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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和他幾個朋友的散文


  俞平伯的詩是一種失敗的嘗試,我將於論新詩時論他。至於他的小品散文,則周作人氏稱之為「近來第三派新散文的代表,是最有文學意味的一種」。他的散文作品已成為單行本者有《雜拌兒》、《燕知草》,又有與葉紹鈞合作的《劍鞘》。他的文字的特點,據周氏說就是直承明末小品文的系統。周氏嘗以「集團」、「個人」兩時期表示文學的變遷,又嘗把三千年文學分為循環出現的「言志」、「載道」兩派。載道派屬於集團,言志派則屬於個人。言志派必在王綱解組,君師勢力衰歇的時代方得發展。所以晚周,魏晉六朝,五代,元,明末,民國有著真的言志文學。明代公安、竟陵一路的文字是那時的一種新文學運動,兩派文學融合起來產生了清初張岱(宗子)諸人的作品。他們所作以小品為多。小品是文學發達的極致,其位置處於個人文學之尖端。是集合敘事說理抒情的分子,浸在自己的性情裡,用了適宜的手法調理起來的東西。(參看周氏《中國新文學源流》,《近代散文鈔》新舊兩序)
  現在的新散文實在還沿著明末小品文字的系統發展。所以周氏又在《陶庵夢憶序》中說:「現代散文在新文學中受外國的影響最少,這如其說是文學革命的,還不如說是文藝復興的產物,雖然在文學發達的程途上復興與革命是同一樣的進展……我們讀明代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覺得與現代文的情趣幾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難免有若干的距離,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對於禮法的反動,則又很有現代氣息了。」又《雜拌兒跋》說:「現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條湮沒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以後又在下流被掘了出來;這是一條古河卻又是新的。」他說俞平伯和廢名的文字像竟陵派的清澀,而其情趣則又似明末諸子。
  關於前一點,周氏於講主張抒寫性靈的公安派之餘,又說道;「不過公安派後來的流弊也就因此而生。所作文章都過於空疏,浮滑,清楚而不深厚,好像一個水池,污濁了當然不行,但如其清得一眼能看到池裡,水草和魚類一齊可以看清,也覺得沒有意思。於是竟陵派又加以補救。竟陵派主要人物為鐘惺、譚元春,他們的文章很怪,裡面有許多奇僻的詞句,但其奇僻絕不在摹仿左、馬,而任著他們自己的意思亂作的。其中有許多很好玩,有些則很難看得懂。」他又說:「胡適之,冰心,徐志摩很像公安派,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深厚。好像個水晶球樣,雖然晶瑩好看,但仔細地看多時,就覺得沒有多少意味了。和竟陵派相似的是俞平伯、廢名兩人,他們的作品有時很難懂,而這難懂卻正是他們的好處。同樣用白話寫文章,他們所寫出來的卻是一樣,不像透明的水晶球,要看懂必須費些功夫才行。」俞平伯有一篇《夢遊》是用文言寫的,脫稿之後不署姓名叫朋友們去猜,他們猜是明人做的,至遲也在清初。其白話文字也如他評張岱的文字,「練熟還生以澀勒出之。」又如周作人《燕知草跋》:「以口語為基本,再加上歐化語,古文,方言等分子雜揉調和,適宜或吝嗇地安排起來有知識與趣味的兩重統制。」
  關於後一點,則朱自清曾說:「近來有人和我論平伯,說他性情行徑有些像明朝人。我知道所謂明朝人,是指明末張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這一派人的特徵我慚愧還不大弄得清楚;借了現代的流行話大約可以說『以趣味為主』吧。他們只要自己好好他受用,什麼禮法,什麼世故,是滿不在乎的。他們的文字也如其人,有著『灑脫』的氣息,平伯究竟像這班明朝人不像,我雖不甚知道,但有幾件事可以給他說明。你看《夢遊》的跋裡,豈不是說,有兩位先生猜哪篇文字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興從字裡行間露出,這是自畫的供招,可為鐵證。標點《陶庵夢憶》,及在那篇跋裡對於張岱的嚮往,可為旁證……我知道平伯並不曾著意去模仿那些人,只是性習有些相近,便暗合罷了;他自己起初是並未以此自期的,若先存了模仿的心,便只有因襲的氣氛,沒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燕知草序跋》)又,周作人也說,平伯的雅致與明末人士相近。
  按明末人士輕視傳統思想,掙脫禮教束縛,其性格大致豪邁清狂,風流放誕,甚有流於古怪偏僻不可向邇者:如張岱《文秕五異人傳》,張山來《虞初新志》所記人物,頗有魏晉名士和希臘犬儒派精神。其生活則主張「情趣主義」,興之所在,立即見諸行事。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得住。甚至有人將他全部生命犧牲在興趣上面的,好像徐霞客肩荷一袱被,手挾一油傘,遨遊國內名山大川30餘年,遠至粵西滇貴,飢渴寒暑,盜賊虎狼,及其他困難均不足稍沮其氣。嘗因友人一言之激,登雁宕絕頂與麋鹿為群三晝夜;以一念好奇,西行萬里,求黃河之源。這樣奇人奇事實為以前歷史所無,也就是明末人士精神之所在。
  又,他們對於生活能仔細地欣賞,享受。有周作人所說「好事家」態度。讀張岱《陶庵夢憶》,劉侗《帝京景物略》,李漁《笠翁偶集》及《隨時即景就事行樂之法》,均可覘其一斑。俞平伯《夢憶跋》謂張岱「其人更生長華腆,終篇著一毫寒儉不得,然彼雖放恣,而於針芥之微,莫不低徊體玩,所謂『天上一夜好月,與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實珍惜之不盡也』……」這就是生活享樂法的具體解釋。
  相傳平伯赴美留學,到數日即歸,朋友挽留不住,其興到即來,興盡即返,與山陰訪戴故事相彷彿,性格之脫落不羈可以想見。又,平伯為俞曲園孫,家世甚舊。詩集憶所述童年瑣事,富有細膩溫麗風光!在這樣環境裡長大的人當然能將生活加以藝術化。他的趣味與明末人士暗合,就不算什麼奇事了。
  《燕知草》有許多文字情趣逼似明人,如《春晨》、《緋桃下的輕陰》、《西泠橋上賣甘蔗》、《眠月》、《雪晚歸船》、《打桔子》、《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
  作者文字可分為兩個時期:第一時期注重細緻綿密的描寫。第二時期則文句較為單純,表現一種素樸的趣味。朱自清說:「書中文字頗有濃淡之別……平伯有描寫的才力,但向不重視描寫。雖不重視,卻也不至於厭倦,所以還有《湖樓小擷》一類文字。近年來他覺得描寫太板滯,太繁縟,太矜持,簡直厭倦起來了。他說他要素樸的趣味。《雪晚歸船》一類東西,便是以這種意態寫下來的……書中前一類文字好像昭賢寺的玉佛,雕琢工細,光潤潔白;後一類呢,恕我擬於不倫,像是吳山四景園馳名的油酥餅——那餅是入口即化,不留渣滓的。」(《燕知草序》)
  作者之詩喜談哲學,作散文此癖亦不能改。朱自清謂其「夾敘夾議的體制,卻沒有墜入理障裡去,因為說得乾脆,說得親切,既不隔靴搔癢,又非『懸空八隻腳』,這種說理,其實也是抒情的一法。」但我以為這還是作者失敗的地方,《湖樓小擷》寫風景大談其佛理,和同異之理,實覺令人頭痛。朱自清的小品散文有《背影》、《蹤跡》(一部分為新詩)及《歐游雜記》等。朱氏與俞平伯為好友,文體亦頗相類,蓋同出周作人之門而加以變化者也。但俞氏雖無周廣博之學問與深湛之思想,而曾研哲學,又耽釋典,雖以不善表現之故有深入深出之譏,而說話時自然含有一種深度。至於朱氏則學殖似較俞氏為遜,故其文字表面雖華瞻,而內容殊嫌空洞。俞似橄欖,入口雖澀,而有回甘;朱則如水蜜桃,香甜可喜,而無餘味。俞、硃筆法都是細膩一路。但俞較綿密而有時不免重滯,朱較流暢有時亦病其輕浮。俞似舊家子弟,雖有些討厭的架子,而言談舉止總是落落大方;朱似鄉間孩子初入城市,接於耳目,盡覺新奇,遂不免憨態可掬。這話或者有些唐突我們的作家吧。但看下面這一節文字,我又覺得這樣批評不算過分了。
  她那幾步路走得又敏捷,又勻稱,又苗條,正如一隻可愛的小貓。她兩手各提一隻水壺,又令我想到在一條細細的索兒上抖擻精神走著的女子。這全由她的腰;她的腰真太軟了,用泉的話說,真是軟到使我如吃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不止她的腰,我的日記裡說得好:「她有一套和雲霞比美、水月爭靈的曲線,織成大大的一張迷惑的網!」而那兩頰的曲線,尤其甜蜜可人。她兩頰是白中透著微紅,潤澤如玉。她的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來;我的日記裡說「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她的眼像一雙小燕子,老是在灩灩的春水上打著圈兒。她的笑最使我記住,像一朵花漂浮在我腦海裡。我不是說過,她的小圓臉像正開的桃花麼?那麼,她的微笑的時候,便是盛開的時候了;花房裡充滿了蜜,真如要流出的樣子。她的發不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軟而滑,如純絲一般。
  這段文字真是風流跌宕,詩意蘢蔥。尤其那活潑輕靈的筆調好像並不吃力,要摹仿時半句也難。在新文學中這樣不落窠臼的「女性美」描寫,果然少有。但你知道他描寫的對象是什麼人呢?原來僅僅是友人家裡的一個青年傭婦。我並不說傭婦中沒有美人,也不敢限製作家描寫的自由。但總覺得作家說話應當有點分寸。一個傭婦用了這樣美麗的形容詞去形容,真的見了西子、王嬙又當說什麼話呢?作者與俞平伯共作《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把那「一溝臭水」點染得像意大利威尼斯一樣,我已嫌其「描寫力」之濫用;但那是夜間所游,所見景物本不明確,作家以想像力加以改造尚無不可,至於人物也要「化腐臭為神奇」,那就不大妥當了。總之作者見聞過於偏狹,而描寫才力有餘,不擇對像而亂用,所以如此。又他對於生活感覺得很美滿,只有讚頌,永無詛咒,表現於文字者遂亦覺太甜,甜得至於令人膩。
  其寫自然風景則頗多□E麗委婉,性靈流露之處。如《荷塘月色》之一段: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裡。葉子和花彷彿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雲,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鈴上奏著的名曲。
  《溫州的蹤跡》記馬孟容海棠橫幅,筆致之細緻秀媚,也如畫中的花一般,「嫵媚而嫣潤」,「紅艷欲流」。
  但我們要知道作者風格也和俞平伯似的,顯然分為兩個時期。第一期如工筆花卉,設色鮮活而究覺板滯。第二期則是寫意筆法了。像《旅行雜記》與《溫州的蹤跡》作風便不相同。
  作者有些文字頗有稚氣,像《仙巖梅雨潭的綠》一段;「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裁你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飄舉了。我若能挹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捨不得你;我怎捨得你呢?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過你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麼?」便是最可厭的濫調。新學為文者每易蹈此而不自覺。所以成為近人所譏笑的洋八股,特為拈出,以便知所警戒。
  葉紹鈞為五四後有名之小說家。散文有與俞平伯著的《劍鞘》和《腳步集》。前者多寫抒情,後者則多雜感和短篇小說體的散文。
  作者散文的好處第一是每寫一事,刻畫入微,思想深曲沉著,有鞭辟入裡之妙。試引《回過頭來》一節:
  低頭做功課也只是微薄的強制力,勉強支持著罷了。
  這可以把樂器的絃線來比喻:韌強的絃線找不到,固然可以把粗松一點的蹩腳貨來湊數,從外貌,這樂器是張著整齊的絃線,偶一揮指,也能夠發出卜東的聲音。但是這粗松的絃線經不起彈撥的,只要你多彈一會或者用力量一點,它就拍地斷了。當然的,你能夠把它重行續上;然而隔不到一歇,它又拍地斷了!斷是常,不斷是變;不能彈是常,能彈是變;這蹩腳的絃線還要得麼?可憐我僅有這蹩腳的絃線,這微薄的強制力,所以「神思不屬是常」,而「心神傾注是變」了。
  形容不能潛心之苦,何等深細,而譬況又何其恰當巧妙。第二,他因為氣力充足之故,常能不借「比喻」、「形容詞」的幫助而為正面的描寫。描寫借助於「比喻」原是文學上少不得的辦法,但真正上乘文字則自能以白描見長。如《老殘遊記》聽白妞說書一段文字是有目共賞的了。但胡適說它不如齊河縣看黃河打冰的一段。俞平伯、朱自清的描寫好用比喻,徐志摩更多,甚至近於鋪排。而葉氏獨能擺脫這種習慣,「白戰不許持寸鐵」,哪得不令人拜倒!
  《回過頭來》記福州某校籃球比賽,描寫球員跳擲奔馳的姿勢,曲折自如,淋漓頓挫,真公孫大娘舞劍手段!
  葉紹鈞與俞、朱亦屬至契,所以無形中有些受他們的影響。像《腳步集》裡的《讀書》、《雙雙的腳步》、《與佩弦》、《國故研究者》、《怎麼能……》頗有《雜拌兒》風味。但以著者私見而論:這實是葉氏失敗之著。葉氏自己的文字,結構謹嚴,針縷綿密,無一懈筆,無一冗詞,沉著痛快,愜心貴當,既不是舊有白話文的調子,也不是歐化文學的調子,卻是一種特創的風格,一見便知道是由一個斫輪老手筆下寫出來的。這實在是散文中最高的典型,創作最正當的軌範,豈惟俞平伯萬不及他,新文壇尚少敵手呢——周作人雖為小品散文之王,但其所長在思想不在藝術——若他捨自己之所長而學他人之所短,那真不啻下喬木而入幽谷了。我希望他以後不再如此。
  豐子愷是一個藝術家,以漫畫出名。關於藝術文字甚多,散文則有《緣緣堂隨筆》。豐氏乃葉紹鈞之友,與俞、朱大約也相識。其作風雖不能強說與俞平伯一路,但趣味則相似。所謂趣味即周作人之「隱逸風」及俞平伯「明末名士的情調」,我們又不妨合此二者以日本夏目漱石的東方人「有餘裕」、「非迫切人生」、「低徊趣味」來解釋。
  漱石《草枕》解釋東方趣味說,即「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生活,他以為「如果在20世紀睡眠是必要的話,那麼在20世紀,這出世間的詩味是很要緊的。在這些詩裡我們尋著了別的乾坤,那就是在令人疲倦的輪船、火車、權利、義務、道德、禮義之外,尋著了一個忘卻一切,酣然入夢的乾坤。」
  豐氏說他的心為四事佔據著: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他說:「世間有一個極大而極複雜的網。大大小小的一切事物,都被牢結在這網裡,所以我想把握某一種事物的時候,總要牽動無數的線,帶出無數的別的事物來,使得本體不能孤獨地明晰地顯現在我的眼裡,因之永遠不能看見世界的真相。」把這世網剪破,真相便顯露。藝術宗教,便是剪破世網的「剪刀」。怎樣剪法呢?他教人「對於世間的麥浪,不要想起是麵包的原料;對於盤中的桔子,不要想起是解渴的水果;對於路上的乞丐,不要想起是討錢的窮人;對於目前的風景不要想起是某鎮某村的郊野。」這就將網剪破了。其人便能「常常開心而讚美」了。這類思想在現代批評家看來,也許要加以什麼「反革命」、「落伍」等等攻擊,但弓弦張而不弛便不免繃斷,人類心靈永遠充滿戰鬥思想也不免苦悶難堪。在這十分緊張的工業時代和革命潮流洶湧的現代中國,搏鬥之餘,享樂暫時的餘裕生活,也是情理所許的事,不過沉溺其中不肯出來,成為古代真的避世者風度,卻是要不得的罷了!

  原載《青年界》,1935年3月,第7卷第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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