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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梁鳳儀

  陶傑是太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

  離開溫哥華的一天,還在下大雪。

  是伍婉琪開的車,女人開車尤其小心翼翼,車子像在一片茫茫的灰白色中爬行。

  兩個兒女坐在後廂,卻緘默著沒有說話。

  快要到機場時,陶傑才把話題想到了,以打破僵局。他對妻子說:

  「有空帶孩子去威斯那滑雪呀,全世界各地的遊客遠道而來,也無非為威斯那滑雪勝地吸引,我們開一小時車就能到達,不是很好嗎?錯過不得。」

  伍婉琪道:

  「真難得,你還知道溫哥華的好處。」

  這個酸話就很刺耳了,陶傑不再做聲。

  把行李托運之後,是吻別的時刻了,他擁抱著陶秀說:

  「秀秀,我等你回來。」

  然後拍拍陶富的頭,問:

  「你若不聽話,我回來揍你一頓。」

  陶富吐吐舌頭。

  然後陶傑在伍婉琪臉上吻一下,說:

  「再見,我到捗給你電話。」

  「好。」

  沒有難捨難離的擁吻,也沒有肝腸寸斷的惜別,就如此各走一個極端,生分了。

  再會何時,夫婦二人都沒有說。

  的確,陶傑在一抵捗後就給妻子搖電話。

  在以後的幾個月,幾乎是隔一天就通一次電話,且有簡單的傳真,互通消息。

  彼此都沒有覺得生活上失去了對方有些什麼不方便,最主要是大家都忙。

  伍婉琪在丈夫走後,非常積極的參加社團活動,讓自己的時間表填得滿滿的。

  她有一個最終目的,就是要表示給丈夫看,在溫哥華也能把日子過得熱鬧而有意義。

  人生只不過幾十個寒暑,且是七十古來稀,她不要把餘下的歲月仍在爭名逐利、驚濤駭浪中度過。

  她對目前的所有,已很滿意。

  不打算缺一點什麼生活享受,但也不打算進注一點什麼生活壓力,這只有在溫哥華才能做得到。

  至於陶傑,他是壓根兒忙不過來。

  在香港擔當了協和的新職,工作比在政府當高官時要辛苦百倍。

  他完全不明白妻子為何會厭棄這種一千呎的公寓,對他來說,有事業的男人,住處只要能放得下一張床就成。

  當然,床上最好能放個女人。

  天!這個想法一開始就是個危險的訊號。

  陶傑驚覺了,唯其驚覺了,益發危險。

  這種心理上的催化作用可又不是他所能體會到的。

  就活像一個喝熱酒的人,酒精慢慢蒸發,使一個人由微熏而至醉倒,有一個必然過程。

  這個過程的長短全看外在環境因素而定。

  陶傑沒想過自己會經歷這個過程,且過程會這麼短。

  他為了業務,不斷上廣州,甚而飛北京。

  春節之後的京城,仍是一片白。

  雪不是飄下來,而是潑水似的潑下來覆蓋了一地。

  陶傑自朝內大街的地盆回到酒店去,坐在他身邊的那位在北京僱請的助理尤美麗,忽然對他說:

  「繞道到天安門讓你看看鋪上白雪的故宮是什麼個樣子,好不好?」

  陶傑點頭。問:

  「不耽誤你的時間?」

  尤美麗笑道:

  「不會,我家裡沒有人,回去還是閒著。」

  陶傑沒有答話,他瞥了這助理一眼,忽然在想,尤美麗不比自己的女兒大多少,大概年長不過十年八載吧。可是,都一般的活潑可人,直率坦誠。

  陶傑和她下了車,尤美麗又建議:

  「進故宮是沒有足夠的時間了,到旁的文化宮走一圈,看雪更好。」

  陶傑點頭,就隨著她走進那有一大片園林的文化宮去,樹身樹啞都鋪滿了白雪,足印在雪地上一個一個清晰的留下,教人聯想到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的意境。

  不知是否真有靈犀互通這回事,陶傑才這麼想,就見尤美麗活潑地急步走前去,叫喊:

  「看,看,有人堆了個雪人,多有趣。」

  跟著回頭對陶傑說:

  「多可惜,沒帶相機在手,只能把情景記在心上。有那麼一天,你回加拿大去了,請記得北京也有雪,也有弄雲的遊客,也有賞雪的故人。」

  這麼說了,她雙手捧起了一小堆雪,又無意識地讓它從手上瀉下。

  是很簡單的一個動作,但由尤美麗這麼一個嬌柔溫軟的女子在雪地上重複做了幾遍,映入陶不眼簾,就覺得她真的美麗。尤其美麗的人、事、情、景都可能一瞬即逝,要立即捕捉,不宜錯過。

  這一夜,陶傑裸著上身,半趴在床上抽煙。

  不能否認,多月來在商場上的拚搏叫他疲累而不自知不自覺,直到了今夜,體能宣洩完畢所得到的一陣快意,令他有效地回復精神。

  甚而在重新清醒的狀態下,他想起家來。

  他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把煙屁股塞進煙灰缸裡,然後搖了加拿大的電話。

  響了一會,才有人接聽,是陶富快樂而急促的聲音,說:

  「是爸爸嗎?」

  「對。」陶傑說:「你母親呢?」

  「她剛出門了。」陶富答。

  「這麼早?」

  「對,媽媽每天都早出晚歸,頂忙的。」

  「溫哥華有雪嗎?」

  「有,多的是,今年反常呢!」

  「那麼,你得叫你媽媽開車時小心些,路上滑。」

  「不怕,她不開車,李叔叔每天管接管送。」

  「李叔叔?」陶不問:「誰?哪一位李叔叔?」

  「我也不知是哪一位,這近日才出現,媽媽管我喊他李叔叔。」

  「嗯!」陶傑說:「陶富……」

  「什麼?」

  「沒什麼了。」

  才這樣說了,浴室的門打開了。尤美麗用毛巾擦著頭髮,道:

  「我用完衛生間了,你可以入內。」

  陶傑對兒子說:

  「再見了。」

  就掛斷了線。

  尤美麗問:

  「是掛給加拿大的家人嗎?」

  「對。」

  「他們可好?」

  「好。」

  「這麼個嚴冬,他們在做什麼呢?」

  陶傑想了想,伸手把尤美麗擁到懷中去,道:

  「怕是跟我們一樣,也在弄雪。」

  捕雨

  已過下班時分了。

  夏惜真因沒有人約黃昏後,依然在辦公室內完全投入她的工作。一份股東大會召開後的工作檢討報告放在她台前要她審閱。

  每年年中法律及公司秘書部最辛苦就是這一陣子。忙得翻天覆地之後,自應論功行賞。

  秘書程小琪的聲音從對講機傳過來,說:

  「夏小姐,剛才霍太來電話,問你今天晚上是否有空,她想約你搓牌。」

  夏惜真立即反問:

  「小琪,你怎樣回答她?」

  程小琪的聲音是輕鬆而愉悅的,她答:

  「我查看過你的日記簿,你這一連幾晚都沒有約會。我看公司的股東週年大會已於昨天開過了,你也應該歇一歇,今兒個晚上輕鬆耍樂去。」

  夏惜真問:

  「這就是說,你已代我答應了霍太的邀約。」

  對講機內沒有實時傳來聲音,程小琪有點尷尬,聽夏惜真的語調,就知道有點不對勁。

  程小琪跟在這女上司身邊已三年了,很能知道對方的眉頭眼額。然,也未必百發百中,因為夏惜真的脾氣不是容易猜測的。

  程小琪訥訥地說:

  「是的,夏小姐,我看霍太是你的熟朋友……」

  還未聽完小琪的解釋,夏惜真便截了她的話:

  「我並不打算赴她的約。」

  「可是,我已告訴霍太,你今兒個晚上有空。」

  「那麼,就請告訴她,我今晚沒有約會,也不等於要赴她的約。」

  「這……」

  「此事也教訓你,不要自以為是。世界是瞬息萬變的,尤其是人情與人際關係。」

  說罷,夏惜真按熄了對講機,站起來,緩步走到窗前去。

  透過那一大片茶色的玻璃,望出窗外,原來竟下著雨,把個明麗的香江,罩在一片朦朧中。不過,很快就會萬家燈火,飛躍在沉沉黑夜,即使在細雨之中,仍能撩動著人的心。太多人仍願意在默默苦幹營生了一整天之後,不管天氣如何,拖著疲累至極的身軀,展開徵歌逐色、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各式夜生活。

  她,夏惜真,縱使在日間如何威風八面,叱侘風雲,到了晚上,還是肯定要寂寞的。

  夏惜真的矛盾也正在此。

  她不甘寂寞,不願寂寞。

  同時,她又寧可寂寞。

  與其跟一些不值得來往的無聊人等應酬,以排遣時間,倒不如寂寞至死算了。

  夏惜真很明白,她的這副硬脾氣,什麼時候都害慘了自己。

  每個人都必須為個性與言行付出肯定的代價。其間的苦衷,可又不足為外人道。

  夏惜真想了一想,也就深深地歎一口氣,也許連跟在身邊多年的秘書小琪,都會以為她不可理諭,動輒在發她的老姑婆脾氣。

  就像今晚的事情,小琪原是一片好心的為夏惜真安排節目,誰知竟碰了一鼻子灰。

  夏惜真不曉得如何向小琪解釋前因後果,就算要說,也實實在在不知從何說起。

  霍義的太太常日虹是夏惜真的熟朋友。在她未加入信德集團,主理法律與秘書部之前,夏惜填服務於建新企業,跟常日虹是很多年前的同事,淵緣不是不深厚的。

  小祺其實是個好秘書,她對夏惜真幾個來往得較密的熟朋友都瞭如此掌,一直都應付自如。今天的意外,不能怪小琪,她跟本不知道這最近發生的幾樁事,如何的令夏惜真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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