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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梁鳳儀

  這麼一說,連帶於彤都驀地興奮起來。

  她在想,陶妻所不能為陶逸初做到的事,她做到了,這本身已是一件好事。

  可是,未婚生子依然是有很多顧慮的。

  她不敢想像自己挺著大肚子上班時,會有什麼難堪事發生。

  談論誰是孩子的父親,必然是無可避免的熱門話題。

  跟著,例如仇守成之流就會涎著臉,走到自己跟前來,有意無意地說:

  「會往本城待產,抑或遠遠跑到美國或加拿大去為未生兒做好申請護照的準備?對,對,對,忘了於大小姐是愛國志士,怕要到北京人民醫院的留產所掛號才是正辦。」

  現今後過渡期內就總是有這種特異小人。既怕愛國,更怕別人愛國,萬一對方因愛國而沽了光彩,他豈不落在人後。這種妒性甚重的人,又自覺滯留香港,因此也看不得人移民,總之吃不著的葡萄是酸的,於是看看左右的人,無一順眼。

  於彤想看,禁不住歎了一口氣。

  「別多想了,盡快跟陶逸初商量去,說到底,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有權盡快知道這喜訊。」蕭婉植說。

  於彤笑:

  「好的,蕭醫生,我們商量的結果是,如果真要把孩子生下來,你要為我接生。」

  蕭婉植高興地伸出手來,跟於彤一握,道:

  「很好,一言為定。你得預約我的時間,你知道在婦產與人工受孕科內,我是紅員。」

  兩人終於笑著碰杯,把咖啡喝個精光。

  可惜,當天晚上,就算有人拿槍指著於彤的天靈蓋,逼著她,她也役法擠出一個笑容來。

  因為陶逸初一聽於彤懷孕的消息,他就把雙眼睜得如銅鈴般大,說:

  「你是說,你懷孕了?」

  於彤還以為對方對這意外的驚喜難以置信。

  「對。」她答。

  「怎麼會?」

  「怎麼不會?」

  「我以為你一直吃避孕丸。」

  「上個月我停吃了。」

  「天!」

  陶逸初在房子內來回踱步,那一臉的焦躁流瀉出來,像火山熔岩,濺到於彤的身上去,立即可以灼熱得置她於死地。

  陶逸初在驚聞於彤懷孕之後的這種強烈反應,是於彤始料不及的。

  她呆呆的望看他,想在這一分鐘好好的看透這個眼前人。

  陶逸初說:

  「前幾天,我問你是否月事提前了,你怎麼答我?」

  「我答是的。」於彤說。

  「那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說謊。」

  「哪一個是謊話?指你已懷孕,還是指你的月事來了?」

  於彤忽然覺得身體發軟,她無力地緩緩伸手扶著椅背,坐下來了,才回答他:

  「我懷孕是千真萬確的,驗了血了。」

  「把它打掉!」陶逸初說。

  「把它打掉?」於彤下意識地如此發問,然後她的耳朵開始嗡嗡嗡的作著各種迴響,不斷地聽到陶逸初的那句話: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甚至在夜裡、在清晨、在家、在路上、在辦公室,於彤隨時隨地都聽到耳畔有這個聲音:

  「把它打掉!」

  「把它打掉!」

  真奇怪,於彤沒有跟陶逸初爭執,連好好地討論這件事也沒有。

  陶逸初說了那句話之後,於彤只想了想,就響應:

  「你決定了?」

  「當然,百分之一百。」

  於彤就點了頭。

  這以後,她請陶逸初早點回家去,因為她要早點休息。

  陶逸初拿起了西裝外衣,擱在肩上,仍親吻了於彤一下,說:

  「早些辦妥它,遲了怕會有危險。」

  於彤笑,再度點了頭。

  當房子內只剩下她一個人時,她才開始覺得害怕。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人就是偏偏知道人心叵測,仍要跟人密切相處。女人明知男人愛不得,卻一古腦兒專志談戀愛。其理一也。

  現今已是騎上虎背,悔之已晚。

  於彤在極度彷徨與恐懼中度過了整整一個星期,然後她第一件事就是換了大門的門鎖,是恩盡義絕的時候了。

  蕭婉植這天晚上來找她。

  「情況如何?陶逸初是不是高興死了?」蕭婉植開門見山就問。

  「婉植,你先答我一個問題。」

  蕭婉植點頭。

  「你買不買股票?」

  「不買。」蕭婉植毫無疑慮地答:「我是見過鬼怕黑的人,從前幾次拿血汗積蓄押在股票上都節節失利,通街通巷喊好,不買白不買,豈料忽然大瀉,個個頭破血流;或是齊齊看淡了,反而股價日日攀升,弄得股民頭大如斗。有些錢真不是我們這些升斗市民能賺的。」

  「對極了,世事人心如股市,沒法子猜得中。」

  蕭婉植正想開口問:這跟陶逸初的反應有關嗎?她隨即想到答案了。

  「於彤,別難過。」蕭婉植把雙手交疊,連腿都縮到沙發上去,整個人蜷伏著,很有點不知所措:「我只能叫你別難過,是不是?」

  「怎麼會不難過。」於彤忽然站起來,一邊在廳上踱著步,一邊指手劃腳地喊說:「我當了個大傻瓜,我發了一場春秋大夢,我會不難過嗎?何只難過,簡直傷心!」

  於彤忽然滿眼含淚,衝到蕭婉植跟前來,對她說:

  「借你的肩膊用一用,我想大哭一場。」

  對方還來不及作反應,於彤已經哭倒在蕭婉值的懷裡。

  蕭婉植由著她任情地哭。她經常都指導那些新任母親,請她們別一聽到兒啼,就忙不迭地投其所好,逗他開心。

  哭在體能上對胸膛有利無害,在精神上是一種發洩情緒、舒緩壓力的極有效方法。

  反正是哭不死的,就由他哭吧!

  任何一件事做膩了做夠了,自然會停下來,最低限度歇一歇,再重拾舊山河。

  於是蕭婉植待於彤哭飽了,才站起來為她絞了一條熱毛巾。

  「請相信我,」於彤一邊抽咽一邊說:「我從沒有為陶逸初在這件事上的反應而哭過,沒有肩膊可以擱上自己的頭,哭來幹什麼。」

  蕭婉植答:

  「哭過了就好。」

  於彤連忙點頭,道:

  「是的。我跟陶逸初走在一起三年,浪費了三載光陰,徒擲了千日感情,現在我也只不過傷心十天八天,不算過態吧!」

  蕭婉植給於彤遞了杯熱茶,然後說:

  「我不擔心,你是堅強的女子,會得獨力去解決困難。」

  「那就是說,如今算哭完了,傷心完了,要邁開人生的另一個新階段,首先就得決定是當未婚媽媽,還是早日了斷。」

  蕭婉植緩緩地點頭,表示同意。然後她再問:

  「你有想過嗎?」

  於彤搖頭,說:

  「沒有認真想過。婉植,如果這孩子是我和陶逸初的愛情結晶品,就算我驟然失去陶逸初,我也會把他養下來。可是,情況並不如是,那只不過是人性肉慾需要下幹出的一次出軌行動,為什麼要把一個錯誤形體化呢?」

  蕭婉植說:

  「我必須告訴你,孩子是很可愛的,他為我們帶來希望,讓我們知道活著有個目標。」

  於彤失笑:

  「沒有孩子,難道就沒有希望嗎?人生的目標也不一定指望在自己親生的下一代上頭。」

  「你若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肯定你會做人工流產。」

  「我就是想通過我們的交談,把我的思路整理出來,作個明智的抉擇。」

  「現今很多未婚媽媽,社會上頭見怪不怪了。」

  「你似乎在鼓勵我把孩子生下來。」

  「總得要有人跟你的意見對立,才能辯論出結果來。」蕭婉植說:「或者,我看得大多婦女求子而不得的痛苦與沮喪,故我總覺得懷了孕而打胎,是太殘忍也太浪費的一回事,我無法投贊成一票。」

  於彤道:

  「每個人的意見與決定都是根源於本身的際遇。」

  「對,當你看到不育婦女那雙渴求矜憐的眼睛時,會令你埋怨上天怎麼如此的不公平,如能把埃塞俄比亞人孕育的胚胎移植過來就好。」

  於彤答:

  「讓我認真地想想吧,姑勿論結果如何,我告訴你,你得履行對我的諾言,給我做有關的手術。」

  蕭婉植點頭,兩個好朋友沒有握手,只輕輕地擁抱對方一下。

  於彤這兩三天的確聚精會神地去考慮孩子的去留問題。

  孩子對她至大的吸引力是從此身邊會有個伴,這個伴是依賴她的,信服她的,完完全全屬於她的,別人沒辦法可以分割他們。

  可是,除此之外,於彤一想到孩子逐漸長大,每一天見著他都會念及前塵往事的話,那是叫自己受一輩子的煎熬。

  她不作興跟已捨棄之人還有個什麼藕斷絲連。

  舉凡在她身邊的衣飾與文件,擱著一個時期沒有再用,她就乾脆把它們扔掉,以便騰出空間來安置新的而對自己有建設性的事物來。

  故而,保存一份塵緣的證據,撫育一個不愛自己的人的孩子,值得嗎?

  更凜然一驚的是,如果孩子是自己心愛人的骨肉,縱使對方忘情,把骨肉留在身邊也算是個紀念,這她做得到。

  可是,她愛陶逸初嗎?

  不,她知道這必是一場誤會。

  陶逸初如果愛她,必不會竭盡所能地讓妻子懷孕,而叫她把孩子打掉。兩個女人在他心目中孰輕孰重,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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