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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頁     梁鳳儀

  「你就快要知道了。」

  「青雲,究竟什麼事?利通並沒有迫在眉睫的大計要你如此勞累。」

  青雲笑著,再度吻到我臉上去:「乖乖的,你既不在利通,且別行使主席權威,只聽我的,好好執拾需要,然後盡早上床去。」

  青雲的說話於我,老是深具魅力。我尤其不想在今晚內還仗著我的名位財勢去支使他。

  一個豪門夜宴,像塊照妖鏡,把人人的身份與嘴臉心態,都照得一清二楚。誰個得意失意?明眼人一瞄就看將出來。

  我是如許地樂於對青雲唯命是從。

  特別在今晚。

  行李老早由瑞心姨姨執拾好了。我只省起了胡念成律師的話,到書房裡打開了夾萬,找找那條紐約歐年銀行的保險箱鑰匙。

  書房內的夾萬,密碼只有父親和我知道。他生前,我從沒有開啟過,其中放的都是父親自以為重要的文件。

  念了父親的遺書後,我曾立即搜索過,都沒有發現任何尋人的線索,當日的失望,教我不曾留心到有沒有紐約歐年銀行的保險箱鑰匙。

  顯然是我疏忽了,父親把鑰匙放在整疊文件的上面,用個文件信封裝放著,上書:「江尚賢與江福慧存於美國紐約歐年銀行的保險箱三四六九八號。」

  我把這文件信封隨手放到公事包裡去。

  旅途是不安而孤寂的。

  空閒的時間一下子多起來,更易胡思亂想。

  我為什麼一連好些日子都不曾給幗眉搖個電話呢?我心裡有鬼是不是?怕對失意之人,又怕她給我說什麼難聽的話?雖道是,我和青雲的自然相知,驟然相愛,是緣也分也,我並無耍過什麼手段自蔣幗眉的懷抱中強搶杜青雲過來,我還是有點不忍與心怯。

  我若明白了自己的孤寂難耐,就更不難知曉幗眉難得重逢知音的喜悅。千析百盼的時候得到一個看得上眼的、可托終生的人出現了,驀然又如鏡花水月,更添九重悵惘。

  我是不是對不起老朋友了?商場情場皆如戰場,稍為心軟,立即為敵方有機可乘,反敗為勝。屆時誰又會撫屍痛哭,恃我惜我了?我告訴自己,毋須歉疚。更何況,青雲根本沒有跟幗眉有過什麼親密的過程。我不是曾探聽過他的口氣嗎?記得青雲當時答我:

  「幗眉是個很善心很和藹很教人樂於與之為友的女孩,她自大學時代,已如是。然,好女孩在世間上也真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呢!」

  這個答案已很明顯了,如果杜青雲要愛上蔣幗眉,自不必等候至今天今時。幗眉整個人,如假包換的五十年不變,在成長過程中既已早定模式,不見得會吸引別人作感情上的突破。

  既如是,無人,當然包括我,須要對蔣幗眉如今的可能失意負責。過一些時,讓她慢慢明白過來,我們再作聯繫,會比較從容一點。

  在紐約,我下榻於華都酒店。

  一連兩天,流連於第五街,作無窮無盡的搜購。若不是復活假,很多店舖休息,我怕是要用掉我在利通支取的一年薪金了。

  差點得把鐵芬妮內的好貨式都搶購一空。因我有個怪念頭,添購一些晶光燦爛,耀武揚威的首飾是早晚間事了。

  喜氣洋洋的大日子,裝備當然要極盡人間富貴,才烘托得出一份十全十美的幸福,炫耀人前了。

  不過,屆時如能跟著青雲一起挑,才更具意義。

  香港的復活節假期過完後的那個星期二早上,才是紐約時間早一天的晚上。

  我逛公司逛累了腿,回到酒店去休息,準備早點上床,明晨趕起來,精神奕奕地參加國際銀行家的研討會。

  才上了床,電話就響,是陪我一起公幹來此的利通銀行法律部主管霍競庭律師。

  「江小姐,剛回來吧?可有收穫?」

  「收購了全紐約開門做生意的店舖!」我笑。

  「何總經理剛來了電話,找不著你,留言給你,報告著各類公事。」霍競庭有條不紊地向我細數。

  「謝謝!霍律師,明天早上在樓下餐廳跟你吃早餐再談。」

  「江小姐,還有件事,也許你有興趣知道!」

  「什麼事?」

  「何總經理說,今早收到杜青雲的辭職信。」

  「什麼?」我立即坐直了身子。

  我重複問:「誰辭職了?」

  「杜青雲!」

  「怎麼會?你沒有聽錯?」

  「江小姐,我相信我聽得很清楚。」

  我慌了手腳,立即接電話回香港,所得的答案完全一樣。

  何耀基清清楚楚地告訴我:

  「是上週末放工之前,收到杜青雲的辭職信的,今天早上回來,又多收一封他的解釋函件,說有私人急事,必須離開利通,付上相等於三個月薪金金額的支票一張,因為高級職員請辭全部要三個月通知或補足三個月人工。不過,杜先生很負責任,他把他手上為利通銀行業務拓展設計的計劃書,提早完成了,交給我們辦理,並且介紹了一位電腦專才接替他的職位,我正打算盡快接見……」

  以後何耀基在電話裡頭,再向我報告些什麼,我已無心裝載了。

  我把電話緩緩放下,隨即又立即抓起來,再搖到杜青雲的家裡去。接電話是個男孩吧,聲音還是幼嫩的。聽見我要找青雲,揚聲向家裡頭的人間:「有人找大哥呢,他有沒有說好什麼時候回港來了?」

  跟著小男孩在電話裡頭回復我:

  「他有遠行,沒說到哪兒去,只是過幾天就會回香港來了,可以留口訊嗎?我是他的弟弟邦邦!」

  「哦!」我應著,邦邦!於我曾經是個親切的名字,如今,聽到了聲音,感覺完全不一樣。

  我只緩緩地放下了電話。

  為什麼?一千一萬個不明所以。杜青雲的行動何解要如此詭秘?他幹麼辭職?他到哪兒去了?

  心上剎那抽動,一個可怖的聯想出現,我驚憤莫名。

  抓起電話,接到蔣幗眉的住所去,無人接聽。

  再接到幗眉任事的工專學院辦公室,對方答:「蔣小姐到泰國去旅行幾天!」

  果然!是為了最終的決定,還是挑蔣幗眉,因而杜青雲灑脫得乾脆辭職了。事前一點蛛絲馬跡也投有。杜青雲竟會是個如此深沉的人我看走了眼了?

  我以為他是……

  腦海裡白茫茫,像片一望無際的雪地,冰冷虛無,沒法有一點思慮、依歸,與色彩。

  我以為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了?久久都未能把過往的相交情節聚合成一幅清晰的畫像,讓我看清楚杜青雲的臉譜是紅是白,是奸是忠,是愚是智,是醜是美!

  我嚇得蜷伏在床上,呼吸越來越急促。眼淚應該立即滾流出來,好洩心上抑恨。然,沒有呢!

  我苦苦的干睜著眼,突然眼前昏黑一片……

  我什麼東西都看不清、看不到,活像個瞎子般。對,我一定是瞎了眼了,不然,怎麼會被人玩弄於掌上。那人是杜青雲,也是蔣幗眉!

  戀愛是這個樣子的嗎?

  何以還未款嘗清楚兩情眷戀的甜膩,就已苦酒滿杯,灌著我飲,讓我肝腸寸斷,死不瞑目?

  我在床上不斷地翻滾,把枕頭。被褥,全都蹋跌到地上去。一個翻身站起來,手上能抓到什麼,都盡情往地上摔,摔它個稀巴爛。

  江福慧從來未受過這種窩囊氣。

  我摔得累極,一下子倒在地上,突然淒厲地、痛快地哭起來。在我有生之年在記憶中,這是第三次嚎啕大哭。第二次,人所共知,是在父親的喪禮上。第一次呢,追溯到很多很多年前,大概是我十歲上下吧。幗眉來我家玩不知怎的,爸爸竟把我的一個洋囤囡給了她,在未徵求過我同意之前,擅自地從我的玩具室內挑了那娃娃就往幗眉懷裡送。

  我登時妒火中僥,爸爸除我以外,未曾鍾愛過別的小女孩。我更不高興他拿我之所有,縱使是一分一毫,去貼補別人。我有的是通天下的洋娃娃,如何捨不得其中一二?但每一個玩具都盛載著金不換、銀不換的父女深情,不容外人妄動絲毫。

  於是,我呼天搶地的嚎啕大哭,嚇得父親以及一家傭僕都慌了手腳,幗眉原本抱住洋娃娃的手一鬆,洋娃娃掉在地上,她連連地退到牆角去,退無可退,就站在那兒干睜眼。

  沒有人理會她,一總的人對我又吻又哄又求又拜,我心內越發覺著哭得有理,只要盡情放聲大哭,必會更惹人憐愛與使人屈服。

  真是一勞永逸。自此,生活上再沒有不遂我心意的事情發生過了。

  這第三次的嚎啕大哭,跟第一次竟有雷同,都是蔣幗眉拿了我心愛的東西,惹起我的不快。

  然,這一次,當事人杜青雲沒有在場看見,我的悲痛成不了影響力,反變為徒勞無功。

  真不知哭了多久,我喘著氣,慢慢回復平靜。

  三十歲的人足像個十歲小孩,就為著保存不了心頭喜好的人與物,覆天翻地吵個不休,幼稚不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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