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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頁     梁鳳儀

  各人輕呼一聲,都用驚駭而可憐的目光望著高掌西。

  其中一位菲傭說:

  「我們扶你回睡房休息吧!」

  兩位菲傭正攙扶著高掌西站起來,打算走回睡房去時,就有門鈴聲。

  各人都有點像驚弓之鳥,停住了腳步,先把目光放在大門上。

  司機去開門,迎面來的竟是顧秀娟的司機阿偉。阿成跟阿偉是認識的,當即讓他進去見高掌西。

  高掌西當然知道阿偉,她瞪著他,仍未能從極度驚恐中完全恢復常態。

  高掌西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說出來:

  「秀娟她死了,真的死了?」

  阿偉低垂著頭,說:

  「是的。她叫我來,給你帶這封信。」

  「她叫你來?」

  這個刺激叫高掌西稍稍清醒過來,她焦急地一把抓著阿偉的手臂,像要搖撼他拿答案。

  「是這樣的,高小姐,昨天傍晚,太太囑咐我把車子的鑰匙交給她,就可以放工了,她當時說:

  「『阿偉,我今晚要去的地方,不必你接載我了,謝謝你!

  「然後太太就把這封信交給我,囑咐:

  「『明天送給高掌西小姐,要親交她本人,如果高小姐仍在外頭,就等她回來再交給她吧!

  「太太想了一想,又從手袋內掏出了一疊一千元紙幣給我,說:

  「『那天我見著你太太大了肚子了,恭喜你呀,阿偉,這點錢給她買點好東西吃。生命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如此循環今息,總是好事,把孩子帶大,做個有用而又開心的人就好。』

  「太太真是個慈心人呀!怎麼會想到競生了這麼一樁意外,早知如此,我決不肯讓太太自己開車。」

  高掌西很留神地聽完阿偉的複述,然後用顫抖的手接過了來信,說:

  「謝謝你,阿偉。」

  然後就示意菲傭陪著她回到睡房去。

  高掌西坐到梳妝台前,對女傭們說:

  「我沒有事了,你們出去吧!」

  女傭還有點猶豫,不太放心的樣子。

  「剛才是太震驚之故,現今我情緒穩住了,你們讓我獨個地休息便成。」

  女傭退出去之後,高掌西拆開顧秀娟的信,她是這樣寫的:

  掌西:

  好幾天了,一直找不到你,好想好想好想找到你,一抒胸臆。

  這十天八天,活脫脫像十個八個世紀。

  身邊沒有一個人,只連伶伶的一個。

  我搬離了左家,宿於外,也沒有通知袁日開。

  佑良已經知道我的事,把我自他的生活圈子中杯葛出去,這怕是他第一個對付我的行動。

  然後,我走到日昇身邊去,他對我說:

  「沒想到我妻手上有很多可以箝制我的東西。」

  這一切都不是意料之外。

  老早給你說過,是總會發生的。

  果然就在現今發生了。

  孤伶伶的獨個兒,忽然我覺得原來自己沒事可幹。這種感覺真是怪異的。

  掌西,我相信如果有一天,你無可避免地跟我有類同遭遇,你的境況會比我好。

  因為你手上還有很多很多工作可以幹下去。

  掌西,正如我說過的,人性軟弱時,各式各樣美麗的一如煙花似的誘惑發生了,總是要在投了降之後才會得三思後果。

  所以,想找你,也算給你一份真誠的祝福。願你面對你那山崩地裂似的感情危機時,會曉得化沉痛為力量,不要令你的生活軌道轉向,要集中精力堅持取勝,這會導致你能生氣蓬勃地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就會有轉圜的機會。

  自大學同學以來,你答應過,每逢我提出要求,你都會:唯命是從。

  我深信你這一次聽了我的話,必然會:義無反悔。

  掌西,我的好同學,我想念你。

  秀娟

  高掌西擁抱著這信在胸前,一直讓自己躺在睡房中,由日出至日落。

  顧秀娟的喪禮是相當架勢的,說到底左佑良不是沒有家勢的商賈,顧秀娟一直熱衷公益,活躍於上流社會,人面也真廣。

  靈堂上,左佑良以杖期夫的身份盡禮,向泉湧而至的商界朋友致謝還禮。

  高掌西很早就已經來到靈堂前,在前排一個最隱閉的角落呆坐著。

  她沒有去瞻仰遺容,只瞪住靈堂正中懸掛的顧秀娟遺照,腦海裡不住翻騰她生前的音容笑貌。

  高掌西知道她會懷念這位好同學,直至她也有日塵歸塵、土歸土為止。

  來弔唁的嘉賓很多,相信包括左佑良在內,都認定了顧』秀娟是車禍死的,很為她英年早逝而搖頭歎息。

  怕只有高掌西一人,才知道可能的真相。

  顧秀娟是隨著她的意願,離開人間的。

  要剖析她的絕望,也不是容易的事。

  或者一個能如她般看透自己、看透別人的人,忽爾發覺生活原來是空白一大片,連等待都毫無目的時,於是不如歸去。

  自然,高掌西想到自己。

  莊鈺華旅美仍未有音訊,穆亦藍也忽然銷聲匿跡。

  正如顧秀娟所說,幸好她是個有工作的人。

  精神在極度飄忽遊蕩。無所依歸的狀況下,怕更難控制情緒,把持理智。

  接近大殮的時刻,靈堂上就更擠擁了,連專捕捉城內花邊新聞的記者都雲集,採訪新聞,兼拍名人照片。

  高掌西耳畔忽然聽到幾把熟識的女聲,但她沒有回過頭去證實是不是就是高家二奶奶劉雪琴與她的兩個兒媳婦。

  她仍靜靜地坐著,由得她們刺耳的聲音傳進耳朵來,滋擾著她懷記死者的情緒。

  「奶奶,你等下會否瞻仰遺容?』聽得出來是高鎮東太太沈婉湄的聲音。

  「我不去,你也別去,其實懷了孕是不該來拜祭的。你下來,人家也不會怪責你。」劉雪琴說。

  「左佑良跟鎮東是好朋友嘛,我不來鞠躬盡禮,說不過去的。且我去算過命了,說今年百無禁忌,不必、迴避紅白二事的。」沈婉湄的聲音充滿勝利感,又說:「二嫂,你說對不對?」

  「對,對,怎麼不對。但望你吉人天相,祖上百福。我就沒有這個膽量了。聽人家說,孕婦瞻仰遺容,那死者的魂魄會附在小孩身上的。」高耀南的妻子周婉玲語調分明酸溜溜的,怕是故意地在惹沈婉湄不快。

  「好了,好了,別說這些難聽話,我們高家子孫福大命好,百毒不侵。」劉雪琴慌忙道。

  「怎麼不見掌西?她不是跟顧秀娟很要好的嗎?」周婉玲說。

  「自顧不暇呢!」劉雪琴的語氣是刻薄的。

  「我看她也未必敢在這個非常時期出現在這種萬人攢動的場合,萬一被人指指點點的,就很難下台了。」

  話匣子一打開,就興奮得說個沒完沒了,在一個拜祭新喪的場合之內。

  這就是香江世情。

  劉雪琴的聲音原本就很尖細,在這個環境下揚起來,更是刺耳,伯左右隔鄰的人都把她們的話聽進耳裡去。

  「奶奶,你放低一點聲浪,怕隔牆有耳。」沈婉湄說。

  「我怕什麼了,高家自己人都不怕出醜,我有什麼好怕的,又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你們沒看到高掌西未鬧出事之前,我們老三那副不可一世的軍閥相,活脫脫像老爺沒有了她的寶貝女兒,整個江山就會塌下來似。說起來,這也是你們兩個沒好好鼓勵丈夫上進之過了。」

  「奶奶,你的兩個兒子常有句廣東俗語掛在嘴邊,說:『好佬伯爛佬,爛佬怕潑婦』。他們倆懶得跟高掌西爭權奪利呢!」

  「現今證實還不只是個潑婦。我看這場婚外情也鬧得太不成話了,一點都不給莊家和高家留面子。這幾天,我上理髮店、去健身院、跟朋友搓麻將,聽到的風言風語可多了。朋友拉著我問長問短的,問我們的三姑娘是否私奔了。哎呀,我這人可又是直腸直肚,要我說謊隱瞞真相呢,我又做不出來,所以,只有尷尬地支吾以對,弄得我面紅耳赤的怪難受。」

  「奶奶,老爺對這事怎麼說了?」

  「他怎麼會跟我提。不過,他不跟我說,我也得跟他講道理了。萬一高掌西跟了那姓穆的,她會不會夾帶私逃,影響到高氏的生意與資產了,也不得不提防一下。他高崇清怕今次最走了眼,弄到陰溝裡翻了船,有苦自知,別害了自己的兒孫就好。」

  哀樂已然高奏,額外地能催谷人的眼淚。

  高掌西淚如雨下。

  除了哀悼自己的好同學之外,肯定還痛心於世紀末都會內表現於豪門富戶之內的這些恐怖人情。

  誰都在伺機棒打落水狗而後快。

  在個人利益跟前,不但沒有人情,連親情都不會有。

  活在世上的人,除非是風生水起,否則一旦遭遇巨難,始終是孤伶伶的一個人,面對一切。

  不會有風雨同路。

  不會有同舟共濟。

  顧秀娟就很明白這個道理。

  反正只是自己一個人無牽無掛無慮無憂,那就是否定離這個世界,也沒有太大分別。

  因而顧秀娟去了。

  一聲刺耳刺心的「蓋棺」,像把高掌西整個魂魄都一齊攝過那七尺銅棺之內了。

  再抬頭望著顧秀娟遺照上那富泰安詳的微笑,似聽到她的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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