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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梁鳳儀

  各人沒有答話,太心照不宣了。

  「這就是說,港英政府不會放棄高地價政策,但英國人最擅長的政冶手腕就是在群眾面前放煙幕,聲東擊西。在目前一般平民百姓置業極度困難的情況下,作為政府,要維持一個愛民如子的形象,總要做一點功夫,於是高息與收緊按揭雙管齊下,表示已盡全力壓抑地產價格罷了,這可絕對不是釜底抽薪的令居者有其屋的德政。」

  仇守成說:

  「利息越高,按揭比例越大,一般市民更會望樓興歎,地產價格自然會滑落,所以地產股也有危機。」

  「我不同意。」於彤說:「就算稍回價格也決不是極短期內的事。第一,城內大地產商實力雄厚,他們必定聯手維持局面。第二,別看輕香港人,有很多人沒有能力置業是事實,但相當多人是業主身份,他們整副身家押在房產上,根本不容價錢滑落。樓格再軟,沒有賣家出貨,自然停在某個價位不動,沒有狂瀉之險。第三,外來資金,包括中國,環視全球,別無太多更好選擇。第四,香港的繁榮依賴中國開放,近期商業樓宇價格堅挺,證明商業樓宇大有可為,有外資外源,就是更大保障。」

  仇守成說:

  「總會有人乘機造市,消息是可供利用的。」

  於彤拍桌叫好道:

  「就是這話了,造市是不能否定的因素,問題在於如何造,是升還是降,是買還是賣,我們必須作出選擇,然後押在上頭。」

  於彤這麼一說,室內立即鴉雀無聲。

  沒有人敢胡亂表態,正如走到賭場之內買大小,誰願意在沒有直接而明確的利益之下提出意見。

  於彤身為副總裁,總管個人客戶部與機構投資策略,就不能推卸責任,於是她說: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我認為偏是在銀行宣佈了這項按揭比例加重的消息之後,人人雖看淡,地產股依然會堅挺,且起碼會微升。」

  這就是說,於彤並不贊成減少客戶持地產股的股量。

  既是主持首腦作了總結,在座中人也就不好再持什麼異議了。

  於彤禮貌地環視了會議室一周,說:

  「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看看各人無話,她就站起來表示散會。

  於彤看看手錶,已經五時四十五分了,回家去還要預備晚餐。一念至陶逸初到訪,心裡未免有點著急。

  她快步走出會議室,不料仇守成竟跟在她背後說:

  「於總,我有一事請教。」

  「你說。」

  「你那麼肯定英國人在本城拿下自己的米字旗和英皇徽章之前,會盡量找機會賺錢,那麼,中國呢?他們不是得益人嗎?他們會不會也跟你心目中的英國人一樣佔盡便宜?」

  於彤聽了這番話,心上有氣。

  城內總有這些受盡了奴化教育,到今天還在感情上對港英政府偏袒,以致漠視一些愚民政策,甚而事必要找自己國家的錯處弱點來襯托而感心涼的人。

  於彤答:

  「沒有人把你這個疑慮向港澳辦公室提出過,是不是?最低限度,沒有作出公開討論,故而不適宜胡亂入罪。你怎麼知道中國的態度不是寧可少賺一點,也要長遠維護本城的穩定經濟?」

  「你是親中派,有你的政冶取向。」仇守成輕鬆地笑著說。

  「我是中國人,不懂政冶,只懂經濟,只懂民生,只關注香港利益。」於彤很認真地答:「中國真要在中國的土地上抓利益,是天長地久的一回事。這有別於快要驪歌高唱的人吧!」

  說罷了,掉頭就走。

  這段後過渡期的日子就是這麼難過,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亂以的,任何事情都要扯到中英關係上頭,逼你表態,真是的。

  於彤氣沖沖地回到辦公室去,抓起皮包就下班去。

  在走廊上還看到臉色相當難看的仇守成。

  幸虧自己是他的上司而非他的下屬,否則夠受的了。

  所以說,要不受氣,首先就得先爭氣。

  於彤在中環差不多站斷了雙腿,才等到有輛出租車剛好停在自己跟前,讓自己從容地鑽進去。

  想起了有本小說內為一個外遇的故事,那做母親的痛斥女兒,問她為什麼甘於做富豪的情婦,她咆哮著問:

  「你拿了人家什麼好處,要如此委屈?」

  做女兒的答說:

  「他向我提供了全職司機服務。」

  當日閱文至此,於彤哈哈大笑得在床上不住滾動,自此成了那作家的忠實讀者。

  誇大其詞?

  不,全是實情。

  只要二十一歲大學畢業之後,開始在中環熬十五年鹹苦。就會疲累得熱切渴望一個司機。

  正如時代女性不肯拿家中的抽水馬桶換一個丈夫似。

  是悲哀,是淪落,是不長進,是無奈。

  可是,是事實。

  於彤也最怕穿一身由血汗錢換回來的佐治阿曼尼套裝,卻要在街頭耍出降龍十八掌似的跟那些渾身臭汗的男人搶街車,那感覺難受得半死。

  自古以來,嬌貴的女人出門,用轎抬。

  現今,就該用汽車接。

  就這麼簡單的一回事。

  可是呢,於彤想,自己比小說中的外室還要淒涼,陶逸初並沒有雇個司機,供她上班下班使用。

  到頭來,還是要繼續竭心盡力的在本位工作上拚搏,升職為機構的行政總裁,那就能不是辦公時間,都有全職司機侍奉了。

  這個機會比依賴陶逸初還要高。

  心情是益發不好了。

  偏又遇上交通阻塞,車子停在夏愨道足足十五分鐘,一動都不動。

  於彤急壞了,不自覺地埋怨說:

  「怎麼走到這條路上來了,堵得水洩不通。」

  才一說了這句話,就闖禍了。

  那出租車司機忽爾放大喉嚨,厲聲喝罵道:

  「不走這條路走哪條路呀,你來教教我好了!別以為有兩個錢坐街車,就是權威。

  「我們這等窮苦勞動人民,跟你們這些中環上班的小姐都不過是人呀!

  「不錯,你們是這條路走不通就不妨走別的一條。我們呢,處處都是死路一條,別無選擇。

  「我有說錯嗎?九七來了,有錢人拍拍屁股不是移民加拿大便是移民澳洲,拿了護照之後不理香港,回來大說風涼話。我們這些窮措大,連移民廣州都成問題,不是嗎?廣州房產都千多二千元一呎了。最擁護香港,最恨不得香港好的就是我們。

  「還要無端端的受這種窩袋氣,算哪門子的一回事了?要不喜歡,就推開車門下車走路,別對我這等粗人嚕囌;要不就別堵那麼幾分鐘車就怨天尤人!」

  於彤幾乎嚇傻了。

  城內原來有這麼多齷齪氣,藏在各個階層人的肚子裡,一觸即發,一瀉千里。

  誰沒有自己的樽頸地帶,誰不會往一生之中誤闖進死胡同內,前無去路,徒然嗟歎。

  於彤如今卡在那個當初與陶逸初共織的心結上,不也是千般難過,萬種無奈嗎?

  倒是粗下人活得痛快,心上有什麼不舒服,借個一言不合的機會,就把髒話都說出來,甚而可以動武,來一場更大的發洩。

  但叫於彤如何把心上的一塊鬱悶迸發出來?

  別說是這些日子來的不暢順,就只說今兒個下午發生的種種情事,就已令她滿肚子委屈,不知如何發洩掉。

  唯一的期望是及早回到家去,把飯菜燒好,趕及與陶逸初共進燭光晚餐。好舒緩一下緊張心情。

  車子終於如螞蟻爬行似,才到達跑馬地。

  司機依然凶巴巴的說:

  「最討厭是這個時候闖到跑馬地此區來,不載你又要被告拒載,做了你這樁生意,回頭還要空著車子塞一個半個小時走出跑馬地,等於白做!」

  說罷,也沒有把於彤載到超級市場門口,就請她下車了。

  於彤實在沒辦法,一連跑了兩條街才到達超級市場門口,竟有點氣喘的感覺。

  在冷氣間生活慣了的動物,就是如此的經不起考驗。

  職業女性的心臟不是用來負荷任何劇烈的體能測試,只是為了承擔精神上的重重疲乏與壓力而仍舊堅持正常速度的跳動的。

  於彤喘定了氣,快步的鑽進超級市場去,在肉食櫃位上抓了兩包雞髀及牛肉。想了想,又因陶逸初不喜歡吃西餐,中式晚飯又事必要有新鮮湯水,他對罐頭湯深惡痛絕,於是於彤又只好多拿了一盒雞肝雞腎用來做湯。時間已相當急逼,不可能熬一窩火喉足夠的靚湯,只好等會買備半斤芥菜,再加一隻鹹蛋,泡一保湯,也頂能消熱氣肝火的。

  想到芥菜沒法子在超級市場買到,便又匆匆的再抓幾種配料,然後立即飛奔到跑馬地街市去,剛剛來得及買到芥菜。

  一腳踏進小公寓內,把鞋子踢掉,赤足就跑進廚房去,火速斬瓜切菜,洗魚分肉,幹起廚藝這玩意兒來。

  於彤一邊燒飯,一邊覺得頭腦脹痛,燒飯似乎較辦公室的工作更為沉重。

  才保下了湯,便發覺忘了買姜,等下湯味就會失真了。

  原本打算砌點冬菇鋪在鯉魚上,放在飯面清蒸,最為省事。但到拿了冬菇在手,才知道冬菇要需時方可以泡軟取用,想拿別的配料取代,可家中又貯不齊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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