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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經部書


  因為我特別愛好書,書就成了生死與共之物。
  發還抄家書籍,好像是在一九七三年,那時我還住在佟樓。第二年春天,遷回多倫道舊居,書籍亦隨之回歸。那時我正在白洋澱,參加一個劇本的製作,搬家的事,由同居張氏照料,報社文藝組同人幫忙。後來文藝組同志們打撲克,誰要是牌運不佳,就說,孫犁搬家,總是書(輸)。從這一諺語的形成,可見當時書的盛況。
  等我回來以後,書籍還堆積在屋當中的地板上,如同一個土丘。冬季,稍事安排整理,我記錄了一本「殘存書籍草目」,是逐櫃填寫的,很雜亂無章。後又在一本《書目答問》上,用紅鉛筆,把我所有的,點一個記號,在書目之上。這是單憑記憶做的,那時對書籍的記憶猶新,很少遺漏,現在再想這樣做,是做不到了。
  從這些紅點上,可以看出我藏書的大略。當然,《書目答問》以外的書,不在此列。也可以看出,進城以後,我讀書的過程。
  但經部書寥寥,在書目上,幾乎看不到紅點。有紅點的,也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書,如《考工記圖》、《白虎通義》、《燕樂考原》之類。這證明我當時對經書,是沒有多大興趣的,買以上小書,也並非是為了「明經」,而是當做雜記之類的書買的。
  其實,幾種主要的經書,我還是收藏了的,不知為什麼沒有畫上紅點。《周易》,王弼注,四部叢刊影印宋本。《禮記》,鄭氏注,四部叢刊,影印宋本。《論語》,何晏集解,四部叢刊影印日本正平刊本。《孟子》,趙氏注,四部叢刊影印宋本。
  這些,都是古本古注,字大清楚,眉目整齊,翻翻看看,實在痛快,不能不歎古人印書之下工夫。
  《春秋左傳》,杜預注。商務印書館大字排印本,油光紙,線裝十二冊。這是當時的一種普通讀本,現在看起來,無論紙張、印刷、裝訂,都還是難得的。此書裝修於一九七六年三月五日。時家庭有事,居室不安,我在新包書皮上,寫有幾段文字,實為當時個人私慮,一時心聲。後念不雅,恐異日得此書者,不能理解,徒增疑悶,乃剪去之。用同類紙貼補,又嫌不好看,用近年一些青年人為我刻的圖章,裝飾了一下。這一切種種,都證明老年人的神魂顛倒,情意無聊。也證明我實在沒有能從經書中,得到什麼修養。
  此外,書架上還有四部備要本的《毛詩正義》,《尚書古今文註疏》等等。
  我自幼上的是洋學堂,沒有念過四書五經,總覺得是個遺憾。上初中時,曾先後兩次買過坊間石印的四書,和商務的大字排印本,好像也沒有細讀,這些書,後來也就都丟了。
  抗戰時期,我赴延安,書袋裡還裝著一本線裝的《孟子》。這說明,我是一直想補上這一課,而終於不能無師自通,沒能補上。
  過去的學齡兒童,真不知道是怎樣對付四書五經的,靠死背硬記,逐漸領會,居然能讀懂,並能學以致用,我想像不出這個過程。
  崔東璧介紹他父親教孩子們讀經書的辦法是:
  教人治經,不使先觀傳注。必先取經文,熟讀潛玩,以求聖人之意。俟稍稍能解,然後讀傳注以證之。
  這就更玄了。「熟讀」,是可以想像的;「潛玩」就有些莫名其妙。一個小孩子如何能夠去「求聖人之意」呢?
  但崔東璧絕不會是說誑話,他就是用這個辦法,造就成的一位大經學家。
  崔東璧又說:
  奉先人之教,不以傳注雜於經,不以諸子百家雜於經傳。……然後知聖人之心,如天地日月,而後人晦之者多也。
  以上兩段文字,均見他的「考信錄自序」。後面一段,是和上段相承,談他自己治經學的方法的。
  學問一事,確實是有多種方法,多種渠道,不能刻舟求劍的。我天性駑鈍,基礎差,讀古籍,總是要靠注的。但也不喜歡過於繁瑣的注,並相信古注。也發現有些注,確是違反了著作的原意。
  我對經書,肯定是無所成就了。難道就是因為我沒有上過私塾嗎?
  難道中國的經書,必須在幼年時背過,才能在一生中,得到利用嗎?
  當初,孔子向老子問道的時候,老子只簡單地回答了幾句話:
  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者,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
  自古以來,經書對於人,人對於經書,不過如此而已,吾何恨焉!
  1990年6月18日改訖。大熱,掛蚊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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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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