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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史部書


  按照四部分類法,史部包括:正史、編年、紀事本末、古史、別史、雜史、載記、傳記、詔令奏議、地理、政書、譜錄、金石、史評,共十四類。每類又分小項目,如雜史中有:
  事實、掌故、瑣記。這顯然不很科學,也很繁瑣。但史書,確實佔有中國古籍的大部。經書沒有幾種,佔據書目的,不是經的本文,而是所謂「經解」。
  歷代讀書界,都很重視史書,經史並重,甚至有六經皆史之說。我國歷史悠久,史書汗牛充棟,無足奇怪。
  人類重史書,實際是重現實。是想從歷史上的經驗教訓,解釋或解決現實中存在的問題。
  我在青年時,並不喜好史書。回想在學校讀書的情況,還是喜歡讀一些抽像的哲學、美學,或新的政治、經濟學說。至於文藝作品,也多是理想、夢幻的內容。這是因為青年人,生活的經歷,都很單純,遇到的,不過是青年期的煩惱和苦悶,不想,也不知道,在歷史著作中去尋找答案。
  進城以後,我好在舊書攤買書,那時書攤上多是商務印書館的書,其中四部叢刊、叢書集成零本很多,價錢也便宜,我買了不少。直到現在,四部叢刊的書,還有滿滿一個書櫃。
  叢書集成的零本,雖然在佟樓,別人給糊里糊塗地賣去一部分,留下的還是不少,它的書型和商務的另一種大型叢書——
  萬有文庫相同,現在合起來,佔據半個書櫃。剩下的半個書櫃,叫商務的國學基本叢書佔用。
  此外,還買了不少中華書局的四部備要零本,都是線裝——其中包括十幾種正史。
  這些書中,大部分是史部書。書是零星買來的,我閱讀時,並沒有系統。比如我買來一部《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認真地讀過了,後來又遇到《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我就又買了來,但因為部頭太大,只是讀了一些部分。讀書和買書的興趣,都是這樣引起,像順籐摸瓜一樣,真正吞下肚的,常常是那些小個的瓜,大個的瓜,就只好陳列起來了。
  還有一個例子,進城不久,我買了一部《貞觀政要》,對貞觀之治和初唐的歷史,發生了興趣,就又買了《大唐創業起居注》、《隋唐嘉話》、《唐摭言》(魯迅先生介紹過這本書)、《唐鑒》、《唐會要》等書。這些書都是認真讀過了的。
  還有一個小插曲:五十年代,當一個朋友看到我的書架上有《貞觀政要》一書,就向別人表揚我,說:「誰說孫犁不關心政治?」其實,我是偶然買來,偶然讀了,和「關心政治」毫無關係。
  又例如:我買了一部《大唐西域記》,後來就又買了《大唐玄奘法師傳》。這部書是大漢奸王揖唐為他父親的亡靈捐資刻印的,朱印本,很精緻,只花了八角錢,賣書小販還很高興。再例如,因為從《貞觀政要》,知道了魏征,就又買了他輯錄的《群書治要》,這當然已非史書。
  買書就像蔓草生長一樣,不知串到哪裡去。它能使四部溝通,文史交互。涉獵越來越廣,知識越來越增加。是一種收穫,也是一種喜悅。
  我買的史部書很多,在《書目答問》上,紅點是密密的,尤其是雜史、載記部分。關於靖康、晚明、清初、太平天國的書,如《靖康傳信錄》、《松漠紀聞》、《荊駝逸史》、《綏寇紀略》、《痛史》、《太平天國資料彙編》,都應有盡有。對勝利者雖無羨慕之心,對失敗者確曾有同情之意。
  但歷史書的好處在於:一個朝代,一個人物,一種制度的興起,有其由來;滅亡消失,也有其道理。這和看小說,自不一樣。從中看到的,也不只是英雄人物個人的興衰,還可看到一個時期,廣大人民群眾的興奮和血淚,雖然並不顯著。
  經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土地改革、全國勝利,進入天津以後,我已經到了不惑之年。本來可以安心做些事業了,但由於身體的素質差,精力的消耗多,我突然病了。
  有了一些人生的閱歷和經驗,我對文藝書籍的虛無縹緲、纏綿悱惻,不再感興趣。即使紅樓、西廂,過去那麼如醉如癡,傾心的書,也都束之高閣。又因為腦力弱,對於翻譯過來的哲學、理論書籍,因為句子太長,修辭、邏輯複雜,也不再願意去看。我的讀書,就進入了讀短書,讀消遣書的階段。
  中國的史書,筆記小說,成了我這一時期的主要讀物。先是讀一些與文學史有關的,如《武林舊事》、《東京夢華錄》、《夢梁錄》、《西湖遊覽志》等書,進一步讀名為地理書而實為文學名著的:《水經注》、《洛陽伽藍記》。由綱領性的歷史書,如《稽古錄》、《綱鑒易知錄》,進而讀《資治通鑒》、《十六國春秋》、《十國春秋》等。
  這一時期,我覺得歷史故事,歷史人物,比起文學作品的故事和人物,更引人入勝。《史記》、《三國誌注》的人物描寫,使我歎服不已。《資治通鑒》裡寫到的人物事件,使我牢記不忘。我曾把我這些感受,同在頤和園一起休養的一位同行,在清晨去牡丹園觀賞時,情不自禁地述說了起來,但並沒有引起那位同行的同調。
  閱讀史書,是為了用歷史印證現實,也必須用現實印證歷史。歷史可信嗎?我們只能說:大體可信。如果說完全不可信,那就成了虛無主義。但盡信書不如無書的古訓,還是有道理的。
  讀一種史書之前,必須辨明作者的立場和用心,作者如果是正派人,道德、學術都靠得住,寫的書就可靠。反之,則有疑問。這就是司馬遷、司馬光,所以能獨稱千古的道理。
                     1990年6月21日寫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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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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