夜行人似乎已胸有成竹,對魯神醫的宅院格局了如掌指,不假思索地摸向院門,伸手試力,發覺門閂是上插的雙閂,便不再浪費工夫,開始撬開右面的窗門。
  外窗格極易弄開,伸手入內拉開插閂便可,棉紙糊的窗紙防不了賊,但內窗便得費些工夫。
  剛將特製的小刀插入窗縫,尚未撥動窗閂,手便被另一名黑影扣住了,左肩井穴也被一隻大鐵鉗似的巨爪所扣住,中指緊抵入穴道,渾身力道全失,失去了抵抗力。正想呼叫瓦面上的黨羽接應,耳中已聽到在身後制他的人清晰的語音:「老兄,你一叫,這輩子只能活到這把歲數了。」
  黑影怎敢叫?乖乖地任人宰割。
  身後的人是青山,一掌將黑影拍昏,脫下對方的夜行衣褲,自己穿上,將人向壁角下一塞,稍候片刻,然後躍登瓦面。
  把風的黑影以為是自己的同伴上來了,長身站起低聲問:「趙兄,怎樣了?」
  他一躍而至,笑道:「已躺下了,你也躺。」
  「噗」一聲響,黑影躺下了。他一把將人抓起,兩個指頭捏住對方的右耳輪,抖了抖冷笑著問:「你們一共來了多少人?說!」
  「在下只有兩個人……」
  「你聽清楚了,在下全知道你們的一舉一動,向你問口供。只想知道你是否想死而已。你如果不吐實,在下逐件卸下你的五官四肢。一一招來,在下讓你活命。」
  「君子一言。」
  「大丈夫千金一諾,在下不和你談價錢。」
  「那……在下怎能信任你?」
  「那就得看你是否有判斷真偽的能耐了。」
  「看來,在下已別無抉擇了。」
  「正是此意。」
  「在下就來了兩個人。」
  「貴姓?」青山頗感意外地問。
  「在下姜祿,綽號叫藍燕子。今晨路經齊河南旺寨,遇上神力天王李兄從貴村逃出的人,他說出昨天所發生的事,說貴村來了一個功力奇高的人,目下住在魯神醫的家中。咱們兄弟倆想見見這位叫柏青山的人較量較量,也希望替李兄盡一番心力,所以今晚前來行事。」
  「神力天王何時可到?」
  「不知道,在下兄弟是三天前離開濟南的,並不知此地有事。在下的兄弟呢?」
  「哦!你的同伴在下面,帶他走。下次少做這些傻事,聽在下的忠告,遠離神力天王這種無惡不作的朋友,少逞強,會活得長久些。在下就是柏青山,記住好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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